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令案,一樁發生在19年前的校園投毒案,最近一個多月一直處于輿論的風口浪尖,其受到的廣泛關注度及其所激發的要求重啟調查的民意壓力,大大超過了當下發生的其他熱點事件。盡管目前缺乏公開的直接證據認定犯罪嫌疑人,但眾多網民已根據所了解的各方真假混雜信息,基于案情諸多疑點和相關人士蹊蹺表現,通過常識判斷和自由心證,認定朱令的同學兼室友孫某就是罪犯。
這些群情激憤的做法,也引起了不少人的非議,批評者直指這是典型的“有罪推定”,不利于法治精神的生長。連岳先生甚至嚴厲斥責此類行為“很低劣、很猥瑣、很冷血”。相反,辯護者則認為,“無罪推定”僅僅是刑事司法審判的原則,民眾就重大案件中誰是罪犯做出自己的認定,是在行使言論自由權,若侵犯了相關者的名譽權和隱私權,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即可。
怎么看待這一爭論?到底哪一方說得更有道理?
朱令案件的事實因各種人為因素,已變得撲朔迷離。簡單案件復雜化,必然激活各種猜測和想象,進而激化不同立場間的沖突。然而,被許多爭論者所忽略的是,他們用來證明自己觀點正確的概念和原理本身,同樣具有相當的復雜性,其中涉及的“無罪推定”原則就是如此。
我們現在慣用的“無罪推定”(presumption of innocence)概念,更準確的翻譯應是“無罪假定”。首先,無罪推定包含一套可操作的法律技術,其核心是要有證據支撐。不夠相關證據條件的,就必須疑罪從無,假定被指控者無罪。這已成為嫌疑人的一項基本權利,他沒有義務自證其罪。但所謂“假定”,只是法律的認定,并不意味著嫌疑人真的無罪或有罪。
其次,無罪推定既然并非道德表述,而是法律原則,故要求產生必要的法律后果,即被指控者免于刑事追究。而在現代法治社會,對嫌疑人進行刑事追究是一種公權,排除了普通民眾進行私力救濟的權力。無罪的假定,只能指所有公共當局都有義務“不對審判結果做出任何預先判斷”。而一般人呢?即便做出有罪的斷定,又能如何?不過是一種道德評判而已。在其根本無法啟動刑事法之效果的意義上,反對普通人對某人進行“有罪推定”,不過是說了白說的廢話。
說到底,法律根本不可能禁止公眾從自己的直覺、認知、常識、感情、立場、利益等出發,就某個人是不是罪犯做出主觀判斷。尤其是在朱令案這一特殊的案件面前,在數十萬、數百萬、數千萬乃至數億的民眾都指認某人就是投毒罪犯的情形下,說其違背了“無罪推定”原則,確實是一種沒有法律意義的概念誤用。
實際上,有些人之所以反對普通民眾的有罪推定,不過是在表達他們對于那種非理性的、盲目的、暴戾的民粹傾向的憂慮和厭惡之情。然而,姑且不說這種指責中包含了多少夸大和情緒,至少就朱令案的公共論戰來看,我觀察到的大多數對孫某持有罪認定的人,并非真的暴力和冷血,相反,他們恰恰是因為朱令的悲慘遭遇,觸動了內心最柔弱的同情和良知,而在正義激情的驅使下,發出要求公開信息、重啟調查的訴求。在這個過程中,許多人逐漸形成自己的判斷,認定孫某就是罪犯,但平心而論,這種判斷并不離譜和怪異,基本是在常識常理常情的范圍內。
有些人質疑:“如果那些認定孫某有罪的人錯了,他們豈不是冤枉了一個好人,付出不可挽回的代價?”這一質疑的前半部分很有道理,人的理性是有限的,的確有可能出現判斷錯誤。但這一質疑的后半部分實在夸大其詞,民眾又不是有司,他們認定有罪,不過就是一個道德和常識判斷,毫無實體法的效果,而司法的有罪推定,才會直接導致冤假錯案的發生。
再者,英美法系中陪審團制度的基本理念“讓同等人審判”,不就是要強調尊重普通人的常識嗎?所以,常識判斷中所體現出來的民意訴求,非常值得政府認真對待并做出嚴肅回應,而不能簡單以一個“非理性”打發之,更何況其中也許包含更大的理性。朱令案引發的真正公共危機,正在于此。
諶洪果
西北政法大學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