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初的記憶是一場執行死刑的場景。
母親帶著他走向大同江旁邊的打谷場,在那里,警衛將好幾千名囚犯聚集起來,圍成一個大圈。他感覺很好玩,就扒著前面的人的腿使勁往里看,然后,他看見警衛將一個男人綁在了木頭桿上。
申任根當時只有4歲,還完全無法理解警衛在行刑前的那番講話。十數年后,他會明白,那是監斬的警衛向眾人宣讀死刑犯的罪狀:朝鮮政府曾給予他“贖罪”的機會,但他拒絕了政府給予的寬大處理。
在朝鮮專門關押政治犯的14營,任何人數超過兩人的集會都是不被準許的,除了死刑,所有人都要來觀看死刑的執行過程。
這所勞教營用公開行刑的方式威懾和教育這些勞改者。他們告訴他,逃獄的人都該死。營里隨處可見的標語不是朝鮮常見的“偉大領袖金正日”,而是“監獄規定”,其中第一條就是,“任何試圖逃獄的人都將立刻被處以死刑。”
韓國政府估計,大約15.4萬人被投入朝鮮的勞改營,而美國國務院掌握的數字則高達20萬。規模最大的勞改營占地面積相當于洛杉磯,長31英里,寬25英里。除第15、18號勞改營有再教育區外,其他的勞改營都屬于“完全控制區”,那些被認定為“不可救藥者”服勞役至死。
申所在的14營屬于完全控制區。它建于1959年,位于南平安道的價川,關押著大約1.5萬人。在這個長30英里、寬15英里的營地里,兩側山嶺陡峭,沿山谷而建的是一些農場、礦山和工廠。
從出生開始,申任根就跟他的母親住在14營最好的牢房里,那個地方,被人們稱為“模范村”。村里有40幢平房,每幢平房住著四戶人家。申任根和他母親單獨住在一個房間里,到了晚上,他們就并排睡在水泥地板上。四家人共用一個廚房,廚房里有一個電燈泡。每天供電兩個小時,早上4點到5點,還有晚上10點到11點。
他們的房間里沒有床、椅子或者桌子,也沒有自來水,當然也沒辦法沐浴洗澡。如果想要偶爾洗次澡,這些囚犯得趁著夏天溜到河邊去。在那里,大概三十戶人家共享一口井。廁所也是公用的,半邊是男廁,另外半邊是女廁,而排泄物就被當作勞教營農場的肥料。
如果申任根的母親完成了她的工作量,那么她就能領回當晚和第二天白天的食物。早上四點,她就得起來準備早餐,而每一餐都是一樣的:玉米粥、腌白菜和白菜湯。申任根就是吃著這三樣食物長大。
當他還達不到上學年齡的時候,他的母親經常讓他一個人在屋子里,只在中午回來吃午餐。小小的申任根總是吃不飽,所以他常常把母親的午飯也一并吃掉,而當她回來找不到食物的時候,就會暴怒,用一把鋤頭用力打他。但他還是常常這樣做,盡可能多地吃掉他母親的食物。他完全不會想到母親是否會餓的問題。
她叫張慧靜。她從未告訴孩子關于自己的過去、家庭,以及為何會被關進勞改營,申也從來沒問過母親。許多年以后,當她已經亡故而他已經到了美國,他會告訴別人,他愛他的母親。但那只是回憶,那只是因為他學到了,一個受過教育的孩子理應愛他的母親。
在勞教營,他從來沒聽說過“愛”這個字。
他的父母也并非因為愛而結合。在14營,婚姻并非出于愛,而是一種“獎勵”。單身的男人和女人住在不同的牢房里,倘若膽敢私下發生關系,后果會非常嚴重。如14營的第八條營規所說:“任何含有性含義的身體接觸需經事先批準,違者將立即處以死刑。”申任根的父親告訴兒子,他能結婚是因為他在勞教營的機械廠里操作車床的技術了得,而他的母親則從來不肯談論自己的過去,包括這場婚姻的由來。
不過,對她來說,就像在這里的其他新娘一樣,婚姻是某種變相的“升職”。成婚后,她們的工作任務會稍微輕一點,而住宿條件也會比較好—她們能從集體牢房搬出來,住進模范村,村里有學校,甚至還有一間小診所。新婚夫妻可以在結婚后連續共處五夜,在那之后,男方得繼續住在集體宿舍里,不過每年可以來探望女方若干次。他們的結合帶來了兩個兒子,長子申希根出生在1974年,八年之后,他們又有了申任根。
申任根對自己的父親和兄長都沒什么記憶,他只記得父親有時候會在半夜來,然后早上很早又走了。父親對這個小男孩沒什么關注,而申任根從小到大,對他的到來也始終很冷漠。等到他4歲的時候,年滿12歲的哥哥申希根,不得不搬出模范村,住進了集體牢房。
在他逃出監獄之后,申任根逐漸了解到,“母親”、“父親”和“哥哥”這些稱呼是應該與溫暖、安全和愛聯系在一起的,但他并未感受到這些。警衛們總是告訴他們這些孩子,他們之所以天生就是囚犯,是因為他們的父母犯了罪。孩子們被告知應該永遠以自己的血統為恥,他們的血管里,留著的是背叛者的血液;他們必須努力工作,聽警衛的話,才能洗刷這種恥辱。

申的老師是個警衛,屁股上掛著一把槍。在1989年6月的一天,他的老師突然決定對每個孩子進行“突擊檢查”,結果在一個小女孩身上搜出了5顆麥粒。那是個矮小、消瘦而且特別漂亮的小女孩,申任根不記得她的名字,但他記得,在搜到這些麥粒后,老師爆發了:“你這個賤人,敢偷糧食?你想被砍手嗎?”
