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堡聽到那句“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曾飛向我們”時,我覺得這是一個城市驕傲的靈魂,盡管實際上,哪怕只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德國,我都得不斷離開那里,去往柏林。到了哈佛,這句話立刻褪去所有形而上,變得世俗起來。釋永信帶領少林武術團來表演那天,我猶豫了一下沒湊熱鬧;而當神情疲憊的李安出現在每一個講臺時,我有點驚訝地發現,來了那么多尼曼同學,他們甚至連“Eat Drink Man Woman”都看過。我拿著提前一個月才申請到的見面會門票,后悔沒去看少林功夫——絕佳的軟實力比較教材啊。
晚上哈佛電影資料館上映《色戒》,李安再次現身,主放映廳爆滿,照例又開了副廳,旁邊的同學只能看英文字幕,我幾次忍不住要提醒,這里她們說的是上海話,那里她說的是廣東話,好像也不重要。影片末尾,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一個人走下樓,招手叫了人力車,那風車轉啊轉地開始閃回:空蕩蕩的劇場里有人叫她名字,轉過頭來全是青春年少。第四次看了,還是抑制不住地鼻酸。李安說他自己像王佳芝,演戲演到后來發現自己其實更像戲中人。
和兩個憂心忡忡的朋友吃飯,趕上一場華人抗議的大戲。我對那個拙劣的玩笑不以為然,但也覺得抗議本是正當權利,他們則試圖告訴我這幕戲的導演(據說這簡直是不證自明的),世界一下子變得險惡起來,四周翻滾著黑色的波濤。也許他們是對的,但是,正義之前,是不是就只能上演指定曲目呢?
換了個話題,想聊聊美國,聊聊1980年代后美國的右轉,以及保守派對“愛國”一詞的占領——但憂心忡忡再次降臨:美國和中國不同,“愛國”也不可同日而語——沒錯,可我只是想談談美國而已。也許在討論任何問題之前,我該先背一段葛底斯堡演說?真是無聊啊,但自己又能置身事外嗎?如影隨形得早就沒有正常心態了。
一晚上聽了3個故事,3個人的祖父母一代都是東歐猶太人,二戰時避難新大陸并扎根于此。其中兩人算是born rich,似乎對歷史不太感冒,另一人出身平民,聽祖母講述納粹統治下的恐怖故事長大(祖母的兄弟姐妹幾乎沒人從集中營里幸存),大學時又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是同性戀,他出柜不久就因病去世,“他這一生從未過得自在”。
她說,她從小就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人們是多么容易互相歧視和彼此傷害。后來她成了一位人權律師,在中東工作時,為巴勒斯坦人打官司,周圍的猶太人朋友都覺得她瘋了。她說她愿意把猶太人的身份認同傳給自己的孩子,但不愿意再傳遞那種不信任別人的恐懼。
背景、任務、價值……如此種種,疊加起來,就把人壓扁拉長變成一個平面甚至一條直線,想想真是奇怪,這些東西難道不應該讓人變得更豐富嗎?于是反抗者開始與所有無比正確的終極指向決裂,在生活中,也在戲碼里。一個在蘇聯長大的哈佛教授建了個研究懷舊的網站,她說,在美國,人們總是對她的背景充滿好奇,經常有人問她:你懷舊嗎?她有時回答,懷舊,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有時回答,不懷舊,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在某個活動現場,一個中年人問我,你知道Fairbank嗎?“當然知道,我經常去Fairbank中心的圖書館。”“我說的是John Fairbank(費正清)這個人。”“啊,您是?”“他的外甥。”
隔了兩周去拜訪中年人的母親,費正清夫人費慰梅的妹妹,101歲的瑪麗安。1934年,從拉德克利夫學院畢業后,瑪麗安到中國學習了一年繪畫。我給她看之前在網上找的她與梁思成林徽因的合影,她一眼就看到了旁邊身材高大的金岳霖,“Lao Jin!”又跟她閑聊當年的北平、上海、福州,說來也巧,拜訪瑪麗安之前3天,國內一個舊書論壇有人貼出了她1939年出版的畫冊《SAN BAO and His Adventures in Peking(三寶北京歷險記)》,給老人家看鏈接,她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半開玩笑:“真有中國人看我的書嗎?我的書能在中國出版嗎?我知道你們現在很有錢!”
Peking煙消云散了,世界正尷尬地飛向我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