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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九霖 漫長的復出

2013-12-29 00:00:00王燕青張歡
南方人物周刊 2013年32期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5月一個傍晚,雨很大,中山大學管理學院善思堂國際會議廳里幾百個座位都坐滿了,過道里還擠著一些站著的人,Joseph投資總裁陳九霖正在這里做一場關于企業資本運作的演講。作為前中航油(新加坡)總裁,他有豐富的投融資經驗,規模經常都是數億美元,而場下的聽眾大多是中小企業主,他依然講得非常賣力,有時還會拿自己開玩笑。演講結束后,很多粉絲沖上臺,他像一個明星熟練地配合簽名、合影。

第二天,他又出現在一個論壇以及小規模酒會上,主題不變,但聽眾的目的性更明確,他們渴望從陳九霖身上得到企業資本運作的秘訣,而陳也希望從這些企業中找到值得投資的對象。

9年前的“中航油”事件讓陳九霖成了公眾人物,他屬下的交易員炒原油期貨巨虧5.5億美元,兩年后,陳九霖被新加坡法院判刑入獄。就在幾年前,“龍籌大班”、“航油大王”的名號讓他成為這個城市國家的商業英雄和領導人座上賓,“打工皇帝”天文數字般的薪酬(2002年490萬新元,約合人民幣2350萬元)和高調的作風讓他在中國也一樣備受關注。

經歷了1035天的監牢生涯后,陳九霖回到了國內。他再一次引起媒體關注是被曝出擔任央企葛洲壩國際的副總經理,關于這項認命的爭議一度沸沸揚揚。

十年間,他的命運如同過山車一樣起起伏伏,他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從一名央企普通經理成為風云人物,卻花了很長的時間和更大的代價去重新證明自己。他從體制獲得了從未想到的一切,卻也因此而跌得粉身粹骨。

現在,這一切爭論都告一段落。52歲的陳九霖已經完全脫離體制,開始第二次創業。對于一直渴望證明自己的陳九霖來說,這是一場漫長的復出。

重生

“老陳就是一顆棋子。”陳九霖的朋友Jeff說,他是一名精通航空業的律師,認為陳九霖在“中航油”事件中遭遇了背叛、算計和拋棄。

對于9年前的那場轟動全球的商業新聞,陳九霖已經不想多說什么。直到今天,事件的真相也從未完整披露過,國家利益的平衡、中資企業間的暗戰、國際投行的算計甚至當事人的后臺背景都只是偶被提及,若干難以捉摸的因素導致了一起驚天大案,而當事人也是在事件進行中才知道緣由,很多環節到今天都難以拼湊完整。

據陳九霖自述,到了最后時刻,航油集團內部有兩套處置方案:一套是他提出的,另一套是集團某職能部門女主管提出的。陳九霖顯然不滿女主管的方案,認為“夾帶了私貨”——當時,陳九霖已升任中航油集團副總經理,在級別上是“二級”,而女主管只有“五級”。女主管的方案已在秘密地執行時,陳九霖甚至還蒙在鼓里,只是到了最后階段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是該方案的犧牲品。陳九霖認為在內部斗爭中,女主管想借此坐上他的位置——中航油新加坡公司總經理。

集團最終選擇了女主管的方案,陳九霖當眾嚎啕大哭,這意味著中航油集團切斷拯救新加坡公司的通道,陳九霖將獨自一人背負起所有的責任。

“我就一個管理者,交易員和上級領導責任都推給我,都是我一個人的事!你看判決詞,好像公司是我一個人的公司,但我一股股票都沒有!”危機出現后,陳九霖盡全力找過各種高層關系,但事情已經不僅是一家企業巨虧那么簡單。后來,民航總局的一位領導對他表達了這樣一層意思:如果當時在民航系統內部,找南航、東航用境外資金替中航油解圍,問題很可能就解決了。中國航油共有5人被起訴,但最終只有他被判入獄,其他人均被保釋,只是罰款了事。

陳九霖成了一枚棄卒,但他堅信組織會給他一個說法。2009年刑滿出獄后,組織上專門派人去新加坡接他,安排了頭等艙并在機場鋪設了紅地毯。

處理完家事后,陳九霖向中航油集團提出希望重新工作,低級職位也可以,但這扇門關上了。2012年,中航油(新加坡)上市十周年慶典上,已經找不到他的名字。

與官方的冷遇相比,民企對他是熱情的,特別是在他的家鄉湖北,他依然被看作商業奇才。今年在北大他新書的分享會上,家鄉的縣長還率團專門出席站臺。出獄后,湖北的一家化工企業的邀請引起了陳九霖的興趣。2009年3月初,陳九霖打電話給好友W,邀他一起到這家化工企業去考察。W曾是陳九霖在中航油的下屬,陳出事后還專門到新加坡為其奔走。回國后,W在南方一家企業當CEO。

