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子物理學博士保羅·喬爾達諾第一次寫小說就成功了。他實現了一個新作家幾乎所有可能的短期目標。2008年,處女作《質數的孤獨》獲得意大利最高文學獎斯特雷加獎,以及其他獎項若干;迅速暢銷歐洲,銷量過百萬;中文譯本在3年后跟進,為他帶來了中國粉絲——有的人在他所描寫的孤獨中看到了自己,有的人看上了扉頁上帥氣的作者照片。
“一本書的成功總是一個謎。坦白說,我覺得這是一個巧合,某種宿命。”理科出身的喬爾達諾,以一種不可知論的態度來理解自己的走紅。他讀了5年博士,做了3年科研,研究的是亞原子粒子。他說,科學家們總是對太正常的事物沒有興趣。
以前他只是一個讀者,大學時曾對哲學產生興趣,但一個教授警告他不要去讀文科,千萬不要!他也擔心自己不夠格,就選擇了物理。他并不反感科學,事實上也曾樂在其中,科學和文學一樣,對他來說是一種“避難”——把全部的努力傾注其中,不顧其他。“因為它太難了,很費精力。我基本上都在學習。”

在書里,他描寫了兩個孤僻的少年,和父母溝通不暢,有嚴重的童年陰影,一個因為滑雪事故瘸了腳,一個因為弄丟了妹妹而抑郁,一緊張就會找帶有棱角的物件劃自己的身體。原來的標題是《在水中,在水外》(In and out of the water),被編輯改成了《質數的孤獨》。
質數是這本書的中心隱喻,編輯敏銳地意識到,這也是一個最好的賣點,所有的頁碼用質數編成,因此中文版一共有1907頁。喬爾達諾寫道,“質數只能被一和它自身整除。在自然數的無窮序列中,它們處于自己的位置上,和其他所有數字一樣,被前后兩個數字擠著……它們是多疑而又孤獨的數字。”但凡扯上孤獨,就容易在文化市場上獲得共鳴。喬爾達諾也承認,這個改動為書的暢銷立下功勞,“在一個特殊的時間點,它捕捉到了空氣中的某樣東西。”
這個絕妙的比喻由一個科學家想到,似乎是合理的,他正是以一種科學家的眼光來寫作孤獨。書里的小男孩會看著車窗上的雨滴,計算它下落的速度;把可樂倒滿,盯著液體的表面張力;男女主人公牽手時,兩人的身體像是軸承,手分開了,胳膊又像“一條沒有絕緣層的電纜”;接吻是舌頭的周期運動,而空氣中充滿了看不見的磁力線和不同波長的光譜。“在寫作之前,我會先決定語言的廣場(playground),”為了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喬爾達諾首先想到了科學。
這本書被認為代表了意大利80后一代人的生活,說謊、背叛、投機,和父母的疏離,和自我的戰爭。但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不認為孤獨是一種社會問題,而是一種必須的經歷,是生活的資源。“它指向了某種內在的親密的傷痛,每個人都有的秘密,我們的全部性格都圍繞著那個空洞在旋轉。”那是一種絕對個人的體驗,他不想為同輩人代言。

7月完成第一稿,“不到6個月就出了第一本書,簡直是一個奇跡。”為他遞出書稿的是他的前女友,后來成了他的編輯,兩人因此再續前緣,合作至今。
今年,第二本書的中文版緊接著原版上市,我在北京見到了他。此時他已當了5年的作家,正在學習怎樣以作家的身份行事——用一兩句笑聲填補對話的空白,努力用不同的答案回答相同的問題,同時保持著意大利人慣有的5至10分鐘的遲到。
第二本書寫得比第一本艱難,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該寫什么。“我不是太習慣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就像那些小孩總是叫著,看我,快看我,”他甚至感到愧疚,想要懲罰自己,這意外的成功像霧一樣蒙蔽了他,“我被自己塞滿了,對自我的關注。”最后,他從這種混亂的自我認知出發,寫了一場戰爭——他以《名利場》撰稿人的身份去往阿富汗,目的不全是幫對方寫稿。
在他到達阿富汗的3周前,那里剛發生了一場爆炸,類似他在書中所寫的伏擊,4個士兵不幸身亡。沒有人主動談起這場事故,但每一個人都渴望交流。他開始跟隨一個排的戰士,觀察他們的生活。沒有再發生襲擊,喬爾達諾只聽到了來自遠處的隆隆聲。“感覺戰爭不太真實,即便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卻不能感受到它。”直到兩周以后,他回到家,得知自己認識的一位士兵中彈身亡,這才感到害怕。戰爭的現實猛獸般跳出來偷襲了他。這是促使他很快把小說寫出來的原因之一,他原本以為要20年以后才會動用這段經歷。
這次的隱喻是身體。身體是戰爭的中心,它不僅脆弱,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常被忽略。但在戰場上,身體成為人與人之間空前關鍵的聯系。而新的語言“廣場”是戰爭和心理學,他需要掌握各種武器和戰術的名稱。盡管喬爾達諾堅稱,文學中沒有什么主題高于其他主題,但描寫戰爭依然是一個難題。他再次向科學求助,把每一個人物視作物理分子,在容器里發生化學反應,在這個實驗中,“我真的想討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士兵們把基地裝扮成酒吧,用可樂瓶代替酒瓶,說著黃笑話,努力讓生活繼續。其中一個人此前的工作是“脫衣舞男”,大家笑話他,他就跳上桌子即興表演。喬爾達諾和他們成了朋友,后來回到意大利也偶爾見面。有一次去酒吧,他又遇到了那個舞男,在那里負責公關,正戴著一條長長的羽毛圍巾,在夜場的燈光下扭動。
