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ho Fukada
自由攝影師。生于日本,目前常駐東京、紐約。2004年成為新聞攝影記者,為《紐約時報》等媒體供圖。曾獲EP年度圖片獎、普利策獎提名等。2008年她也到過北京長住。成為新聞攝影記者之前她在紐約從事時尚、廣告工作。
夜幕降臨。在日本的酒吧、俱樂部、夜總會、歌廳里,流轉著一群年輕的女性,顧客花大價錢換得她們相伴,可以調情但并不能有性行為,她們被叫做“女公關”。
日本女攝影師Shiho Fukada留意到了這群人,以及她們做“女公關”背后的種種社會現(xiàn)實。
經過這次拍攝,Shiho對呈現(xiàn)日本男女在就業(yè)方面不平等的數(shù)字已經很熟悉。她介紹,盡管有1986年的《平等就業(yè)機會法》,許多日本女性依然只能從事低報酬、無成長空間的工作,甚至只能是做臨時工。就算是受過大學教育的日本女性中,也只有65%能找到工作,而且她們的薪酬要比男性少三分之一或更多。
2007年,日本高中或以上教育背景的女性就業(yè)率在“經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的30個國家里只排在倒數(shù)第二。
盡管做“女公關”只是青春飯,但許多年輕日本女性認為這是少數(shù)的能夠獲取經濟獨立和其他機會的工作。如今,這份職業(yè)在日本年輕女性當中越來越流行。
Shiho的拍攝對象,24歲的Karen Hanazuka大四的時候,沒有像其他同學涌去招聘會。“我不另找工作是因為沒有什么吸引人的工作,比做‘女公關’更值得。”其實Karen是個經濟學學士,她最不想在辦公室做文秘之類的,“我不擅長盲目地跟從老板的指示,我對那種不用腦子的工作容易感到厭煩”。
日本女性的低就業(yè)率“讓國家經濟失去了一個重大機會”,高盛(日本)的一個總經理Kathy Matsui如是說。
目前,日本大約有70000個場所提供“女公關”服務。之前人們認為“女公關”只是要比妓女好一些,但是現(xiàn)在,“女公關”出現(xiàn)在脫口秀節(jié)目和電視劇里,有一些成了模特、演員甚至是創(chuàng)業(yè)家。這份職業(yè)已經成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了。Eriko Fuse是一家歌廳工會的代表,她說“現(xiàn)在許多女生夢想成為‘女公關’,但也有一些女生是因為找不到其他工作才來的”。
就算一個女生很幸運,找到了工作,她的事業(yè)也往往不平坦:女性很少能被提拔到高收入的管理職位。根據(jù)國際勞工組織的數(shù)據(jù),2008年,日本只有9.8%的經理是女性,而這個數(shù)字在美國為42.7%。
就業(yè)艱難,可也只有少數(shù)的女性有勇氣自己創(chuàng)業(yè)。在日本,八成的創(chuàng)業(yè)者是男性,美國有三分之一創(chuàng)業(yè)者是女性。但這同樣和男女不平等有關。舉例來說,經濟學教授Mariko Adachi介紹,如果女性沒有男性擔保人,比如父親或者丈夫,銀行甚至不會給女創(chuàng)業(yè)者發(fā)貸款。
一個“女公關”的時薪多少要看她能拉到多少客戶。這種報酬系統(tǒng)刺激著Karen這種有野心的女孩子,她能一年拿到30萬美金,而日本女性做全職工作拿到的平均年薪是3.7萬美金而已。
不過這種工作是有代價的。Shiho為這組照片起的標題是“夜里的灰姑娘”,其實很貼切。她們在工作時看上去容光煥發(fā),但當夜幕退去,她們就成了悶悶不樂,甚至因這份工作患病的灰姑娘。
很多“女公關”的肝出了毛病,或者成了酗酒者,因為她們總是熬夜并且不停喝酒。一些“女公關”還會遭遇語言攻擊和侮辱,性騷擾也讓她們感到焦慮。多數(shù)酒吧對業(yè)績的沉迷以及店內的歡迎度排名會讓一些“女公關”無法忍受,而顧客的輕蔑和傲慢又傷及自尊。
Shiho的拍攝對象Cocoa對她說,“男人只有在我年輕貌美的時候才珍惜我,等我一過氣,男人就會把我當垃圾扔掉。”聽到一個充滿潛力的年輕女孩說只能靠青春和美貌換取價值,Shiho感到很難過。
Aya今年22歲,她說她想離開這個行業(yè),但已經想不出自己還能做什么工作。父母離異后,她離開了學校,“我不想給家里添負擔,對一個16歲的女生來說唯一的工作就是做公關”,Aya說。其實法律規(guī)定18歲以上才可以做“女公關”,不過一些酒吧不會檢查這些女性的身份證。
當這些女性變老,找個人嫁了做回家庭婦女本是看上去合理的“下一步”。但是現(xiàn)在的日本也不像以前都是終身聘任制,男人們也面臨著薪資不漲、只能簽臨時合同的困境,一些男性甚至沒錢結婚。相反,女人們在生完小孩后往往還得重回工作補貼家用,但她們很難找到一份穩(wěn)定、報酬體面的工作,結果這又加重了男性的壓力,引發(fā)更多的社會問題。
南都周刊:你是在什么情況下開始拍攝的?