去潛江前,W給一位福建女商人K打了電話,K在湖北宜昌發家,做成了一家貿易公司,與其他幾位在鄂閩商一起收購了一家水泥廠、一個礦場。

女老板K隨陳九霖一起考察,很快就被陳對資本市場的理解力所折服。她極力邀請陳九霖前往宜昌考察自己的企業。

第二天,K老板作東,安排陳久霖和夫人住進宜昌最好的酒店,并請來了陳九霖的妹妹陳久紅夫婦。

不過,陳九霖給出的資本運作建議讓她猶豫了。陳建議K將其名下幾處資產整合在一起,成立集團公司,梳理后整體上市。K覺得自己做的是商貿生意,雖然每年有三億多元的銷售額,但單薄的利潤率達不到上市要求。她旗下主要資產之一的水泥廠當時也每況愈下,更重要的是,和陳九霖不同,她對資本市場沒有概念。

陳九霖的另一項提議引起了她的興趣。K在神農架還有一個磷礦項目。這是2008年,她與其他5位福建商人共同出資1.62億元競拍得到的。據當地政府介紹,儲存量高達四千多萬噸,估值在100億元左右。K覺得可以把這個項目交給陳九霖來做。

陳九霖到礦場參觀后之后也很興奮。在回程的車上,雙方提議成立一家投資公司,為礦業項目引進戰略投資者,這樣他可以充分發揮資本運作能力。

這個提議得到了W的附和。K決定出資,與陳、W二人共同在北京成立一家投資公司,命名為Joseph投資,陳九霖獲得了45%的股份。

提議的第二天,陳、W、K三人開始在北京準備新公司各種事宜。他們將200平米的辦公室安在了中關村南大街的湖北大廈附近。

碰撞

在Joseph投資公司成立的同時,山東亞太中慧集團控制人張唐之邀請陳九霖去當董事長,除了提供高額年薪之外,還配備了別墅和專車。

張唐之是陳九霖在新加坡讀EMBA時的同班同學,原山東六和集團創始人及董事長。山東六和集團是全國排名第三的農牧企業。 2005年,劉永好從張唐之手中收購了山東六和集團46%的股權,成為第一大股東。張唐之2004年2月創立了亞太中慧。據陳九霖介紹,2009年,亞太中慧的年銷售額高達150億元,員工近6600多人。張唐之曾聘請華南理工大學管理學教授陳春花為公司總裁。陳九霖就任董事長之前,陳春花才從亞太中慧離職。

陳九霖在亞太中慧做了將近一年的執行董事長。在此期間,擅長資本運作的陳九霖幫助亞太中慧做戰略規劃,差點推動集團成功上市。

不過,這一年多時間的煎熬和糾結,徹底打碎了K老板的夢。

投資公司成立后,為了獲得項目,陳九霖與K常常在湖北舉辦各種宣講會。K老板說她會利用多年在湖北積累的政府和商會資源,請當地政府官員和企業家聽陳九霖講資本運作。在陳的構想中,他們將以投資為紐帶,以基金為資金源,以投行業務為支持,發展一個“實業+金融”的創新型投資運作體系。他們也會在做好詳盡的調查報告后與企業洽談,但基本上沒有做成任何項目。

在公司內部,K負責財務、后勤、內勤,W分管業務。最初的半年,K老板不敢表達意見,她只是旁聽。慢慢地,她也開始跟著陳九霖參與一些談判。她覺得陳九霖讓她缺乏一種安全感,“總體來說,讓人覺得不是很踏實。做資本運作的人都比較空,他在乎的是說出來的東西,甚至都沒看見,他都能把它說成無限美好,跟真的(一樣),(然后)就可以做成PPT。”她無法融入這種氛圍。

更打消她積極性的是,他們曾花了四五個月幫TCL集團做過一個并購規劃,但最終沒有被采納 。 “很多人愿意接受我的理念,也有人不愿意,東方不亮西方亮。”陳九霖覺得別人認識他需要有3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人家覺得陳九霖是做過大事情的人,這個人一定是不錯的;接觸一段時間,發現陳九霖也吃飯,也穿衣,也喝酒,跟我們一樣,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再接觸一段時間之后才發現這個人確實有他的思想,有他的內涵,有他的能力。

K老板沒有體會到這3個階段就開始犯愁了:“心理落差特別大。投資一千多萬,費用不斷增加,光辦公場地的月租金就要幾萬塊,工資也很高。”更讓她感到不滿的是,陳九霖奔波于北京、山東、湖北三地,畢竟精力有限,有時顧此失彼。

