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4年,中國大地開始轟轟烈烈“批林批孔”時,何懷宏在內蒙古當兵。
隱隱地,這個酷愛讀書、常沉湎于思考的20歲年輕人覺察到有一些不對勁,“說林彪搞復辟,孔子也搞復辟,把這兩個聯系起來批判。回想起來,就是不倫不類。”
按上級指示,連隊上上下下布置了各種批判學習大會。為批判需要,還特別印發了一些《論語》、《史紀》,幫助大家掌握何為“克己復禮”的封建思想糟粕。
12歲失學、成長于鄉間的何懷宏第一次有機會觸摸到了中國傳統的經典。待到90年代,一頭扎進自先秦至近代的經史子集時,他已算有一點古文底子了。在浩瀚的古籍與典章中,這位以研究、翻譯西方倫理學著稱的學者找到了自己的“根”,以及維系中國千年的“血脈”。
“從學術思想看,我的根是扎在中國傳統里的。我想我就是一個中國傳統的讀書人。”他語調柔和,溫潤醇厚如一壺沏好的普洱,還略有一些靦腆。
經過兩年的構思、醞釀,今年7月,他出版新著《新綱常》,提出一整套新 “三綱”、“五常”、“信仰”和“正名”之說,試圖為當下中國社會開一張重建道德基礎的藥方,用他的話說,“在傳統和現代之間連接起一座價值的橋梁。”
他小心翼翼避開“新儒家”的標簽。“我是在致力于尋求共識,對維系一個社會來說,倫理的基本共識是非常重要的,你不管是哪家哪派,只要合理的,我們都可以尋找到共識。”
人物周刊:自五四后,“三綱五常”是一個很容易令人聯想到腐朽、封建、壓迫的名詞。在談重建中國倫理道德的時候,用“新綱常”這個詞,有沒有特別的用意?
何懷宏:我我想首先可以給“綱常”正名。它被潑了很多污水,被污名化,我覺得應該到洗清的時候了。“綱常”其實就是道德的一些基本原則,它首先是社會倫理,是要求社會上所有人在某種程度上履行的規范,這就是“綱常”。沒有這種道德的基本要求,一個社會在任何時代都不能維系。中國歷史上一直叫“綱常”、“綱紀”等,包括陳寅恪在內都認為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基本定義。
這個詞至少是可以看成中性的。它有歷史價值,歷史上就是維系了中華民族幾千年;它也有現實意義,任何社會必須有一些大綱大常。你把這個東西扔掉了,沒有這些約束,會帶來很多災難。20世紀的教訓正是如此。
人物周刊:從五四開始,尤其是1949年以后,儒家已經式微和邊緣了。從傳統倫理中提取“新綱常”的概念,能夠為中國大陸的道德重建提供思想資源嗎?
何懷宏:知識分子要盡言責,就是你應該把研究或思考中認為正確的東西說出來,不用去太多考慮是否能馬上起作用、馬上有很大的影響。我當然希望它能被比較多的人關注,聽到或者討論。但這要有一個過程,也可能就被淹沒了,也可能換成一種提法,都有可能。但是,在各種各樣合理的探討中,我是力求把握住一些共同的東西。
另外,思想是不怕式微、不怕邊緣的,只要有文字留下來,你很難設想它在某個時候興起。孟子一百多年后讀到孔子的著作,他忽然興起,對孔子的思想進一步發展。儒家在春秋戰國時代也式微了很多年,儒家的弟子像李斯都從儒家出走轉到法家去了,又加上秦朝的焚書坑儒,一度相當的邊緣化。但到了兩漢,又重新興起了。
思想者不像從事政治或商業的人,當世不成功就永遠不成功。即便是含有真理的思想,它發揮作用也需要時間和中介,還有機會。如果它發生作用了,功不在我,我覺得也挺好的。遺憾的是等到大災難之后,大家才認識到一些基本道德原則的必要性,付出了慘痛的流血代價,這比較悲哀。
人物周刊:“民為政綱”被你列為新三綱之首。60年來官方話語中,使用最頻繁的一個名詞就是“人民”,一旦說“代表人民”,就具有某種巋然不動的“合法性”。然而,你特別提出要對這個“民”有所區分。
何懷宏:在“民為政綱”中,我是對 “人民 ”有仔細的分析的,不太用籠統的“人民”。所謂“民為政綱”,主要是說制度和官員要“以民為綱”。且公權只能為公眾服務,必須是公開、公正的履行。但官員確實同時也屬于“民”,他除了政治家的責任,也必須履行公民的義務。官員的隊伍也應該是流動的。之所以特別強調對官員的約束,因為他有權力,他在制度中很突出,人與人的權力等級是不一樣的,他批個字就能夠影響到很大的資源,可能影響到全省甚至全國。所以我們就要特別小心和警惕這種權力 ,要采取嚴格的制度措施防范公權私用和濫用。
人物周刊:如果以“代表人民”之名來壓制、阻撓來自民間的呼聲,這算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詐力么?
