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世那天,老家的天河好像破了底。那雨一陣緩一陣急,卻不見得停。我從北京趕回去,趕到村頭,忽聽見嗚嗚咽咽的哀樂,眼睛便沒了開關。我從村頭一路狂奔,在泥水中飛越那條爺爺背著我拉著我望著我、不知走過多少遍的胡同。黑漆漆的棺木陰森而又凄涼,出殯的隊伍走得鄭重而艱難,空氣中是此起彼伏的哭喊,但是對于溘然長逝的生命來說,這些都是繁冗且無濟于事的。
爺爺的病情毫無征兆。早過八十高齡的他擁有超出常人的體魄,直接表現是腰背挺拔牙齒完好飯量出奇,騎自行車四五公里去養護道路更是每日常規項目,我就此曾經固執地以為他能企及曾祖的百歲高壽。
病來如山倒。爺爺生病的前幾個月里,家人一直沒有告訴我。直到春節回家,爸爸問我什么時候去看爺爺,我便隱約覺得一絲異樣。等見到爺爺時,我看到他蜷縮在暖爐前擺弄炭火,已經全然沒有以往的開朗和偉岸,心里頓時明白了什么。我強忍住眼淚,隨便說了幾句話便往回走。
后來,親友們的只言片語印證了我的判斷,但是我卻始終覺得不是真的,反而喪失科學常識,偏執地認為爺爺一定能好起來。但是這只是我的想象和膽怯罷了。“兩會”之后我接到家里電話,爺爺已經臥床不起,后來再回去看望幾次,已經是每況愈下油盡燈枯了。
關于爺爺的記憶,便是我三十年來的成長和爺爺三十年里的不斷老去。我永遠記得小時候無數次趴在爺爺溫暖厚實的肚皮上,仿佛就在宮崎駿筆下龍貓的身邊。我酣然入睡,爺爺閉目假寐,微微的鼾聲成了我睡夢中最好的撫慰。

那鼾聲一直陪伴到我上初二。在無數個童年的夜晚,我在家寫完作業跟爺爺回去,爺爺走在前面虎虎生風,完全不顧腳下是否有坑洼或者泥水,我在后面拼命加緊腳步,表情慌張呼吸急促,生怕遺失在黑暗里。這兩個腳步一個厚重一個急促,總會引起村中土狗稀稀拉拉的幾聲亂吠,那是一段不超過百米的路程,卻是我走過的最長而印象最深的路。
如同所有開朗大條的人一樣,爺爺的脾氣比較直白暴躁。但是人是隔代親,對于我,爺爺有著足夠的耐心。他會用那粗糙的大手給我做出熱騰騰的疙瘩湯,會在燭光里瞇著眼睛等我寫完作業才一起睡覺,對于我所有的淘氣也全部是呵呵一笑。僅有的一次,便是沒有給我買玩具,惹得我當眾大哭,現在想想都覺得無比內疚。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腳部受傷,爺爺每天背著我到村頭打谷場前曬太陽。我們祖孫依偎在打谷場一處土坯房前打發時光,能看見麥穗舞蹈,聽見微風歌唱,卻沒有留下半點言語。我曾經試著透過滿是灰塵的窗欞去看那茅屋里到底有什么東西,因為我一直懷疑那是村里的黃鼠狼大仙們的聚集之所。
爺爺這個人很簡單,既沒有敏感復雜的想法,也不追求錦衣玉食的生活。他的心干凈得就如同他給我講過的那些民間故事一樣,內容跌宕但是形式簡約,沒有生動的表情和夸張的表演,閉上眼睛的聲音會讓外人覺得興趣索然,然而我百聽不厭。那些黃土地里走出來的故事,一個個都是愛與恨、善與惡的較量,貫穿著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的樸素價值觀。而我去爺爺家見到最多的情景,便是他坐在炕前的凳子上,抿一口酒,吃一顆花生米或者咬一口小干魚,那種陶醉的表情讓我以后見到很多一口干掉整杯高檔紅酒的人都無比厭煩。
我從高中開始住校,最多每月回家一次,后來在外求學,成家立業,一年也就回家一次。每次我放假回家,爺爺總會拿出他珍藏的各種東西,從花生瓜子到雞狗鵝鴨,不一而足。爺爺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也不了解我的生活,他認為他最珍惜的也是我最缺少的。
今年回家,雞狗鵝鴨不在了,花花草草也因為沒人打理而肆意生長,顯出破敗之感。總覺得屋子里還有那個身影,坐在那張凳子上才想起爺爺離去已經一年多了。我總是那么想他,想起他身材魁梧步履矯健的身影,在夕陽的金光里穿越田野,和咿咿呀呀的鵝群一起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