她不清楚陳九霖該如何分配自己的時間和精力。

“重回國家隊”

2009年下半年,國資委領導給陳九霖打了一個電話。

剛回國時,國資委曾找過他了解情況。陳九霖寫了一份兩頁紙的報告,講明了他投資石油期貨的原因、操作過程、內部審批流程和內部信息披露機制等情況。

陳九霖渴望回歸到體制中。正如年少時,他渴望進入體制內。

1982年考入北大是他從政夢想的孵化器。他在北大如魚得水,活躍在各種學生社團,趕著去聽領導人在北大的講座,關心時事政治和國際趨勢,兼任東方文化研究會和國防學會兩個學會的會長。他常常寫信告訴湖北的同學們一切關于北京的經濟、政治動向。

“我真想叱咤風云地干點什么事。”陳九霖對朋友吳虹說,“我著急要走政治之路。它既能符合我的氣質、特長,也是有利條件。”陳九霖從國內外政治家的經歷中尋找典范:“(當時)分析中國未來是一個什么樣的社會,未來(領導)肯定是懂經濟的,懂法律的,美國多少總統都是學法律的,議員也多是學法律和經濟的。”

在北大,陳九霖得出了自己的結論:“當領導人的秘書;要么去團中央;或者讓我找個好岳父。要么到西藏、新疆、內蒙古去,到最基層的地方。”進入央企,也是實現政治抱負的通道之一。

畢業包分配,專業越南語的陳九霖被分配到總參下屬某部隊,吳虹接到了陳九霖的信,“他說真不想去部隊,部隊有太多規矩。他想干一番大事。”

陳九霖是一個不放過任何機會的人,為了幫助湖北的同學考研、畢業分配,他能迅速整合一切資源,打聽到最前沿的消息,找到最核心的關鍵人士,并且設計好與之對接的道路。

為了前途,陳九霖離開部隊,先后進入民航北京管理局、國航公司國際處、中德合資北京飛機維修工程有限公司、中國航空油料集團公司。

初到中國航空油料集團,陳九霖很不適應,雖然每個月有三千多元的工資(這在當時是很高的收入)。他告訴吳虹,“主管領導趨于保守,其思想、工作方式與我本人很有差別。”陳九霖著急想發揮自己的長處,他說:“我有時真想自己下海獨干一攤。”

Jeff感覺他隨時都在待命:“從小的心態一直都是一個stand by的人,他隨時都在準備迎接,他一直有種危機感,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歷史機遇出現。”

他的機會伴隨著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來了。他被中國航油母公司委派到新加坡接管當地的子公司——中國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在總經理、董事總經理、執行董事兼總裁的身份遞增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國際舞臺。他被稱為“航油大王”。6年里,他把公司的凈資產從17.6萬美元猛增至1.5億美元,并成功在新加坡上市,市值達到11億美元。他在西班牙、新加坡進行大量收購,試圖建立中國第四個“石油帝國”。

“放在古代,他就是一個愚忠的臣子。”Jeff對陳九霖重回央企的決定很無奈,但他也能理解陳九霖想再次證明自己的心態,“他曾經寫過他是國家利益的看門狗。”

“他不愿意彎腰。”Jeff看到一家很大的國際機構提出很高的薪水請陳九霖復出,但是陳拒絕了,“他稍微彎一下腰可以得到很大的支持。”

“我還是想回國,我骨髓里面還是中國人情結。”陳九霖自述曾經有39家企業請他加盟,包括韓國SKI、馬來西亞國家石油公司等外資石油公司都曾邀請他做高管。

重回央企,也有陳九霖隱秘的考慮。因為他入獄,他的太太得了嚴重的抑郁癥,他不能一個人出差,必須要帶上太太,而他的兒子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迷上了網游。他需要有足夠的時間陪在家人身邊。

他的報告最終得到了高層領導的批示。

2004年3月,中國駐新加坡大使館、中資企業(新加坡)協會舉辦“中資企業走出去”經驗交流會。中國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執行董事兼首席執行官陳久霖(右)、中遠控股(新加坡)有限公司總裁季海生(左)與中國國有資產管理委員會政策法規局局長張德霖交流經驗

體制的雙面性

2010年1月,陳九霖低調上任葛洲壩國際工程有限公司副總經理(行政司局級)。葛洲壩集團是一家總部在湖北,以水電投資建設與經營的大型中央企業,葛洲壩國際是其下屬子公司,負責管理股份公司海外經營業務。

