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80年的一個晴日,安特衛普港,停泊著一艘畫有白底五角紅星的蒸汽大船。
忽然鳴笛聲響起,幾百名膚色發色各異的男女老幼背著大包小包,彼此攙扶,手忙腳亂地擁入船中。船員和水手不時咒罵推嚷,態度粗暴地踢打動作緩慢的乘客,催促他們加快步伐。
啟航之日,這艘有五星標志的輪船只給了430名乘客10分鐘的登船時間。
從1873年到1935的六十多年間,這條畫有“紅星”的航線一共運送了兩百多萬人從比利時的安特衛普,跨越大西洋,去往新大陸。
他們中有冒險家、投機者、淘金人、逃離種族屠殺的猶太難民以及對新生活懷有夢想的人,其中不乏佼佼者,如著名物理學家愛因斯坦。
至今保存的乘客名單顯示,其中也有一些黃膚黑發的中國面孔。他們是最早一批取道歐洲前往北美的華人冒險者。
8月初,本刊和珠寶商人沈東軍一道發起了“尋找乘坐紅星航線華人華裔”的活動。
截至發稿日,尋索、打撈所得線索少之又少,乘坐紅星航線的華人依然面目模糊。
1873年,一批掛著比利時國旗的美國資本家在費城、紐約和安特衛普之間開辟了一條蒸汽船航運線路,它就是移民史上著名的“紅星航線”。
最初的設想是船只將原油運往歐洲,返程順便搭載乘客。在紐約增加了這項服務后,他們從比利時政府那里獲得一筆高達10萬美元的補貼。
嗅到商機的資本家們隨即開辟巴爾的摩、波士頓和弗吉尼亞港口的航運服務。幾十年中,“紅星航線”幾乎壟斷了從安特衛普到美國的客流和貿易。約三十艘蒸汽船往返于歐洲與北美之間,成為聯通歐洲與北美大陸、穿越大西洋的民用航線。
許多向往新大陸的人士蜂擁至安特衛普。全盛時期,紅星航線每天發航兩艘船只,運載人數達1000-1500名乘客。
1912年“泰坦尼克號”發生海難,紅星線的成員之一——“Lapland”號曾將一批幸存者送回英國。
20世紀20年代,美國出臺了嚴苛的移民法規,再加之30年代的“大蕭條”致使美國經濟走向低潮,“紅星航線”逐漸沒落,后并入阿諾德·伯恩斯坦航線。
根據記錄,船上的衛生狀況糟糕。下等統艙又濕又臟,乘客們的床單、被褥很快浸透了水,在整個航行過程中從來沒有干透過。床位遠遠不足,一些人不得不睡在甲板上,另一些人的鋪位在啟程后遭遇的第一場風暴中就破損了。
統艙分配不分男女。一到晚上,整個統艙只有3盞昏暗的燈。整個航行過程中,各種傷風敗俗的事盛行,各階層的船員都有人參與其中。
紅星博物館向本刊提供了一份1894-1926年從安特衛普出發的華人名單,其中部分來自紅星航線。記者與紅星博物館工作人員瑪瑞-夏洛特交流后,推測名單的大部分人是船上員工。
“這一點都不意外?!北壤麜r魯汶大學教授、華裔學者彭靜蓮說。“大多數居住在安特衛普的單身華人在尋求更好的生活。他們中有的在遠洋輪船上擔任水手,常常流動、來來去去。除了搭乘紅星航線外,他們也如其他中國人一樣在鹿特丹、利物浦這樣的港口城市登船?!?/p>
這些華人水手多是尋求謀生機會的年輕人,他們也被甲板上航行的冒險經歷——一種對自由和探索的沖動——所吸引。
彭靜蓮對歐洲華人移民的課題有過專門研究。她指出,歐洲第一批華人移民出現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30年代,并且這部分人很可能是來自廣東和福建的水手。
19世紀末中國國內政局不穩,社會動蕩不安。在沿海地區例如福建、浙江以及廣州,民間早已與南洋、歐洲、美洲有往來。
“在中國沿海的港口城市里,年輕人看到了當水手到國外賺錢和看世界的機會。對他們來說,也許會帶來自由與財富的未知世界也同樣充滿誘惑:夢想遠赴大洋彼岸能換來他日的衣錦還鄉。”
“移民夢”,對想要移民的人來說是非常強大的驅動力。
紅星航線的終點,是一個“美麗新世界”。
19世紀末,移民從紐約港登陸前,埃利斯島是最后一關。
這是美國移民局的駐地。通過這個島,移民們充滿了希望;如果通不過,他們將被遣返。有些人離開家時,已決定再也不回去了,還有人在傷心地想什么時候才能再回到故鄉。
