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荒木經惟:感傷之旅/墮樂園”廣州展被安放在一棟位于19樓的展廳里。作為一個藝術標簽,荒木經惟給人的符號感十分強烈,這一點無論是看他的攝影集,還是置身于攝影展的現場,都非常明顯。如果說有一種可以打通精神與物質世界的強悍藝術形式,那么荒木經惟通過按動快門實現了這個。不僅僅是黑白交錯出來的強烈映畫,還有那種對于不經意的捕捉,以及對肉身痛與愛的敏感,這些都成了我們對荒木經惟一觸即發的“領悟”。
不久前出版的簡體字版《東京日和》,對于讀者來說,是一種形式感鮮明的藝術,通過文字和照片能夠讓人知曉作者在創作這一刻的心境變化;而對于荒木經惟和荒木陽子兩位作者來說,更多的應該是水到渠成的生活形態。
這本荒木經惟在他妻子荒木陽子過世三年后整理出版的攝影集,前三篇是荒木陽子寫的隨筆,當時是給一個刊物用來與荒木經惟攝影作品合并發表的文字。兩者相得益彰,荒木經惟的怪誕和在冰火處理時顯示出的冷峻、疏朗,正好與荒木陽子的調皮、和諧、溫暖交相呼應。如果說荒木經惟那時的作品是消極中對藝術的敏銳捕捉,那么荒木陽子的文字則是充滿陽光和火質感的梳理,前者疏離和荒誕感濃重,但正是建立在有后者這樣的親人在身邊圍繞的對比之上。
不幸的是荒木陽子在這個系列出版三期之后便入院,直到離開人世也只刊出這三篇文章。沒有了荒木陽子之后的荒木經惟,鏡頭里少了笑臉和生機,更多的是一種灰暗模糊的基調。陽子的死,流連在日后荒木經惟的鏡頭中,變成一種跟想念和恍然有關的哀愁。此后在荒木經惟大量的攝影作品中,不管鏡頭里出現什么,天空、白云、亂草、破宅、陋巷、老房、荒地、小路……所有這些都被打上了一種哀愁的色調。好像荒木經惟的鏡頭上安裝了一個叫做“哀愁”的濾鏡,任何物體進來都難逃其設定好的色調。
這本攝影集中還有不少荒木陽子的舊日照片,選擇這些再配上荒木經惟的日記,那又是一種格外分明的心地荒涼之感。仿佛你在看一個創作者在如何跟自己的生活打招呼,每一次親切的問候,都像是創作者在撕開自己的傷疤,鮮血和綻開的白肉一股腦地攤在了讀者面前。
無奈是永無止境的,它不會因你的意志與虔誠而發生改變;對死去愛人的懷念是暗無天日的,在記憶中那種歡愉有多清晰,你用來懷念過去的、現在時的痛苦就有多模糊。《東京日和》甚至讓人感受不到這是一種創作出來的作品,更多的是生活隨手而得。這可能會讓讀者充滿狡猾的感激—不用經歷生死,你卻已經感受到離別之痛和生活之無奈。
如果僅從藝術作品上來審美,對于《東京日和》來說是不公平的。我們盡可以說荒木經惟抓住了文學敘述的情感精髓,他還緊握住攝影圖片所能傳導出的人間溫度,積累和釋放,放任和收緊,他都拿捏精準,但這種情感上的動容其實并非真的是一種創作,至少不完全是,而是一種掏心挖肝的現實流露。
穿越整個“荒木經惟:感傷之旅/墮樂園”影展并不需要多少時間,但是在很多幅照片前你可以停駐的時間卻很長。漫不經心也好,隨遇而安也好,即便腳步匆匆一閃而過,這里的氣氛都已經在每一個觀者身上形成了氣味,乃至被人帶離現場,成為一個人可以在日后不斷回憶起的一種傷感。
荒木陽子的死一定對荒木經惟的創作給予了重大影響。誰也無法斷定和分析出假如陽子不是那么突兀地離開,我們看到的荒木經惟會跟現在的有多大分別,但至少荒木經惟的情色世界,一定不會那么多的放縱和墮落。
無論是看荒木經惟的紀錄片,還是閱讀國內媒體對他的采訪,你都能感受到“反差感”這個關于藝術審美的詞,在他身上無時不散發出來的魅力。一方面荒木經惟對妻子悼念之情融入了他長達幾十年的創作過程中,忠貞與懷念隨處可見;另一方面荒木經惟對情色和女性身體的掌控,幾乎成了攝影世界里的一種標桿,他與攝影對象的放肆行為又成為人們談論的話題。兩相對比所產生的巨大反差感,是我們在欣賞荒木經惟作品時,無法抹去的印象,而正是這種反差感在創作者身上形成的美感,也同時注入了我們的審美意識。
跟荒木經惟的攝影作品比起來,他的文字也同樣具備了美感。簡短、跳躍、零碎,但這些文字猶如被注入了一種天然的氣味,不管寫什么都充滿了一股悠悠的斷腸之情。對于閱讀文字作品就其形式來說,很少有閱讀過如此文字的經歷,說不清它們是詩,還是日記,或者圖片的文字說明,它們與攝影作品偶爾相遇,總是相得益彰。
哀愁絲絲連連,荒木經惟對標注時間的這種文字甚至沒有規劃和章法,只需記錄,將心境如實刻錄下來。沒有什么力量可以搭救死亡帶來的失去,縱然有工作、稿費、啤酒、日復一日的日出日落,也無法真的令光陰重聚。越發美好,也就越發懷念,越懷念則越不可逆轉的荒涼。
荒木經惟對生命的無奈甚至絕望也在他日記體的記錄中一一再現了,他說:“拍桌上干枯的花。想著陽子/Chiro(兩人養的貓)進入畫面/想拿給陽子看/獻給陽子的寫真集《近景》拍了芋頭/結尾是蝴蝶……”
在竹中直人根據《東京日和》改編的同名電影中,色調和劇情分外濃重,“太陽和暖、天朗、風和、氣清”的基本生活常態,與一張張按動快門之后留下的定格照片一樣,都成了我們端詳藝術和理解生活的一種借口。作為一個觀者,在攝影展、攝影集和電影中與他及他的作品相遇,你也就成為了在荒木經惟的墮落感傷里的一個元素,你們一起構成了生活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