何懷宏:我覺得誰也不能憑空代表人民,至少一定要經過一定的合法程序。這點甚至好像跟《環球時報》最近有篇文章都有共識,這篇文章也說“人民”不能隨便代表。為了防止籠統的說“人民”可能帶來的危險,還不如說是“公民”,甚至說“利益群體”都比較好些。你說你要兼顧、平衡各個利益群體的利益,兼顧體力勞動者、腦力勞動者,或者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官員。
人物周刊:你在新正名里提到了“官官”之說。然而在現實中,官員不斷曝出種種不堪。道德倫理是很柔性的東西,讓他們進行自我道德約束,會不會太天真?
何懷宏:這里有一個誤區,就是什么是道德?我們現在把道德的概念都等同于個人道德,那是傳統的道德范疇。我說的道德倫理,首先一定是制度倫理,就是說制度的正義性,這個制度怎么去約束人,首先是權力者,這種約束必須是硬性的、強制的,而不是說來教育大家,讓大家一起學習“民為政綱”或是別的倫理,大家都來批評和自我批評,增強自身品德。批評和自我批評有沒有用?總好一點吧,但不起根本作用,所以有學者說,還不如讓官員公布財產,這就是制度。制度最起作用。比如官員要提拔到重要崗位,就必須先公布你的家庭財產。這是大勢所趨,全世界都走這一條路。這是制度,這個也叫道德,不是簡單的法律政治措施,它們后面有道德的含義。
制度倫理要求你若掌握一定權力,就必須承擔一定的責任和義務。為什么不去公布老百姓的財產?你去公布就是侵犯別人的隱私。也沒有哪個國家要求商人公布個人財產,但要監督公司財務活動不違規。為什么要求官員公布呢?因為他掌握公共資源,這就是道德上的一個要求。你要么選擇不做官,要進入官場,你就不能想既當官又發財,甚至就是為了發財來做官。權錢名要分流。

人物周刊: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一直是鼓吹制度的,民主、法治,您提出了道德重建。在中國的現實中,制度變革和道德重建有什么關聯?
何懷宏:我覺得制度重建、社會重建、道德重建,其實基本是重合的。拿羅爾斯的《正義論》為例,他的兩條正義原則(平等自由原則,機會的公正平等與差別原則)都必須體現在制度上,尤其是在社會的基本結構上。這表現為法律制度。這也是一個道德要求,現代社會以來,所有文明國家的憲法都會保障所有公民的基本權利。所以,這是一個普遍的政治制度概念,也是普遍的道德要求,同時是制度又是道德。
人物周刊:這些年來,執政黨和政府也一直在談道德倫理建設,但效果好像并不明顯。
何懷宏:為什么呢?因為不尊重道德的獨立性,把政治話語、意識形態的話語和道德混和甚至捆綁在一起,沒有真正在社會中生根。大家對于這種意識形態的話語已經產生了疲勞感。盡管用心是好的,但在學理上沒有根基、沒有論證,邏輯上不能自洽,進入不到人的心里頭去。
道德比政治更永久。中國幾千年來,政權變化王朝更迭,“三綱五常”沒有變,一直都是這樣。直到現在社會大變,它才不得不推陳出新了。但它比政治已經更永久了。
人物周刊:同樣是社會變革,在一些國家以很溫和的方式進行,譬如英國的“光榮革命”,有些國家就以暴力的方式進行,法國是動蕩的大革命,俄國是更加激烈的社會革命。若從倫理的角度,怎么看待社會變革的路徑?
何懷宏:暴風驟雨式的革命會不由分說地把大多數人卷入其中,有一種“裹挾”,不光是把一些無辜者變成受害者,也把一些普通人變成加害者,造成雙重悲劇。我覺得,無論英國、美國、法國、中國,從傳統到現代的轉變是有一種大勢所趨。但采取什么方式或手段,這個應有倫理的考量或至少有事后的道德評價。從倫理的角度看,哪怕時間長一點,慢一點,但是方式和手段緩和、平和一些,不去強制,而暴風驟雨式的革命總意味著某種強制,甚至意味著有時候在肉體上消滅一些人,這是悲哀的。
為什么我會把生命原則提到首位?不管新的生活方式是不是比傳統更好,哪怕我承認更好,你也不能夠采取強制,尤其是對一些已經習慣了傳統或者舊生活方式的人,你也不能輕易地強制他們改變。你看電影《再見,列寧》,老人已經習慣了崇拜領袖,你怎么辦?你不能強行扭轉她,甚至要欺瞞她,讓她度過最后的平靜日子。所以,對“全盤打破”也不能采取“全盤打破”的方式。
人物周刊:手段的正當性甚于目標的重要性?
何懷宏:對,倫理學是很重視手段或者說行為的,目標是第二位的,第一位是手段,就是你抱有什么樣的目的,你的手段一定要正當。急于求成者往往會采取一些很激烈的、強制的、暴力的,甚至欺詐的手段。
我覺得好的方式,首先防止了直接的傷害,萬一目標錯誤,最多傷害自己,就像甘地用絕食反抗不公。其次,好的方式、手段往往帶來好的結果,也是真正好的目標。手段和目標必須完整,不光求好的目標,還要求好的手段,好的方式、手段才能夠使好的目標真正成功。
人物周刊:不擇手段的話,目標也會走樣?