按照《公務員法》,陳九霖此前被開除公職和開除黨籍,不可能按照公務員流程進入葛洲壩國際,而是按照央企聘用制流程。也就是說,他的職位是參照司局級設置的,享受司局級待遇,但并不享有相應級別。

2010年6月,媒體在葛洲壩國際的官網上發現了陳九霖這個名字。一方面詫異于陳九霖以戴罪之身低調重回央企,另一方面又八卦他名字中的久變成了九,猜測他是為了到葛洲壩當領導才改名。

“沒有特殊含義,就是九和久通用。”陳九霖在求學時已經開始用九霖這個名字。出獄后,他的朋友們將這個字賦予了“九死一生”的含義。

外界質疑和猜測陳九霖為什么還要再進央企,他是否夠格再次進入央企。

“我這步棋走得是對的,一定是有道理的。”陳九霖深知中國社會畢竟是官本位社會,人們會高看一眼有官方背景的人,做起事來也方便。“如果2009年剛出來去談合作,別人認為我就是一個剛出來的囚徒。在葛洲壩的任職就像過濾器,退休也好離職也好,現在我是以在央企工作過的領導的身份去跟別人合作。“

“回到央企不是當普通員工,而是高層管理人員,司局級干部。”陳九霖和他的朋友們都反復強調這一點。

2010年3月,陳九霖的助手接受《財經》雜志采訪,并公開了一份名為《關于陳九霖的相關資料》的材料。材料稱,“作為黨政領導干部,問責一年后或處分期滿后尚且可以重新起用,舉重以明輕,作為國企的領導人,鑒于其超群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業績,在問責3年后,國務院國資委經過層層考察,即使決定重新起用陳九霖以發揮其余熱,于法于情于理都無任何可指責之處。”

陳九霖的博士生導師、中國法學泰斗、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馬俊駒主動接受了《21世紀經濟報道》專訪,從法理上證明陳九霖的新任命是合法合規的。

在葛洲壩國際,陳九霖分管人事和海外投資兩塊業務。葛洲壩國際官網顯示,陳在高管團隊16個成員之中排名第14位。礙于體制,陳九霖沒有透露他在葛洲壩國際做的具體事情。他說他講黨性。在內心深處,他希望在葛洲壩國際的平臺上發揮自己多年海外投資的經驗。

“在投資方面有些我走得是比較超前的,有些甚至在國內,不管是央企還是地方私企至今還沒嘗試過的,有些是他們現在才意識到的。”陳九霖認為經歷了2008年金融危機沖擊后,世界各地出現很多廉價的資產,這正是大型央企進軍海外市場的絕好機會,而且不必再采用興建的模式,可以通過資本運作、并購的方式。

他認為很多央企不敢進軍發達國際市場,是怕失敗,怕玩不過別人。他偏偏喜歡發達國家市場,因為它們完善的社會體系、穩定的政治氛圍都讓他覺得更加安全、可靠。“我們國家這方面領悟不夠,老是想占發展中國家的便宜,為什么不去抓住機會占發達國家的便宜呢?”

邁出“重回國家隊”的一步后,陳九霖開始將目光投向石油領域。他想盡一切辦法接近國家能源高層領導圈子。有一次,國內一家重要能源類媒體舉辦活動,邀請陳九霖參加。他原本拒絕了,后來聽說時任國家能源局局長張國寶也參會,他又追問媒體能不能單獨安排與張國寶見面。最終,他未能如愿。

2010年4月21日,英國石油公司(BP)位于墨西哥灣的深水地平線鉆井平臺發生爆炸,陳九霖立刻意識到其中可能蘊含著商機。他通過各種途徑打聽BP的最新信息,看BP是否出售非核心資產來收拾爛攤子。在葛洲壩國際這個平臺上,陳九霖以“副總經理”的身份很難調動一家以水電投資建設為主業的大型央企去做石油生意。

收購BP非核心資產一事不了了之,他將曾經在新加坡天高皇帝遠的做事風格帶回國內,去碰撞央企的行事風格。

2010年5月4日,他打破身份的禁忌,開始通過《中國企業家》雜志公開發表署名文章《如何擴大我國石油話語權》,為國家的能源戰略出謀劃策。他的這種行為在民航系統內部人看來是瘋狂地找死:“他與石油行業不沾邊,卻指手畫腳。”

隨后,陳九霖又開始籌劃收購泰山石化,又是不了了之,原因都一樣。

風波

“我想要的東西在這里實現不了。”2010年中,K老板對Joseph投資越來越沒有耐心了,對合作伙伴陳九霖,她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又去了葛洲壩。他覺得政府要給他一個說法。我感覺到他對名譽、地位特別在乎。他說去葛洲壩不會影響,但是肯定有影響。山東那邊也要去,在我強烈要求下才沒去。”K老板不斷重復計算著她將因此而付出的代價,其中僅每年往返湖北、北京的機票就要好幾萬元。