他要求這個小女孩站出來,跪在全班面前,然后拔出他那木質的長教鞭,狠狠地抽打著她的腦袋。申任根跟他的同學們靜默地看著這一切,她的額頭上很快鼓了一個大包,鼻子出血,最后昏倒在地板上。申和他的同學把她抬起來,帶回了離學校不遠的一個養豬場,她家就住在那邊。就在當晚,她就過世了。
申任根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因為14營的第三條營規寫著,任何偷盜谷物跟其他食物的人都會被立即處以死刑。申任根知道,老師一般來說都不會把這條規定當真,如果在學生口袋里發現偷來的糧食,大多數時候他們也不會做出懲罰,偶爾打幾下也就算了。在申任根看來,那個小女孩只不過是不走運罷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在這里是因為父母的原罪,而那個小女孩也一樣,所以,這樣的懲罰“公正而又公平”。他相信,他的同學也都是這么想的。
1996年4月6日,那是一個周六的早上,申任根已經搬到了學校的宿舍去住,而他的老師過來找他。“申,快出來!”老師叫道。
盡管他很迷惑,不過申任根還是立刻遵命跑了出去,他來到操場上,那里,有三個穿著制服的人正等著他。他們給他戴上手銬,用黑衣服蒙住他的眼睛,把他推進吉普車的后座上。在整個過程中,他們都不發一言。
申任根完全不知道自己將要被帶到哪,也不知道這都是為什么,不過半個小時以后,他感到了一陣恐慌,不由得顫抖起來。
吉普終于停了下來,申任根被架下車,站穩之后,他聽見金屬大門開了又關上的聲音,然后是機器運作的聲音。警衛們把他推進電梯,他感到自己正在往下墜,是的,他進入了一個地下牢房。
在踏出電梯之后,他被帶到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里,他們把眼罩拿開,他看見了一個制服上有著四顆星的軍官,旁邊還有兩個警衛。
“你就是申任根?”軍官問。
“是的。”
“父親的名字是申景燮?”
“是的。”
“母親的名字是張慧靜?”
“是的。”
“哥哥的名字是申希根?”
“是的。”
那個軍官瞪著他看了五分鐘,然后說:“你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嗎?在今天凌晨,你母親和你哥哥試圖逃獄,被現場抓獲。這就是你在這里的原因,明白嗎?你知道與此有關的任何事情嗎?”
