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共事十幾年,低頭不見抬頭見,他寡言少語,我大而化之,他穩(wěn)重老成,我急躁冒失。他辦他的報紙,我干我的廣播,難得打個照面,寒暄幾句,僅此而已。
閑暇時,我們卻是難得投緣的朋友。每次聚會,給他斟酒,嘴上連聲拒絕,但總拗不過大家,只好憨憨地笑笑,任由主人斟滿。他醉過幾次,酒醉的他一反老成持重的常態(tài),足之蹈之不能自已,話明顯多了,情緒也明顯亢奮起來,他會很夸張地摟住我或同事絮絮叨叨,剛開席時的淺飲低酌變成開懷豪飲,席盡人散前本已闌珊的意興,又被他撩得熱火朝天。他敬完這個敬那個,儼然是設(shè)宴的主人。直到他生病,才有知情的同事說,剛工作時他滴酒不沾,外出應(yīng)酬需同事代喝才能解圍。
跟他搭檔打牌,無論輸贏,他都不會像我一樣喜怒形于色,出錯張牌,頂多輕描淡寫嗔怪兩句,絕不罵罵咧咧,他的氣定神閑,使我很樂意與他打?qū)摇?/p>
剛調(diào)進單位時,我在總編室,他已在《廣電報》工作好幾年。有時宣傳方面一些材料要匯總上報,重點基本都是廣播和電視,很少涉及《廣電報》,即便涉及,通常也是對公益廣告的刊登有所要求,在我看來是無足輕重一筆帶過的例行公事,所以也就例行公事地在電話里向他傳達一下。未想到他十分重視,親自動筆起草方案,親自審定版面安排,還叫人把報紙小樣送來征詢我的意見,他的認真既讓我有些難堪,又為自己的敷衍而自責(zé)。幾次下來,領(lǐng)教了他這種作風(fēng),我也不敢動輒在電話里“發(fā)號施令”了。他大我3歲,按說該以兄長自居,但早幾年,無論對我還是對資歷相當年齡相仿的同事,他言必自稱小王,謙恭的態(tài)度讓我覺得有些過分。一次,他請幾個廣告客戶共進晚餐,順帶把我叫去,酒桌上耳聞目睹他在幾個年齡小他一大截的老總跟前自稱小王,我先前的疑惑從此打消。他辦的這張報紙,不完成每年發(fā)行和創(chuàng)收指標,二十幾號人的生計便是大問題,在被視為衣食父母的客戶面前,畢恭畢敬誠惶誠恐,都是可以理解的,何況他在這座城市本來就沒可以倚靠的大樹。
他生病前一年年底,單位組織我們到南方幾家廣播電視臺學(xué)習(xí)考察,我與他同居一室。剛開始幾天,很少交流。晚飯后回到房間,他要么擺弄相機翻看沿途景色,要么倚在床上翻看報紙,冷不丁會冒出一句,“你先洗澡吧”,或者,“你想看什么電視節(jié)目”,除此以外再無更多言語。返程前一晚,他突然興致高漲,盤坐在床上跟我談工作,談家庭,談他的如煙往事。也正是這次推心置腹的交談,才使我完整了解了他。他老家在蘇北農(nóng)村,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泰州電視臺,干了一陣子電視,隨后便一直在《廣電報》工作,按既定程序完成一個男人的人生步驟,工作,戀愛,結(jié)婚,生子,在異鄉(xiāng)落地生根。他老婆是當?shù)厝耍幱诎胂聧彔顟B(tài),那段時間正是他事業(yè)剛起步之際,每天早出晚歸,根本無暇顧及家庭。他說,他的心情在那段日子里經(jīng)常大起大落。

不能侍奉雙親的無奈、初為人父的興奮、獨自承擔(dān)生活和工作壓力的困頓、被組織提拔重用的喜悅甚至談成一筆廣告業(yè)務(wù)的滿足,我都能理解。我們一直聊到凌晨,很少見他說這么多話。彼時,他已從《廣電報》調(diào)到集團事業(yè)產(chǎn)業(yè)部,還兼任集團有限公司副總,以前在《廣電報》當老總,一聲令下,麾下尚有二十幾號人響應(yīng),換了崗位,級別沒變,但幾乎就他一個光桿司令,提筆辦文、跑腿公關(guān)、洽談業(yè)務(wù)之類的活兒,都需要他親力親為。我跟他插科打諢:“大老板要求我們能文能武,你當之無愧。”他嘿嘿一笑:“洋話。”
去年3月,一向硬朗結(jié)實的他,突然癲癇發(fā)作倒地不起,送到醫(yī)院檢查,腦瘤,且是惡性程度最高的一種。第一次手術(shù)后,我去醫(yī)院看他,除了頭上被紗布包裹起來,其他并無異樣,也沒在他臉上捕捉到絕望和痛苦的表情。我故作輕松,既想盡力掩飾內(nèi)心的難過,又想努力營造小病小痛不足為懼的輕松氛圍,就開玩笑說:“小王,以后可不要用腦過度了。”他仍然嘿嘿一笑:“洋話。”
他是個意志堅強的男人,但腫瘤生長的速度并不因他的意志而變慢,經(jīng)歷第二次手術(shù)摧殘,他的身體被徹底掏空了。今年夏天,在一個酷熱難耐的早晨,他一句話也沒留下,離我們而去。晚上,我和他生前要好的幾個朋友一起守靈,整個殯儀館只有他這一家辦喪事,周圍黑燈瞎火,惟有我們所在的這個靈堂里燈火通明,大家湊成兩桌一起打牌。靈堂里低回的哀樂混雜著燒紙錢的煙味,在寂寥的夜空四處飄散,我時不時掉過頭看看棺木中熟睡的他,心里念叨著,澤成兄,來世我們還打?qū)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