Shiho:這個專題其實是我從2009年開始拍攝的“用完即棄的員工”系列(Japan’s disposable workers)的一部分。日本原本是實行終身聘任制,現(xiàn)在不是這樣了。為了努力加入到全球競爭,公司可以裁掉他們認為不必要的勞動力。我在《紐約時報》上看到報道說日本大阪有好幾千老無所依的工人,當時我在北京,已經將近10年沒在日本生活了,看到后很驚訝,我印象中的日本,應該是繁榮的、在終身制的支持下中產階級龐大,怎么還會有人挨餓致死。于是我開始做很多功課,嘗試了解這一切背后的原因,也越發(fā)覺得只去體現(xiàn)大阪無家可歸的老年人不足以體現(xiàn)整個系統(tǒng)的問題,所以發(fā)展出了一個系列,這組作品,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南都周刊:你離開日本去美國,部分原因是覺得日本男女地位不平等,女性機會有限,對嗎?
Shiho:是的,在日本讀完大學后,我獲得了在一個大型貿易公司工作的機會。但我發(fā)現(xiàn)同批獲聘這類職位的那100個畢業(yè)生里只有兩個女員工,我是其中之一。公司另有聘用50個女性,但她們都是做那種看不到盡頭的呆板工作。我覺得在這種有性別歧視的公司工作,之后的發(fā)展會很糟,所以拒掉了這個工作,去了紐約。
看到日本女性的現(xiàn)狀我覺得很沮喪。我離開日本十年了,這種情況居然都沒有改變。而且,女性依然被看作是應該扮可愛、沒有能力的性對象。
南都周刊:看得出你獲取了這些女生的信任。你是如何做到的?是否有人說你拍攝她們是出于獵奇?
Shiho:取得她們信任不容易,我試了許多家俱樂部,最后才找到少數(shù)幾家允許我和這些姑娘進行有限的接觸。至于有些照片能看清這些女生的臉這個問題,我只拍攝那些愿意露臉的女生,所以找到合適的拍攝對象很難。
我之所以選擇她們作為拍攝對象,是因為做“女公關”在女生中流行,其實反映出女性在日本社會中的狀況。我知道這份職業(yè)不是表面看的那么光鮮亮麗,其實挺難對付的,不管是精神上還是生理上。讓人們了解她們,了解她們?yōu)楹巫鲞@一行,日本的性別歧視又是怎樣讓這個行業(yè)興旺起來的,這很重要。
南都周刊:在拍攝過程中,你和她們的交往是否改變了你的一些想法?
Shiho:我之前對“公關”的工作有了解,但依然驚訝于這些姑娘私下多么沉默寡言。她們在俱樂部里看起來很快樂很風趣,這份工作也要求她們這樣。可是下班以后她們就把自己關起來,不出去,也不和人說話。人們總以為做“女公關”很容易,只要打扮一下,喝酒聊天就可以了。但其實這份工作對精神和生理的挑戰(zhàn)都很大。盡管在凌晨1點下班,“女公關”Aya常常要早上6點之后才能睡覺,她下班后還和客人外出,以培養(yǎng)熟客。她說最難的還是精神上,“沒有安全感,覺得很焦慮沮喪”,她一直擔心業(yè)績和受歡迎度排名。
南都周刊:現(xiàn)在一些“女公關”上了電視,有種獲得了社會聲望的感覺。
Shiho:我覺得她們上電視節(jié)目沒有什么錯。當年輕女性選擇做“女公關”,是因為沒有其他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機會,或者其他工作無法提供她們足夠過上體面生活的工資,這才是問題所在。
南都周刊:在拍攝中,是否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
Shiho:得知最頂級的公關能賺那么多錢我驚訝了。還有,這些女性看上去很現(xiàn)代很先進,但當我問她們夢想是什么的時候,許多人都說是辭職嫁人。可是在如今的日本,做全職主婦已經是有錢人家才能保證的事情了,因為能夠賺錢養(yǎng)家的男性數(shù)量在下降。1990年代以來,隨著全球化進程,許多公司把生產移到國外,以求更廉價的勞動力。結果,日本的員工的工資也被拉低了。
南都周刊:為何你只拍攝了這幾個女生在工作地點、公寓、上班途中的場景?
Shiho:我嘗試過去跟拍她們給雜志做模特的情況,但她們沒同意。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公關的博客,上面記錄了她酗酒的情況,以及嚴重的憂郁情緒,但我沒有聯(lián)系她,因為我覺得如果要拍攝她的話必須在接觸她之前花更多時間和心思。拍攝對象越有價值,我就越謹慎。
南都周刊:你覺得是什么造成了現(xiàn)在日本社會男女不平等的現(xiàn)象?這還引發(fā)了其他的社會問題。
Shiho:傳統(tǒng)的性別角色還深扎在我們的文化里,但這亟待改變。傳統(tǒng)的日本家庭模式是丈夫賺錢養(yǎng)家,妻子是全職主婦。但隨著全球化發(fā)展和這幾十年的經濟衰退,男性薪水一路下滑,不再能夠撐起一個家。女性就需要去賺錢補貼家用。但是女性的工作機會又和以往一樣有限;同時,也沒有一個體系能夠保障女性在生育后回來繼續(xù)工作,結果,將近有70%的女性生完小孩后就沒了工作。
而且,社會上沒有足夠的托兒所,丈夫又不像以前那么有時間幫忙帶孩子做家務,因為他們的工作時間加長了——因為他們很怕失去工作,一旦失去這份全職工作,就很難再找了。一旦他們變成短期工,工資就更少,家庭情況更糟,因為老婆也沒法找到好工作。所以男人們承擔很大壓力,甚至自殺。所以日本的性別歧視和其他社會問題是緊密相關的。這就是為什么需要努力改變女性不平等現(xiàn)狀,這能讓男女都能生活在一個更健康、幸福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