“我……我不知道。”
申任根震驚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他始終堅持說自己對此一無所知,并稱自己上次回家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根本不知道任何事情。他因此受到了嚴厲的懲罰,他被關在地下牢房長達八個月,中間還有嚴刑拷打和禁止進食等殘酷的折磨。
他說他什么都不知道。哪怕是后來他逃到了韓國,他也始終堅持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直到15年后,坐在加利福尼亞的酒店房間里,他對著傳記作家布萊恩·哈登說出了真相:
事情其實要從1996年4月5日說起,那天放學之后,申任根的老師說,由于他的表現良好,所以他可以回家跟母親一起吃飯,而不必回到宿舍來。其實他倒不特別想回家,他跟母親之間的關系并不好,而且他也不信任她能將他照顧好,但老師讓他回家,所以他就回了。
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當他回家之后,他發現自己的哥哥申希根也回來了。他在水泥廠上班,那可是在營房的東南角,距離模范村有好幾里路。申任根知道,哥哥并不是個很勤勞的工人,他很少得到批準回家;而現在他能回到家里看望母親,申任根想,他一定是終于“改邪歸正”了。
看見小兒子回家,母親顯得并不十分高興,她只是淡淡地說,“哦,你回來了,”然后就去廚房給他煮了700克玉米面粥,這是一個成人每餐的定量。申任根也沒多說話,他吃完飯就回房睡覺去了。
沒過多久,廚房里的說話聲使他驚醒過來,他好奇地透過門縫窺探著母親和哥哥的舉動,然后驚詫地發現,母親竟然在煮米飯。對于申任根來說,這就相當于是打了他一巴掌。他這么多年來都只能喝淡而無味的稀粥,而哥哥卻能得到米飯!要知道,在勞教營里,幾乎從來沒有囚犯能吃上米飯。申任根知道,這一定是他母親偷來的大米,積少成多,現在就用來給他哥哥煮米飯。
他憤怒了,又不得不靜下心來聽他們在說什么。
說話的主要是哥哥。申任根聽到,哥哥回家并未得到批準,他是從水泥廠逃走的,這當然會給他們家帶來巨大的麻煩。更可怕的是他們在談論的事情—逃獄。
申任根震驚了。他的哥哥準備逃獄,而他的母親正在協助他,她還給他準備了珍貴的米飯,用作逃獄過程中的食物。母親并未說自己也想逃獄,不過她也沒勸阻哥哥,即使她知道,不管他成功或者失敗,他們一家人都會遭殃。所有人都知道14營第一條規定的第二部分:任何逃跑行為的目擊者,如果不向當局報告將被立刻處死。
申任根的心臟怦怦地跳著,他又害怕死刑,又憤怒母親讓全家都冒險幫助哥哥逃獄。
他還嫉妒哥哥能得到米飯!
于是,13歲的申任根借口去上廁所,跑回了學校。在凌晨1點,在同學建議下,他向學校的夜班警衛告發了自己的母親和哥哥,但他想要些東西作為回報:更多的食物,還有當年級組長,這個職位可確保他少干活,少挨打。
早上,穿著制服的男人把他帶到了地下牢房,他這才知道,原來那個夜班警衛謊稱是自己發現了張慧靜和申希根的逃獄計劃。
沒有人知道,申任根才是那個忠誠的告密者。他被關進了地下牢房,在11月的時候,他被帶了出來,觀看他母親和哥哥的死刑執行。
母親在臨死前環視人群并發現了申任根,但他避開了她的眼睛。他想,他們都是罪有應得。
申被判了緩刑,他的同學證實了他的說法,而那個夜班警衛永遠消失了。說來諷刺,申任根最早開始思考自由這個問題,正是因為母親和哥哥試圖逃獄。
被關在地下牢房的時候,當時他的獄友是一個大概50歲的人,以14營平均壽命不過45歲的狀況來看,算得上是一個很老的老人。申任根叫他叔叔,而這個叔叔似乎是個非常重要的囚犯,而且看起來受過很好的教育。在他被折磨的時候,叔叔給他描述外面的食物是什么樣的,味道如何。叔叔告訴他,孩子,你的人生還很長,終有一天,我們能見到自由的陽光。
第二次,被告知外面世界的美好,是在申22歲時,當時他被告知,他需要輔導一個新來的犯人,這個犯人名叫樸永哲,十分重要,他以前生活在海外,妻子人脈很廣,他還認識政府中的不少高級官員。主管告訴他,他需要教會樸永哲如何修理縫紉機,并且需要成為他的朋友,盡可能地了解到樸永哲的過去、政治活動和家庭情況,然后將情報一字不差地匯報。“樸永哲得招供,”他說,“他現在對我們還有所保留。”
就這樣,申任根跟樸永哲每天得相處14個小時。四十多歲的樸永哲說起話來十分有禮貌,不過他并不經常提起自己的過去,在頭四個星期里,申任根從他那里得到的情報幾乎為零。然后突然有一天,樸永哲問:
“先生,您的家在何地?”
“我家?”申任根說,“我家就在這兒啊。”
“鄙人來自平壤,先生。”樸永哲說。他是個教養極好的中年男人,每次說話必帶尊稱,但這卻讓申任根感到很困擾:
“我比你年紀小多了,請不要再用尊稱來稱呼我吧。”
樸永哲同意了。
“順便再問一下,”申任根說,“平壤在哪里?”