隨著另一合作伙伴的離去,K老板決定年底跟陳九霖攤牌,要求退出Joseph投資。

在陳九霖的規劃中,去民營企業是一條后路。他每一步都有自己的計劃和打算,任何一個決定都可進可退。從另外一個角度而言,被人算計、背叛、拋棄過的陳九霖,在某種意義上開始缺乏安全感,合作伙伴在他身上也感受不到安全感,除了吳虹。

吳虹是陳九霖的發小,兩人一起復習、高考,最終吳虹只是考取了湖北本地的大學,但陳九霖隔三差五就會從北京寫信給吳,對他無話不談。而立之年時,陳九霖曾對吳虹感慨:“我們那個年代建立起來的感情,是最真摯、最牢靠的。”在吳虹眼里,陳九霖除了熱心、熱情,經常寫信告訴他來自北京的新鮮事兒之外,他們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的:一起高考,一起成家立業,一起感懷時事。因吳虹年長兩歲,陳九霖一直尊稱他為“老哥”。在陳早年輾轉不如意時,吳已經開始代表中德合資武漢長江啤酒有限公司與世界著名外資企業談判

2009年下半年的一天,陳九霖帶吳虹參加一個飯局。席間二十多人,包括企業家、記者,大家開始請陳九霖講話。

“他大概講了15分鐘,講世界的經濟形勢,講Joseph投資的三位一體。”吳虹感到太出乎意料了。他從來都不知道陳九霖的演講如此富有感染力和煽動力。

“他覺得震驚,原來這么多年沒見了,我們差距拉得太大了,我講的東西好像他都聽不懂似的。”新加坡的經歷似乎塑造了一個全新的陳九霖,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會被外界認為是一個囂張的人。但陳九霖也深知在體制內的相處之道,據《環球企業家》報道,2000年,陳久霖拿出100萬美元獎學基金與新加坡國立大學企業管理學院合作辦EMBA班,將母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各地油料公司的經理輪流送到新加坡培訓一遍。陳本人也通過新加坡這個跳板結識當地和來自中國的政要,為自己編織強大的關系網。

年過半百,吳虹很享受武漢的安逸,他能坐著一動不動看陳九霖30年前寫給他的信,看到嘴角上揚。他能回憶起20歲之前與陳九霖在一起的任何一個細節。

陳九霖不同:“我不會懷念過去。我永遠是活在未來的人,不是活在現在,我不是去享受生活的人。”他總是想未來的他一定會比今天更強,一定會做一番大事業。

“現在畫上句號,他已經有一個很漂亮的高峰。”Jeff覺得陳九霖想對自己的極限做挑戰。

可是并不如意。陳九霖在葛洲壩國際越來越成為邊緣人士,他的背景和志向與這個平臺有遙遠的距離,他也沒有辦法通過葛洲壩國際實現抱負或者以此打開向上晉升的通道。

“葛洲壩是名義名分上的補償,僅僅是政治上的平反。”Jeff說,“有很多人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他犯了錯誤這樣的基礎上。”

為此,2011年,陳九霖先后獲得了清華大學博士學位和上海證券交易所獨立董事資格,進一步洗白了自己的身份。獲得獨董資格的第一個要求就是不能有案底。

“他是一個自主性很強的人。”吳虹和Jeff一樣,都認為葛洲壩國際給予陳九霖的職位束縛了他。

攤牌

K老板終于跟陳九霖攤牌了。礦業項目在Joseph投資一直沒有運作起來,“2009年年初就開始初探了,探了一年沒探到東西;2010年又探,還是沒辦法探出精準的數字,最后發現沒那么多儲量,沒有四千多萬噸。只有八百多萬噸。”

陳九霖一直在尋找一個能讓他積聚大量資本的項目,他就能在能源圈東山再起了。

K的退出并沒有產生多大的波動。2010年年底,一個叫汪志剛的人輾轉找到了陳九霖。他是陳的粉絲。

汪志剛曾擔任過武漢江漢石油機械有限公司董事長、武漢直驅機電有限公司董事長、新加坡祺峰換熱器公司(中外合資)CEO、葛洲壩股份有限公司投資部常務副部長。

找到陳九霖時,他是(北京)蘭德偉業科技發展有限公司副總裁,他的老板叫劉忠輝。在汪志剛的介紹下,陳九霖、K老板認識了劉忠輝。據《湖北李時珍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股權投資價值分析報告摘要》披露,蘭德偉業投資Joseph投資占股35%。而據蘭德能源服務公司網站介紹,蘭德偉業是其下屬機構。劉忠輝最終接手了K老板的股份。

