倫敦警方的直升機在伊塞克斯的上空盤旋,機載攝像機忠實地記錄下大衛·亨特駕駛著賓利跑車離開豪宅的畫面,傳回到警察大衛·麥克凱維和他的調查團隊那里,隨后行動小組便潛入亨特的豪宅。在那里,他們發現了一件齊達內簽名的球衣和英國輕量級拳王喬·卡爾扎合的金腰帶,以及,一個藏在浴室櫥柜后面的安全屋—里面有大把現鈔、珠寶和一封囚犯指控某高階警官受賄的信件。
與此同時,警察們在亨特名下的沃爾斯敦高爾夫俱樂部搜到了數箱失竊的波齡佳(Bollinger)香檳酒,這種法國名酒是詹姆斯·邦德的最愛,常常在007電影中出鏡,價格不菲。
那是2006年的11月7日。麥克凱維當時還是東倫敦紐漢姆地區的重案組組長,他知道亨特已經在法律之外行走了很多年。他也知道,倫敦奧運會的舉行,將讓亨特這個在東倫敦擁有大片土地和巨大勢力的“土霸王”大發橫財。于是,他決心要在倫敦奧組委征地之前,趕快把亨特逮捕歸案,避免讓納稅人的錢財都落入黑幫的手中。
他向上級報告說,“亨特手下有一個巨大的犯罪組織,而且與本土商人勾結,在當地相當有勢力”,他說自己的調查“著重于坎寧鎮(東倫敦的一個小鎮)的再開發過程,隨著2012年奧運會的臨近,這里將成為城市改造的重點,而地主們將從中攫取巨額利益”。
但那個時候,麥克凱維還不知道,他會為這個調查行動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他的精神和健康都受到了極大的損害,甚至為此葬送了自己的整個職業生涯。
事情的源頭要往前推九個月,從一個叫比利·阿倫的人說起。
2005年7月6日,倫敦贏得了2012年奧運會的主辦權,誰都知道,這將是改變整個城市的大事。尤其是東倫敦紐漢姆地區,盡管這是倫敦最窮最落后的地區之一,但奧運會將在這里舉辦,政府勢必將投入大把英鎊來征地并進行重新規劃,這也就意味著,這里的地主們可以發一筆大財。
比利·阿倫就是其中的一個地主。他跟他的父親在上世紀80年代曾在紐漢姆購買過一塊地,一旦被政府征用,這中間的差價完全有望達到上千萬英鎊,而且幾乎沒有風險。不過,阿倫的發財夢還需要面臨一個嚴峻的考驗:這塊地位于泰晤士沿岸的銀鎮碼頭,那里治安混亂,每天都有人爭來斗去,其中一個背景不明的黑幫人士就占據了阿倫的地并宣稱了主權。于是,阿倫跟這個黑幫人士就陷入了長達兩年的法律糾紛中。
暴力威脅很快隨之而來。阿倫收到過匿名信件、電話和短信,都傳達出一個意思—你敢爭地,我們就敢整死你。葬儀隊專門到他家門口吹號。他出門開車也總有人跟著。有一次他出門辦事,甚至遭到了面對面的威脅。警方記錄下當時的情況:“(那個人)別住阿倫的車,逼迫他停下來,然后搖下車窗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他說,‘你還敢上法院嗎?’”
但是,當時的阿倫還不知道他惹上了什么人。事實上,他的對手不僅僅是昵稱為“時髦小子”的本地毒梟查爾斯·馬修斯,還有馬修斯的密友、倫敦最可怕的黑幫頭子之一—大衛·亨特。
亨特不像上世紀60年代統治東倫敦地區的克雷兄弟那么臭名昭著,但他在倫敦和伊塞克斯地區都十分有勢力,據他自己宣稱,他每周都給英國政府繳納3萬英鎊的房產稅—這還是偷稅漏稅的結果—也就是說,每年至少100萬英鎊。他還涉足了廢品管理行業和娛樂工業,他的帝國中還包括了一個鄉村俱樂部,這個俱樂部的前任老板是鮑比·摩爾(前英國足球隊隊長)和肖恩·康納利(最早一代的007扮演者)。他在上世紀80年代以搶劫和盜竊起家,曾經數度被逮捕,但奇怪的是,上了法庭之后,總有關鍵證人臨時反口。
1992年,亨特曾因毆打記者彼得·威爾森而被逮捕。當時,威爾森接近他并詢問關于倫敦酒吧大亨特里·古德漢姆及其女友梅辛·阿諾德之死的事情,這就惹怒了亨特,威爾森頭部遭到重擊。但是威爾森隨后撤銷了訴訟,因為“害怕被報復”。
2006年2月6日,阿倫和他的律師跟五個保鏢一起去中倫敦法院出席聽證會,以解決銀鎮碼頭的地產問題。在路上,阿倫的首席保鏢伍拉德坦言,有人提出給他一大筆錢,讓他放棄這個工作,但被他拒絕了。這件事當然提高了他們的警惕性,但這還不夠。到了法院之后,他們見到亨特一個人站在那里,亨特告訴阿倫說,“馬修斯是我罩著的人”。