樸永哲震驚了。他并未嘲笑,也沒有讓申任根感覺自己受到了輕視,他只是展露出了明顯的興趣,然后仔細地給申任根解釋什么是平壤:平壤是朝鮮的首都,全國最有權勢的人都住在那里,大概在14營以南50英里的地方。

申任根的無知讓兩人之間的關系破了冰,樸永哲開始談論自己的生活,他說他在平壤長大,家里房子很大,從小就沿著朝鮮精英的路線而受教育,在東德和蘇聯讀過書。在回國之后,他成為了平壤跆拳道訓練中心的主管,而那是一個很了不得的工作,他見過朝鮮政府里的不少高官顯要。
摸著那滿是縫紉機油的右手,樸永哲說,“就是這只手,曾經與金正日的手交握。”
樸永哲非常聰明,也非常強壯,但與此同時,他也非常和善,從未讓申任根難堪。他耐心地給申任根講述著外面的世界,不僅是14營外面,還有朝鮮之外的世界。他告訴申任根,在朝鮮旁邊有個叫中國的大國,那里的人民正在迅速地富裕起來;在朝鮮的南邊,有另外一個朝鮮,人們叫它韓國,而那里的人民已經富裕起來了。樸永哲告訴申任根什么是錢,以及錢有什么用處,他還給他講了電視、電腦和手機,他甚至還給他解釋,為什么說地球是圓的。
在這之中,申任根最感興趣的是美食,他不斷地追問這方面的內容,而樸永哲則細細地給他講,中國、香港、德國、英國和前蘇聯,在烹飪各種肉類的時候,分別會采取哪些不一樣的做法。申任根完全沉浸在了這些故事和想象之中,他沒有向主管匯報這些情況,而是把它們都珍藏了起來。
孩子們被告知應該永遠以自己的血統為恥,他們的血管里,留著的是背叛者的血液;他們必須努力工作,聽警衛的話,才能努力洗刷這種恥辱。
2004年12月,申任根開始想著逃跑。樸所說的那些故事,喚起了申對自己未來的憧憬。他突然明白自己身處何地,失去了什么。而現在,他有一個走南闖北的人幫助他逃離。
他們的計劃簡單而瘋狂:申任根負責制定在14營內部的逃跑路線并帶著他們穿過高壓電網,等出了14營后,樸永哲負責帶路輾轉逃往韓國。在興奮之余,申任根也有幾分疑慮:他出賣了自己的母親和兄長,樸永哲會不會出賣他呢?
逃獄并不容易,以前從來沒有人能從14營逃出來。事實上,截至2012年,包括申任根在內,總共只有3名囚犯能夠從勞改營中逃獄成功,另外兩個還是在看守較松的18營。不過,在每天見面的時候,申任根和樸永哲還是會彼此確認并彼此鼓勵,他們得讓自己相信這樣不會死。
逃獄的時機終于到來。申任根得知,他們這個維修小組將在2005年1月2日去勞改營邊緣地區的山上剪樹枝收集木柴。于是他們決定,趁這個機會逃跑。
當天一大早,他們兩人跟其他25名囚犯去山上干活,一直走到了接近山頂的位置。他們決定等到天黑再行動,到那個時候,警衛們很難追蹤他們在雪上留下的足跡。在下午4點開始,他們一邊剪樹枝,一邊悄悄地向鐵絲網靠近,而警戒塔在差不多400米開外,而且警衛們巡邏的間隔時間很長。
但當他們終于到達了鐵絲網邊上時,他們卻驚愕地發現,這竟是10英尺高的高壓電網。
“我不知道這行不行,”樸永哲悄聲說,“要不然換個時間吧?”
但申任根擔心,錯過了這次機會,要等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才能再有機會。他抓住樸永哲的手跑了過去,但他自己滑倒了,樸永哲反而率先抵達了鐵絲網旁邊。樸永哲試圖從最下邊的兩根鐵絲之間的空隙鉆過去,但他失敗了。申看到閃爍的電火花,同時聞到了一股肉燒焦的味道。在申站起來之前,樸就一動不動了。他的身體壓在下面那根鐵絲上,撐大了電網間的空隙。
申任根知道,這就是最后的機會了。他快速跑過去,爬過朋友的身體。在他即將全身通過電網時,他的雙腿從樸的軀體上滑了下去,碰到了高壓線。
他沒有注意,只是繼續狂奔。大概兩個小時之后,他沒聽到警報聲,沒有槍聲,沒有叫喊聲,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腿被高壓電嚴重燒傷了。
他逃到了一個谷倉,破門而入,發現了一件軍裝。于是,他不再是逃犯,變成了一個朝鮮士兵的模樣。他一路乞討和偷竊,繼續向北走。逃亡期間,他在豬圈里、 稻草堆上和貨運車上過夜。他偷過大米,并在黑市上交易換來餅干和香煙。2005年1月下旬,他走了一整天,最后利用這香煙賄賂了邊防兵,順利逃出。他去了韓國,現在則去了美國。
在到達韓國之后,他決定舍棄掉自己原本的名字,與過去做一個徹底的告別。他現在改名叫申東赫,他說,現在是他自由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