從北京城區開往機場的快速軌道沿著京順路盤延。軌道的盡頭,是曾經承載陳九霖夢想的航天系統。一輛快軌呼嘯而過,急促的聲音打破了京順路101號的寧靜。劉忠輝重新裝修了這座大廈兩層。蘭德偉業和Joseph投資分處兩層。

陳九霖沒有在自己的辦公室接受過采訪,他總是選擇外面的茶餐廳。

吳虹駐守湖北武漢,分管商務部、湖北辦事處,為Joseph投資拓展客戶資源。湖北武漢是Joseph投資前期最主要的客戶來源地。劉忠輝入股為陳九霖帶來了一筆不小的資金。作為股東代表,汪志剛代表蘭德偉業在Joseph投資分管業務。

陳九霖慢慢退出葛洲壩國際,“偶爾去一下開開會搞搞活動。”吳虹了解陳的內心,他知道陳在那無法施展才能,“最好是在能源石油(行業)。”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有我自己的考慮。”陳九霖將更多的經歷投向了Joseph投資。

Jeff也在這個時候開始進入Joseph投資,擔任總裁特別助理,但“那時候連總裁都沒有”。陳九霖只是以顧問的身份在公司。

“(一開始)選擇小項目做投資,讓陳總很接地氣。”雖然有了包括劉忠輝在內的4位股東投資,其中還有一位陳九霖的老鄉,信中利資本集團董事長、美洲杯帆船賽中國隊創始人汪潮涌,但Joseph的項目進展一直沒有很大的突破。

因為家鄉的緣故,陳九霖將戰線收縮到湖北地區。吳虹常常組織安排各種演講、推介會,讓陳九霖給到場的企業家做演講。“在武漢東湖,請他給一百多位企業家做了次演講,講實業和資本運作結合,尋找項目,湖北省的政府上市辦都有很多官員參加,我們想尋找目標。”陳九霖傾向于投別人看不上眼的企業,“別人看上眼的企業現在成本也高。別人看不上眼的,我去梳理,我判斷未來是有前景的這些企業。”

Jeff知道陳九霖希望在曾經跌倒的地方爬起來,但能源行業有很高的臺階,不是一般資金量就能貿然進入的。“他在曲線救國,在小的事情上獲得積累,獲得經驗,獲得自己在這個江湖上的立足點。”

陳九霖不喜歡別人把江湖這個詞套在他身上。有中國“并購之父”名頭的王巍形容陳九霖是“江湖企業家”。陳九霖覺得這個標簽有“賭,不按規則行事”的意思。

“你的性格中有冒險的成分嗎?”

“不是冒險!很多東西都是理性的分析,如果是冒險可能不會有(中航油)這樣的問題。”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陳九霖提高分貝、一臉嚴肅的樣子。多數場合,他總是笑盈盈。

“江湖。”Jeff說他要把這個詞中有關俠義的部分用來形容陳九霖,“他一個人扛下所有的事,一句怨言也沒有,沒有公開指責任何一個人和組織,不管是當初或多或少加害他的人。他結了很多善緣,不斷地會有人去幫他,不為利益,只為江湖道義。”

離開

陳九霖沒有指責體制,但并不表示他放棄對新加坡的批評。今年年初,中央黨校《學習時報》連發4篇文章介紹新加坡建設服務型政府的經驗,他隨即在博客上撰文指出新加坡的另一面,認為所謂新加坡模式并不足以借鑒。在微博上,他也一直對新加坡的法治等方面表達不同意見。有商界朋友和政界朋友紛紛和他打招呼,希望他不再抨擊,但他有自己的判斷。

2012年5月7日,陳九霖主動離開葛洲壩,專職做Joseph投資。陳九霖給公司架構的三位一體是:投資、投行、基金。“投資就是有錢投到別的企業里去;投行是我搞的一個新模式,很多企業想上市,但不懂怎么運作,一下子砸下去很多錢,最后沒有上成,國內的市場也不規范。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先判斷這個企業行不行,如果夠上市的標準,我就幫他整合,財務梳理,搞得漂漂亮亮的。第二幫助引入戰略投資人。”

陳九霖提出了與其他投行不一樣的兩點模式創新,在企業上市過程中,Joseph承擔了所有的近幾千萬元的費用,包括審計費、律師費、承銷商費、公關費,“萬一沒搞成,吃虧是我。”他還要深入企業后續管理,派財務總監入駐企業,并且他要得到企業的部分股份。