但阿倫拒絕妥協,于是第二天早上,亨特帶著四個彪形大漢到來。法院的閉路電視系統拍到他們在法院前門的門廊上來回踱步,不久之后,又有10個大漢加入進來。10點14分,阿倫帶著5個保鏢到場。見到亨特那邊的人馬,阿倫立刻停住了,伍拉德走過去跟亨特交談。數秒之后,亨特的手下將阿倫的整個安保團隊都拉到了攝像頭拍不到的過道里,而阿倫逃竄出法庭。后來,當馬修斯走進法庭時,門廊的墻壁和地板上都已滿是血跡。


在上世紀80年代以搶劫和盜竊起家,曾經數度被逮捕。亨特在倫敦和伊塞克斯地區都十分有勢力,他還涉足了廢品管理行業和娛樂工業,他的帝國中還包括了一個鄉村俱樂部。
伍拉德對警察說,自己“連續兩周的大小便里都還帶著血跡”,但他表示自己不會出庭作證控告亨特,因為他“不想引發戰爭……要是他對我家人做什么的話,我會以牙還牙,那就成惡性循環了”。他向警察透露當時亨特對他說,他在里面有利益關系,他在馬修斯那里投資了60萬英鎊。
數周之后,麥克凱維的調查小組閃電搜查了馬修斯在銀鎮碼頭的家族房產。警方在6天中總共搜索了41處房產,其中許多是用假名登記的,他們發現了不少在2003年到2006年間被搶劫的贓物,包括2004年搶劫案中的價值160萬英鎊的珠寶,數箱法國頂級香檳,還有一個偷來的保險箱,里面有80萬英鎊的現鈔。馬修斯的兩個兒子因此進了監獄,隨后,亨特被控以襲擊、勒索、騷擾證人和威脅殺人而被逮捕,但在警察問訊的過程中,他始終保持著緘默,最終他被保釋出獄,而警方始終一無所獲。
九個月后,麥克凱維開始了新一輪的調查。除了搜查亨特的房產之外,為了進一步挖掘情報,麥克凱維手下的調查員開始對倫敦警察廳的秘密檔案進行重新分析。把這些零碎的情報拼湊起來,他們發現,原來在亨特的“家族犯罪組織”后面,撐腰的竟是一個警察網絡—亨特在倫敦警察廳內部安插了不少“休眠者”,他們構建成一個網絡,能幫助亨特有效定位自己的“敵人”,進而實施威脅,確保其不會在庭上做出與亨特利益相悖的證詞,哪怕這個“敵人”是警方保護的證人,甚至自身就是警察。
這事實觸目驚心,但麥克凱維們還沒來得及繼續調查,行動就被迫叫停。第一個障礙來自紐漢姆地區議會。當時,麥克凱維的團隊逮捕了一個議會的承包商,他們相信他是亨特黑幫中的成員,但這個承包商威脅說,如果自己被起訴的話,他會站在被告席上把議會里所有貪贓枉法的黑幕都抖落出來。
根據警方內部記錄,一個紐漢姆政府高官找到了麥克凱維的上司,表示起訴這個承包商會對政府和地方議會造成巨大的影響,并建議他們放棄訴訟。另一份警方記錄則透露,這個警察上司隨后狠狠地批評了麥克凱維,指責他沒有顧及“政治后果”,擅自行動引發了不良后果。然后,警方拒絕給麥克凱維的調查團隊繼續提供資金,因為“這個行動不是紐漢姆警局的優先處理事務……我們應該瞄準街頭犯罪,而非有組織犯罪”。麥克凱維并不服氣,他找上倫敦警察廳專門負責罪案調查的最高層領導,但對方告訴他,亨特“太危險了”,而且這樣的一個行動會“耗盡所有資源”,因而讓他放棄調查。
這時候,麥克凱維找到了一個新近成立的部門—有組織犯罪重案局(簡稱Soca),后者已經開始研究亨特黑幫的結構、經濟來源和弱點,他們還懷疑,亨特的“生意”不僅局限在本地,甚至還包括從西班牙走私可卡因,以及海外洗錢等。有組織犯罪重案局的人告訴麥克凱維,為了避免情報泄露,麥克凱維最好把調查到的所有消息都直接傳回Soca,不要經過警察內部的其他部門,因為Soca相信,警察局里有太多亨特的“內線”,泄密就等于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
像是印證了Soca的說法,2007年1月,麥克凱維連續接到了他設在亨特身邊的線人警報,對方告訴他,亨特出了100萬英鎊,雇傭了一個東倫敦地區相當有名的殺手“恐怖死神”來除掉“對亨特有威脅的人”。第三次警報來自同年9月,線人告訴麥克凱維,“恐怖死神”的目標就是麥克凱維和他的兩個調查助手;線人提供給麥克凱維不少具體的細節,并稱殺手正在東倫敦斯坦福警察局外邊守著,準備襲擊一個駕駛著福特Mondeo車的警員—關于襲擊對象的細節描述,正好符合麥克凱維的一個助手。與此同時,線人還告訴麥克凱維三個名字,他說,這是幫助亨特來除掉他們的警方探員,而這三個人,就是麥克凱維在東倫敦警察局的同事。