這些士兵和喬爾達諾一樣,都是看著同樣的卡通、聽著同樣的流行音樂長大。90年代中期的意大利受到英美流行文化的強勢“入侵”——MTV、好萊塢電影、現代文學。喬爾達諾年少時的偶像是:大衛·福斯特·華萊士、大衛·林奇、電臺司令……之所以能迅速掌握講故事的能力,也部分歸功于他看過的美國電影和 MTV。前往阿富汗的想法最早就來自一部好萊塢電影《拆彈部隊》。
不像寫第一本書時聲稱自己對政治無感,也不在乎作品的社會性,他現在接受了自己的位置——由他來講述30歲左右那一代意大利人的生活。
“30歲是一生中最糟糕的年紀,你不想承擔責任,卻又不能擺脫它們”;“20歲就已經老了”;“15歲了,正是殘酷的年齡”,他總是對自己的年紀感到不滿,又總在寫作時不斷地回到過去。
喬爾達諾說自己兒時是很安靜的,從不公開叛逆。在一次演講中,他隱約地提到,在家中吃晚飯的場景是很可怕的,各種問題都潛藏著。家人坐在一起,沒有人說話,就像眼前擺了一盤血腥的菜,卻沒有人看見它。現在當了作家,當年的秘密呼之欲出。寫作是危險的,他身邊的人已經對此感到不安。
寫《質數的孤獨》時,他重寫了5次結局,舉棋不定,最后讓兩個互相需要的孤獨的人各自孤獨下去。喬爾達諾不像書中人物那樣極端——自殘或者去做男妓,他現在情感穩定。《人體》的結尾就緩和許多,一個飽受戰爭創傷的年輕人終于安定下來,他走進新的辦公室,領導對他伸出雙臂,“您終于來了!過來,過來,坐這兒。咱們聊聊。”
我問他,“寫了兩本書以后,你有所改變么?”他說,“我希望我可以說是,但其實沒有。寫一本書并不會改變你。”他曾經接受心理治療,那才是改變人的玩意。而寫作,也許像他經常做的那個夢,在一個類似沉船的龐大物體中,他獲救了——15歲和30歲的他,身為科學家或作家的他,各自為生存尋找出路。
科學和文學都是從現實逃離的途徑
人物周刊:當科學家的時候,你和周圍的同事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嗎?
喬爾達諾:我想是的,但同時也有很多共同點。現在有很多關于科學家的陳詞濫調,雖然是濫調,卻也有一部分是事實。那真是一個很奇特的環境,人們對正常的事物沒有興趣,很多人對人際關系也并不關心,我感到一些人性的疏離,我自己也有這樣的傾向,但我身上的另外那部分很快就冒出來了,而且很強烈。我想我還是對人與人的關系更感興趣,而不是粒子之間的關系。
人物周刊:這也是為什么你說科學是在逃離現實?
喬爾達諾:其實文學也是,它們都是從現實逃離的途徑。但是通過寫作,還是有一些人際接觸,而在數學和物理的世界,你真的從人世間走開了。
人物周刊:科學和文學,哪一個更不切實際呢?
喬爾達諾:它們都是有用的,同時都是夸張的,但這是我最喜歡這兩個學科的地方,它們和這個無聊的日常世界沒有太緊密的關系。尤其是理論物理、量子物理,并不是短期研究,為了某個目標、為了賺多少錢,文學也一樣。如果我做那種緊趕慢趕、為了盈利、不斷妥協的工作,我會很痛苦,我想要一點自由,去做那些看起來不太相關的事情,也許以后會派上用場。
人物周刊:為什么你可以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勝任作家這個角色?
喬爾達諾:我想這是來自遙遠的過去的生活。我是一個很警惕的讀者,這事可能是學不來的,從一開始你就生活在兩個世界之間,身上有那種逃離現實、過濾現實的傾向,戴著一副非常薄的透明眼鏡,站在現實的外面觀看。文學是從這里來的,也許它更接近于一種疾病,而不是其他。
人物周刊:不是才華?
喬爾達諾:也許吧,我不能這么說。即便你用這個詞,我也認為那只是一種特殊形式的不安,而且是從童年開始的。經過這么多年的拖拽,等到長大以后,可能有3種對待它的方式,要么就讓它徹底吞噬你,如果你足夠強大的話,戰勝它,或者把它轉化成別的東西。我想我不夠強大,所以一直試著把它轉化成別的東西。
人物周刊:你總是糾結自己的年齡問題,是不是二三十歲的人都有這種傾向?
喬爾達諾:我覺得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我想一定有人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年齡去生活,但我總有點延遲,挺焦慮的。現在看到那些孩子,我并不覺得羨慕,我那會兒過得可不好,不想再遭一次罪。這是很個人化的,同時也是一代人的問題。90年代時,我們都是十來歲,那時大家都感到一種驕傲的失落,在我的筆下總會有那樣一種90年代的氣氛,代表我早年的生活。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你的父輩,也就是活躍在1960年代那一輩人?
喬爾達諾:很壞的印象。我認為我們正是遭受了父輩所留下的一種很大的匱乏。至少在歐洲,我們感到父輩只是盡可能耗盡一切,沒有留下足夠的空間和準備,也許我們這一輩會做得更差。我并不是談論六七十年代,只是說80年代以來的觀察,我們那一代歐洲人生活在一個黃金的無憂無慮的年代,因為上一輩人是樂觀的,他們深信世界可以越來越好,而且他們做到了。但我們覺得未來只會越來越差,像一個逝去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