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學第一年,一個師兄對我說:“大學住在一個宿舍,說得好聽是緣分,說得難聽就是遭遇。”
回憶我的住校生活,大概是介于“緣分”和“遭遇”之間吧。
高中時候,我在外地住校讀書,為了照顧我寫作,讓我住了一年的單人宿舍,宿舍還有電腦,電腦雖然不能上網,但儼然已經滿足我對于娛樂生活的所有需求,高中沒寫出什么正經東西來,但看了市面上能買到的DVD中的絕大部分美劇。
一個人一間宿舍,難免讓其他同學不滿。在宿舍樓里,就流傳著對我住宿環境的猜測和臆想,比如猜測我的宿舍里有廚房和微波爐,猜測管理宿舍的大媽每天幫我洗衣服。夏天的夜晚,經常斷電停空調,燥熱難耐,會有人推斷停電是為了把電都供給我。
幸虧那時年紀小,每天仍執拗地過著孤僻而規律的生活,毫不知覺自己已經成了眾矢之的,直到聽高中同學后來的回憶,才知道自己觸犯了眾怒。
2008年我上大學,才開始真正的集體生活。
入住的第一天起,每個人都迅速把自己的床圍上厚而密實的幔簾,在逼仄得讓人透不過氣的共同生活里,討出一片別人入侵不了的小小領地來。
對大學女生來說,擊敗了全國99.99%的困擾,就是肥胖。從高中的緊張到大學的輕松,其中絕大部分空閑心境,都投入到吃的熱情上去。清華的食堂很多,每個都很大,多種多樣菜式的共同點,就是用重油重鹽來掩蓋大鍋飯的平庸。
大學不到半年,我就不可抑止地發胖了。每天一醒來就迎接的斗爭,是與食欲的斗爭。我從不和同宿舍的三個女生吃飯,怕因自己減肥食量小,引起其他人的關注。比起嘲笑,我更怕的是“你不用減肥啊你根本不胖”以及“你吃這么少對身體不好會損害健康”的虛偽勸諫。
餓了整整一白天之后,到了夜晚,就會餓得百爪撓心。凌晨三四點鐘,沖到樓下的自動販賣機買東西。往往會發現販賣機前站了好幾個和我一樣的人,我們沉默地排隊,羞赧地避免目光接觸。
在大家清醒的時候熟睡,在大家睡過去的時候清醒,有一個巨大的好處,就是可以避開宿舍的高峰人流期,獨占宿舍幾個小時。
對于大學的記憶,我印象最深的畫面,就是日上三竿,我在空無一人的宿舍被滿溢的陽光照醒,其他室友都去上課了,我在“上課”與“逃課”之間做一段短暫而虛偽的心理掙扎,然后毅然決定不去上課了。
“浮生偷得宿舍半日空”,在其他人都去上課的幾個小時里,我是十幾平方米內的國王。我看書、寫作、上網,自由因為是偷來的,且略帶罪惡感的腥味,因此顯得格外美好。直到宿舍其他三個女生上完課吃完中午飯,快快樂樂地結伴回來,已經聊了半天,才看到被衣柜擋住的我,詫異地問道:“天哪你一直都在啊!你難道沒去上課?”我的幸福感瞬間轉化為羞愧。
集體生活與孤獨之間,存在著一種有趣的關系。一位科學家朋友告訴我,所謂“內向者”與“外向者”,并不是以人前的活潑和健談程度來劃分的。對“內向者”而言,人際交往對他來說是一種消耗,內向者在人群中也許非常健談與活潑,但對他來說,血槽正在慢慢清空,只有獨處的時候,他會感受到自己內心的力量與充實恢復。對于“外向者”來說,人際交往對他是一種增值,獨處讓他感到恐懼與不安,而在人群中聽別人講話,他也許一言不發,但腦中的信息量、心中的踏實與快樂,都在慢慢增加。
大學班主任與輔導員,每次找我談話的主要內容,都是讓我多“融入同學,融入集體”,而我內心非常清楚的是,強制的集體生活也好,團體活動也好,并不能讓孤獨者緩解,或是“感到集體的溫暖”,有時反而會讓他們感到日復一日的難耐,因為獨處才是溫暖的來源。
大學第二年,我學會一件事,叫做“淘寶”。我每天在淘寶上買衣服,幾大快遞公司的派送員都認識我,遠遠見到我就說:“怎么又是你啊?怎么老是你啊?”
衣柜里的橫桿被衣服壓斷了,一開衣柜門就是山崩海嘯。裝不下的衣服,被我裝進大箱子和大袋子里,堆積成一座小山。宿舍里屬于我的一方空間放不下了,我就放在兩個宿舍的公共客廳里。
宿舍每周都會檢查衛生評分,其他室友都可以把自己的空間收拾得像從來沒有人生活過的樣子,我卻不能把一大包一大包的衣服變得隱形。我成了宿舍每次評比拖后腿的人。
大學第三年,同宿舍的人一瞬間都交了男朋友。室友之一的男朋友是個小小的富二代,具備了毛頭小子的浮躁和中年人的世故。他每周五開車來宿舍樓,接我的室友出去度周末。周五傍晚,總會看見他坐在宿舍,焦急地沙啞著嗓子催自己的女朋友快點收拾東西,兩人壓抑著聲音低聲爭吵著。
宿舍另一個女生的男友是同校同學。他們形影不離,下了晚上最后一節課,男生還跟到女生宿舍再聊上許久。
看待戀愛的室友,大學女生有種鄙夷與羨慕的復雜情緒。鄙夷她的盲目與戀愛中的傻態,又羨慕有人陪伴與照顧。
宿舍樓的洗澡熱水供應到11點,同宿舍的幾個人一邊假裝忙自己的事,一邊焦急地等待著室友的男友離開。他走了,大家才能夠洗澡。而據說樓上的某個宿舍,男生在他女朋友的宿舍住了小兩個月,不知道室友是如何忍受過來的。“一人戀愛,八方受難”是宿舍生活幾乎永恒的主題。
大學第四年,我搬出了宿舍,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區自己租房子住。入校那天,我的全部家當只是一個拉桿箱;搬家那天,我清出的物件足足裝了二十多個箱子和蛇皮袋。
搬出宿舍那天,我松了一口氣,終于從特立獨行所帶來的恥感中解脫出來,不知是否過于敏感,我覺得其他室友也同時松了一口氣。
平心而論,我的宿舍生活是平淡的。我沒有遇上“極品室友”。宿舍幾個人之間雖沒有太深厚的感情,可也從未吵過架。比起其他宿舍,早上五點就起床爭先恐后學習的競爭壓力,我們宿舍算是輕松而散漫的。可仔細想來,似乎一直有一股細細的緊繃張力圍繞在這不大的空間里。
在搬出宿舍很久之后,我還常常會產生巨大的自我懷疑:因為沒有和同宿舍的“姐妹”產生固若金湯的感情。直到現在,我才慢慢釋然,對于大學室友,所有人的重點都在“感情”,可宿舍如小社會,維系它的是秩序而不是情感,是理性溝通、對他人的體諒,而不是“整個宿舍我最喜歡你,我們不要理她”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