“陳九霖”3個字成了活招牌。“因為我當它們(被投企業)的股東時,本身我也有品牌在里面。我一進去的時候,一些企業也愿意投。”

湖北遠東,一家研發、生產、銷售墨粉專用樹脂、環保硒鼓的湖北黃岡當地企業,在黃岡市政府有關部門的牽線搭橋下,Joseph投資從2011年2月底開始為其提供資本運作服務。8月,成功在天交所掛牌上市。當年年底,陳九霖主導,為湖北遠東引入中國信達資產管理股份有限公司5000萬元人民幣的戰略投資。一年后,陳九霖以同樣的運作橋段成功運作湖北李時珍生物在天交所掛牌上市,Joseph投資占股23.62%,僅次于第一大股東。

現在,湖北遠東已經摘牌,準備到創業板上市。正常情況下,這意味著投資者將賺得盆滿缽滿。

他還和一些知名機構、政府合資,運作投資基金。2012年6月,Joseph投資、北京通用、北京富程與湖北荊州市政府簽訂合作協議。根據協議,Joseph投資在荊州市投資成立了一家管理公司。陳九霖將主導募集一只符合荊州引導政策的投資基金。同時,Joseph投資也將成為荊州市金融顧問,對荊州市金融市場的建設、企業資本運作進行技術支持。

“政府有公信力。這類基金不僅可以一期一期地做下去,還可以復制到其它地方,像滾雪球那樣越滾越大。”在陳九霖的概念里,資本市場就是“錢生錢慢慢就來錢了”的事。“武漢的一家公司我們投進去,進行梳理,我把劉曉光的首創弄進來,賬面價值一下子升值十幾倍。”“過一兩年我們就上市,上市我們就退出了,部分或者全部退出,我們又積累資金了,我又得滾動投別的。”

在一位業內資深人士看來,陳九霖屬于有天賦的會投資的天才。這位資深人士曾在美林、安然出任過高管,“他對市場很關注,非常好學。”

這一點也讓Jeff出乎意料。“陳老板接觸的項目很雜,小項目很多。他針對一個度假酒店、一個教育產品都可以不厭其煩地去摸索其中每一個細節、每一點盈利賺錢的想法和模式,這是別的創業者必須經歷的事。”可在大紅大紫的時候,這個人是“新加坡總理見他都要預約”的牛人。“我以前覺得陳總不合適在這樣的小攤子上做事,他的個性他的經歷都不合適。小事對他是一種折磨。”

妥協

陳九霖不覺得這都是小事,他一直在等待機會。“我還有一大把年齡,慢慢做,做的過程中就有機會,到哪一天突然就會有一個爆發,有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他曾想與美國洛克菲勒基金合作,在鄂爾多斯成立一只200億人民幣的基金,其中100億主投航空,100億主投石油。“正好利用我的特長,”三方協議都已經協定了,但最后因為鄂爾多斯“空城計”,政府再無能力出資。

“離開了央企、國企,想白手起家,很難。”Jeff說。

出現一縷曙光的時候,人們總是會奮力張開雙臂想去迎接光明。陳九霖夢寐以求的事業似乎露出了一縷曙光。他必須再搏一搏。“如果說國家認為,陳某人還能做點事情,給他一個平臺,我覺得能夠為國家做點事情我還是很樂意的,但是這個東西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先踏踏實實做起來再說,沒準我把這個事做大了,并到央企都是一種可能,蒙牛不是并到中糧去了嗎?沒準我在這個途徑上做更大的事業,也是可能的。”

吳虹覺得陳九霖活得太累了,不管什么樣的飯局他都要去參加。

“他被迫跟自己不喜歡的人打交道。”Jeff說,“人在不同的時期都有自己不同的追求和想法。真正大紅大紫之前(陳)在國內其實是一個很平庸的官員。國內這個環境不適合他,規矩太多。”Jeff一直覺得陳九霖想要真正東山再起,成功完成新的人生設計,一定要經過一個很痛苦的自我蛻變。

他在監獄里通過讀《圣經》、《古蘭經》、《金剛經》,尋找心靈解脫,在社會這個無形的監獄中,他再次選擇鉆進書本里尋找心靈雞湯,和古今中外與他有相似經歷的偉人尋找心靈共鳴。2011年,陳九霖開通了微博和博客,在他的微博上,經常能看到類似這樣的話語:

“對待不良情緒,一種辦法是聽之任之,隨心所欲,達到極點而致疲勞之后,睡一好覺情緒會得到調整;一種方法是學會轉移,釋放情緒,這樣可以比較快速地改變不良情緒;一種措施是控制自己,接受現實,在無可奈何(比如坐牢)的情況下,只能如此。遇到這種境遇,要看淡一切、看空一切!”