“這是一次典型的亨特黑幫式謀殺,”麥克凱維手下的一位探員在報告中寫道,“我毫不懷疑,大衛·亨特有動機、手段和資金來執行這樣的謀殺。”
“他用極端的暴力來運營他的犯罪組織,謀殺是他的第二天性,他本人就曾與若干次雇傭殺人有關系。執法機構曾經試圖扳倒他,最終卻失敗了,毫無疑問,這是因為警察和官員內部有不少人都收取了他的賄賂。”
這份新情報被提交到了倫敦警察廳的反腐敗小組,該小組成員與高級警探進行了若干次會議,卻得出了三個結論:1)傳說中的懸賞令是子虛烏有,不需要任何調查;2)他們開始對麥克凱維本人進行反腐敗調查;3)與亨特相關的兩場訴訟,包括那個紐漢姆議會承包商的案子,都一并被擱置,哪怕整個調查過程已經花費了數百萬英鎊。
麥克凱維被停職,在至少36個月的時間中,他個人將蒙受將近200萬英鎊的損失。而他的兩個調查助手則被調職。等到2010年的時候,他們三個全部被宣判無罪,但是,麥克凱維已經從精神上崩潰了。有一次,他穿著一套香蕉玩偶服出席紀律聆訊,他說,這是為了發泄被自己曾經深愛的警隊的失望。
在真相大白之后,警察廳要求一位退休的高級警探重審本案,后者在2011年1月完成的報告相當于在警察廳臉上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份報告寫道:針對麥克凱維及其團隊的反腐敗調查“毫無根據”,那兩項與亨特相關的訴訟絕不該被擱置,而警察廳本應該對威脅到警員生命的行為予以制裁,因為亨特和“恐怖死神”絕對有能力執行他們的威脅。
如今,麥克凱維因病提早退休,他還在申請工傷獎章,因為“在面臨死亡威脅時,警察廳未能予以重視,從而令其精神崩潰”。與此同時,他與他的兩個助手也正在起訴倫敦警察廳。
幸好,麥克凱維并不是一個人在戰斗。2010年,《星期日泰晤士報》記者邁克爾·吉拉德發表了一篇《納稅人贊助的奧組委正從黑幫頭目那里買地》的文章,揭露亨特的部分罪行,包括他幫助馬修斯非法占有他人土地以及1997年用匕首襲擊他人頭部并威脅證人的事實。在文章發表后,亨特將吉拉德和《星期日泰晤士報》以誹謗之罪名告上法庭。
在隨后三年中,《星期日泰晤士報》花費了大量錢財,去進行本該由警察廳完成的調查。他們找到了麥克凱維團隊曾經挖掘出來的警方秘密記錄,對亨特的犯罪藍圖得到了一個全面了解,并找到被毆打的記者威爾森、被搶占地產的阿倫等人,甚至買通了部分黑幫成員,最終提供了足夠的檔案記錄、證據和證人,打贏了這場誹謗案官司。
法官西蒙在裁決上宣稱:“被告提供了大量證據,證明原告人確實是有組織犯罪集團的頭目,并牽扯進極端暴力和詐騙行為之中,”他還表示,記者吉拉德在收集新聞資訊時“公正而負責”,“這則調查新聞涉及的問題很嚴重,但其中事實并未夸大,也沒有捏造成分”,因而他判決,《星期日泰晤士報》和吉拉德的誹謗罪名不成立,從而確認報道中亨特的犯罪事實為真。隨后,亨特被警方逮捕。
這場判決并沒有陪審團參與審判,但這依然是近年來耗費最高的一場官司,自2011年起,本案已經經過了三輪辯論,有三位高級法院的法官給出過判決。
在贏得官司后,《星期日泰晤士報》的馬丁·埃文斯表示,這場昂貴且風險極大的誹謗官司打擊了東倫敦的一個臭名昭著的黑幫頭目,這得感謝吉拉德和幾位證人的勇氣。在誹謗案勝利之后,《星期日泰晤士報》獲得了將真相刊登出來的權利,包括他們在2010年所不知道的更多的細節,包括威爾森的故事、阿倫的故事和麥克凱維的故事,最終演變成倫敦警察廳近30年來最嚴重的丑聞。“通過這樣一場誹謗案,亨特反而得到了法律的制裁,這是政府和警方在過去20多年中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埃文斯說,“今天的勝利,證明了媒體在公眾利益中所扮演的角色。”
目前,警方在亨特黑幫中的臥底正在為本案補充更多的細節。
稿件來源:《 星期日泰晤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