何懷宏:是,目標也會異化,以暴易暴,經常會帶來反彈,一個社會就老處在動蕩中。所以,為什么我說要讓比較溫和而堅定的態度成為主流,不是冤冤相報,而是“仇必和而解”。我對中國的一些自由主義者也有含蓄的批評,他們有時候太不寬容了,甚至把一些本來應該是朋友的人推到了對立面。寬容應該是自由主義者首要的美德,寬容就是讓別人自由,哪怕對方和你不太一樣,也許沒有你這么徹底、這么單純,但你不能強制他,不能去攻擊、批判,應該有比較寬廣的胸懷,比較寬容的態度。
人物周刊:你特別強調“綱常千萬年不得磨滅”。如今,臺灣基本完成社會轉型,傳統的倫理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何懷宏:傳統社會的個人道德和現代的公民道德都有相通的地方,它要求的素質和公民素質有相通的地方,潔身自好也好,關心他人也好。臺灣一直強調傳統道德,我們搞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們痛心疾首,平行地推進了一個“中華文化復興”運動。
無論是孫中山還是蔣介石,沒有去打壓破壞傳統。孫中山的“五權分立”,選舉和監督后兩權就是從中國傳統中來的。臺灣人比較溫文有禮。而我們經過百年斗爭哲學的洗禮,看什么都是陰謀和危機,要想方設法地戰勝或吃掉對方。到現在還看到這種強大話語的影響,無論是哪一派,左派表現得更激烈,自由主義者也不寬容,這都是問題。孔子是講寬容的,儒家是最不像意識形態的一種意識形態,它比較寬容。
在今天的大陸,誰擁有最強的話語權?不是活著的人,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不如兩個去世的人,一個是毛澤東,一個是魯迅。相當一部分人仍崇拜毛主席,甚至在有些否定他的人那里,也同樣是他的斗爭思維。魯迅有他深刻的地方,但他也有一種好斗的東西,“一個都不寬恕”。要站在一個多高的道德高點才能一個都不寬恕?
魯迅的話語在中國非常強勢,強勢到什么程度呢?現在中小學教材動他一篇文章,就會引起很大的爭議和批評。這就像魯迅自己說的:中國人要改什么,在房間里搬動一個桌子椅子,也會引起軒然大波一樣的。魯迅今天也成了一尊神。
人物周刊:魯迅有一句話,常常被今天的人們引用——“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中國人。”
何懷宏:是有些人愛揣測動機,而且是從盡量壞的方面揣測。別人其實沒那么壞。我最近有一個話叫“盯緊壞事,慎說壞人”。別人做了壞事,說謊、打人什么的,我覺得要盯緊,尤其官員的貪污腐敗這些行為要盯緊。但是,對人要慎重評價。且不要輕易牽涉動機,動機是很復雜的,一個人的人格更難一下全盤論定。
人物周刊:在改變個人的道德倫理上,宗教信仰是最強大的力量。借用宗教的話語,靈魂實現了“救贖”、“重生”。在道德重建時,該怎樣安放宗教信仰呢?
何懷宏:讓它們自然而然地起作用,不要壓制各種宗教。它是自然而然地生長,你不應當“神道設教”,也已經不可能借助政治權力去推行某一種信仰或者是宗教,一定要借助人們心靈的一種自愿。
我覺得,傳統和宗教,是中國近現代以來知識分子的兩個弱項,可能因此導致完美主義、激進主義,追求人間天堂,是烏托邦和激進主義的根源。他們對傳統和宗教不夠了解,甚至持相當排斥和敵對的態度,這是造成激進主義的原因。
人物周刊:在《道德·上帝與人》里,讀到你對基督教信仰、善和美的理解與親近。中國傳統讀書人說“安身立命”,你的“人生基本問題”獲得解答了沒有?
何懷宏:這個要有一種緣分。但我無論如何不會居高臨下地看待宗教,而寧可說是仰望,說仰望,首先是因為其中有一種美的、感人的、神圣的東西。我以前寫過,教堂的鐘聲是最美的鐘聲,在夕陽中,在曠野上聽到那鐘聲,讓人產生一種超越存在的感覺。我覺得有一種超越的存在,還有一種冥冥中的敬畏。人有他的知識局限,也有一些可能是超越他的認知能力。我不能強不知以為知,認為我一定能知道這個神秘,但我對它有一種尊敬。
但你說的“洗滌”,包括“懺悔”、“救贖”,我都覺得太強勢了。宗教主要是自己的事,是內心的事。你如果感到不安,就去尋找,首先是自我的尋找。現在有些人動不動要求別人懺悔。陳毅的兒子陳小魯對“文革”進行懺悔,馬上有人提出:你還懺悔得不夠吧?我覺得這太過分了。
總之,我認為我們立身處事的道德信念是應當堅定的,但對人的態度和行為是應當與人為善和正當溫和的。我們要尋求各種極端之間的中道和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