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一個小家碧玉,嫁給姥爺的那天,一定不會想到,今后的生命竟要經歷那么多風風雨雨。
姥姥閨名仙云,民國味道很濃的女子名字。她嫁給姥爺時芳齡十八,做的卻是填房。姥爺的元配不幸難產,沒闖過鬼門關,留下嗷嗷待哺的大舅。姥姥過門后,馬上擔起母親的責任。隨后幾年,她接連生下我的母親、二舅、三舅,但她肯定沒因此冷落大舅,相反,一定是視如己出的。
我這個判斷是有根據的——大舅1949年16歲作為南逃學生被國軍裹挾赴臺,幾十年音訊全無,生死兩茫茫。上世紀80年代,姥爺姥姥收到長子第一封信。1988年中秋節,大舅歷盡千辛萬苦輾轉回鄉探親。在村口,第一眼看到娘,他激動得雙膝跪地,抱著姥姥的腿嚎啕大哭。如果沒有牢記母親養育自己的含辛茹苦,又何來如此深情的母子相認?

姥姥嫁給姥爺時,正值姥爺家業興旺,有良田,有宅院,有長工,有牲口,因此姥姥娘家覺得這門親結得好,女兒嫁過去不受罪,并不在意填房身份。但當時這個大戶人家很講究規矩。姥爺在上房吃飯,姥姥只能等他吃完,才在廚房吃自己的。白面和肉,只有過年時候才會吃到。青年時期的姥爺脾氣暴躁,姥姥經常被他罵得默默流淚。娘一哭,孩子們嚇得抱在一起哭作一團。那日子,真不是什么幸福時光。
解放時姥爺的成分定的是地主,這就是說,姥姥也是當過十幾年地主太太的人。可她這太太生涯真是太不容易——太平時,要忍受丈夫的大男子主義;戰爭時,躲日本鬼子,躲革命隊伍,要舍棄鄉下的一切,卷些細軟上山或進城逃難的。沒了生活來源,要養家糊口,縫補洗涮,日子過得必很艱苦,哪里有什么太太的風采?
更多的苦在后頭。解放初,姥爺被捕,判處有期徒刑15年。丈夫入獄,長子逃亡,家產沒收,掃地出門,一個三十多歲的農村女子,獨自拉扯3個孩子,過得該多么艱難。
所幸姐弟仨懂事爭氣,先后考上了學,參加了工作,又各自成家。這15年光陰幾乎就這樣一筆帶過。姥爺出獄,與姥姥團圓,開始他們真正相濡以沫的廝守歲月。
苦日子似乎有了盡頭,誰知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文革”說來就來。這才是姥姥一生中最痛苦難捱的時光。生產隊開大會,地主婆要跪在臺上接受貧下中農批斗。他們自覺矮人三分,在村里人面前挺不起腰桿。地主帽子壓在他們心頭的陰影是那樣巨大,即使后來摘了帽,孫子和人爭執,被人大罵“地主羔子”,老兩口還會嚇得直打哆嗦。
歲月在煎熬中一天天過著。老兩口下地鋤草,播種收割,患難與共,相依為命,就這樣朝著未來一步步走去。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姥爺請纓為生產隊飼養牲口。他年輕時喂養家里的高頭大馬練就了這一本領。1981年夏,一匹大騾子受驚,橫沖直撞。姥爺奮不顧身攔截,大車轱轆從大腿上軋過……自此,他們生活里多了副拐杖。
1991年秋,大舅第二次探親,征得姥爺姥姥同意,為生母移了墳。是不是有時真要相信風水?一家團圓后,三舅回洛陽,被汽車撞了。大舅回臺灣,遭遇車禍。兩位舅舅先后殘疾。
更邪門的是,1993年春,二舅的長子在建筑工地被散落滾下的螺紋鋼砸碎小腿骨!
蒼天呀,姥姥一個大字不識的舊時代農村女子,瘦小身軀竟要承受如此多沉重打擊。
我無法走進姥姥的心,永遠不可能知道是什么支撐著她堅強面對一個個厄運。大概是愛的力量吧,雖然姥姥一輩子不會說這個字。
我不愿去多想姥姥的苦難,更愿意回憶她給我的溫馨。
從小到大,我的棉衣棉鞋,都是姥姥一針一線為我縫制的。1989年春節,19歲的我穿著姥姥年前給我做的新花綢棉襖。哪里料到,這竟是姥姥為我做的最后一件衣裳。
姥姥留給我的一個畫面最讓我刻骨銘心。
8歲那年,在我家小住的姥姥要回鄉下了。沒人送她去汽車站。那個年代當教師的父母怎能為此事請假?姥姥收拾好包袱跨在胳膊上,叮囑我一聲,邁著小腳出了門。
我正在家門口和小伙伴打撲克。家就是母親9平方米的辦公室,從家門口一眼能望到幾十米開外的學校大門。我邊玩牌邊時不時瞅一眼姥姥漸行漸遠的瘦小背影。姥姥的背影消失了,少不更事的我竟也感到了悵惘。
就在我心不在焉時,驀地,姥姥的身影又出現在視線中。姥姥用她的三寸金蓮慢慢地走了回來。
“我給你剪個棉鞋樣帶回去。”姥姥回屋找來剪刀和報紙,脫下我的鞋,比劃著剪好了紙樣,仔細收在包袱里,這才慢慢慢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