埃利斯島因此被稱為“希望之島,眼淚之島”。
一份1929年10月埃利斯島的入境資料顯示:當時共有29個中國人到達紐約港,其中兩個被移民局拒絕入關。
在“自由女神-埃利斯島”基金會網站上,本刊記者嘗試用“馬、陳、顧、趙”這幾個常見的中國姓氏進行搜索,發現到紐約的中國乘客是存在的。令人吃驚的是,他們中很多最后去往古巴。
但是,搭乘紅星航線、并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的華人非常之少。
彭教授說,還沒有專家學者專門研究搭乘過紅星航線的華裔移民。追尋這部分華人的根源和移民路線將非常有趣。
“天知道在這其中會不會有他們的后代成了名人,但揭秘這個過程會花上很多時間?!?/p>
100多年前“紅星航線”上的華人難覓蹤跡,通過那些和他們共同乘船、有著相同命運的猶太人故事,我們依稀看到一點早期華人移民的影子。
在200萬從歐洲坐紅星航線到美國的乘客中,有一個來自俄羅斯的5歲猶太小男孩,名叫以色列·耶茨·伯林,他后來改名為歐文·伯林。
小柏林和他的父母、5個姐妹以及一個哥哥從俄羅斯東部的一個小村莊逃到安特衛普。1893年,俄羅斯開始了對猶太人的大規模迫害,伯林一家的房屋被人燒毀。大約幾十萬猶太人逃離俄羅斯,多數前往美國。
1893年9月14日,伯林一家乘坐“紅星航線”抵達紐約埃利斯島。隨后,一家人住進了櫻桃大街一個擁擠、廉價的公寓。當時,那里是紐約最窮的移民聚居區。3年后,父親莫斯去世。
8歲的小伯林匆匆輟學,他當過報童,做過乞丐歌者的領路人。18歲時,他在唐人街一家酒館找了一份歌唱侍者的工作。1907年,伯林嘗試作曲,賣出了他的第一首歌《來自晴朗意大利的瑪麗》,賺得37分錢。
他后來成為20世紀最受歡迎的流行歌詞作者,共創作了3000首歌和19首音樂劇,其中包括《永遠》、《復活節游行》、《銀色圣誕》等聞名世界的流行歌曲
他的女兒瑪麗回憶說,父親生前一直保留著乘坐“紅星航線”的記憶。當時,他上鋪的一位乘客不小心從口袋里掉出一把刀,砸到小伯林頭上,給他留下一個疤。他常常把這個刀疤展示給他的3個女兒看。
“他看起來挺驕傲的。那個傷疤讓他記得在歐洲的根?!爆旣愓f。
2013年,安特衛普市對紅星航線公司的倉房進行修繕、擴建,將其建成具有市標意義的紅星航線博物館館區。
除了紀念和保存乘坐紅星航線的移民故事,博物館展館還記錄下近幾十年來從世界各地來到安特衛普的移民故事:或因愛情、婚姻,或因工作和經濟原因,或因政治迫害,或為宗教信仰自由。
在博物館開幕儀式的當晚,一個穿著中式紅袍的50歲女人穿梭于現場,奪人眼目。記者上前交談,她一開口就是濃濃的臺灣腔國語。
她告訴我,紅星博物館里也記錄著她的故事。
原來,女子名叫美蘭,原籍大陸,父親為國民黨軍官,1949年隨蔣介石逃至臺灣。
少女時代,她在一次海外旅行中結識了一個“瘋狂”的比利時男人。父親堅決反對這段跨國情緣,“他跟我說:如果你在臺灣,爸爸還能幫得到你;你嫁到這么遠的地方,萬一落難,爸爸怎么幫你?”
執韌的美蘭最終為愛遠嫁比利時。懷上第一個孩子時,她得知父親重病的消息。因為擔心旅途健康,父親拒絕女兒回臺灣探視。不久,傳來父親病逝的消息。
之后的故事似曾相識:丈夫出軌,婚姻破裂。苦苦挽救婚姻3年后,她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隨即,獨自一人在陌生的國度開始生活:找生計,撫養孩子,立足,開始第二段戀情和婚姻。
如今,美蘭在安特衛普扎下了根,在一幢老房子里經營“禪”與茶的生意。一提起父親,她便哽咽起來,說自己始終心懷愧疚。
陪同記者的金發姑娘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她碰碰我的胳膊。
“幸福,屬于愿意為愛和新生活冒險的人。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