“幾個60后朋友聚在一起,發現每個人都遭遇到中年危機:有人患了糖尿病、兩個人各自切掉了一個腎;大家都熟識的另一個朋友則已經辭世;而本人身受囹圄之苦更是眾所周知的事。可見,人生是有規律的,只不過在必須經受中年危機時,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是大病好,早逝好,還是坐牢好呢?”

一個長期堅守信念的人,也需要在情緒波動時釋放內心,并且不停地尋找參照系,以此進行自我安慰。

2011年4月初,陳九霖應邀和6位局級領導吃晚飯。酒興正濃時,其中一位局級領導端起杯來向陳敬酒,隨口冒出一句:“我們酒桌上就只有你一人坐過牢。”

“是啊,唯有我最優秀嘛!至少,經歷比你們多一些。”眾人大笑。

“我后來不想這些事,我懶得想,想它沒用,這是人生正常的,不正常的事情我把它理解成正常的。”面對人生污點,陳九霖一直說放下了,還寫了一篇文章《人為誰而活》來論證,但我寧愿相信能從字里行間、只言片語中看出、聽出他內心的糾結,還有那些自嘲話語背后故作姿態的成分。就像他說的,“人都是人,遇到這個事如果說一點心理反應都沒有就不是人。”

在《人為誰而活》中,陳九霖寫道:“不管別人怎么稱呼我,我都把它當作一個代號而已,不悲不憂。不管別人怎么棒喝我,我心中自有一本賬,不增不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被眾人言論所左右。”

“他這種性格在國外很好,國內的這些人情世故,潛規則的把控,(他)這兩年學習了很多,但是他的性格是不被國內官場文化容納為主流的。恰好他在國外避開了,他的建功立業,他最大的人脈,是西方化的。”作為朋友,Jeff從內心深處不愿意陳九霖變成一個適應國內灰色潛規則游戲的人。

蛻變

陳九霖酒量很好,能喝一斤白酒、一箱啤酒。酒過三巡后,他惟一的特點就是話多。有一次,吳虹在半夜接到陳九霖的電話,陳在電話里叨叨說了近一個小時,吳虹知道他肯定又喝多了。這一次,他去珠海洽談3個項目,兩個談成了,第三個懸而未決被擱置。

“我不太愿意說違心的話,但是我會喝違心的酒,叫我喝違心的毒藥我也可能會喝。”陳九霖說他會放下身段去跟身份、地位、資歷都不匹配的人談項目,“但我不會爬著過去,我會站著過去跟他談。我不會說放不下架子,牢都坐過了,跟囚犯在一塊摸爬滾打,跟黑社會頭子住一個房間,還有什么尊嚴?尊嚴自在心中。不在于你的表現。”

他要發聲,一方面選擇到北大、清華等知名學府發表演講,另一方面又通過出版博士論文、投稿《求是》、《人民日報內參》發表關于國家石油戰略的設想。

微博也成了他的主要戰場之一。

“騰訊(微博)270多萬(粉絲),新浪220多萬,加起來500多萬。”

我問他怎么看待自己的個人影響力。他說人的價值有一方面體現在社會影響力上,但是“有些東西人怕出名豬怕壯,尤其中國這個環境,誰都不愿意有那么大的影響力”。

就在他說這話的前幾天,薛蠻子被抓了。

陳九霖與薛蠻子經過一些飯局之后就認識了。薛還到訪過Joseph投資,曾多次表示有意與陳九霖合作投資。因為薛在天使投資領域的名氣,陳九霖正有意跟他談合作,就沒了下文。

吳虹等好友都勸陳九霖不要在微博上發表太多過激的言論。“我寫過微博和長篇文章支持過吳英,我也支持過曾成杰;但我同樣反對過活熊取膽的歸真堂上市以及山東的毒蘋果;我更是反對日本軍國主義復活和新加坡當局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曖昧關系。我憑良心辦事,說心里話。”吳虹說陳天生對處于劣勢的人有同情,對不公的社會現象有抵觸。

不過陳九霖說,“(發微博)我是把握分寸的。我堅持四項基本原則。”

我問他怎么掌握其中的分寸。他說:“反正我把握紅線,把不把握住就不知道了。”

他的一位圈內朋友認為他有怪癖:“你想想看他花在微博上的時間,他很坦然,不會隱瞞自己的觀點。在現有體制的人,誰會發那么多微博。”

陳九霖加入了正和島、道農會等企業家俱樂部,柳傳志、馬云等都是活躍會員。但這個圈子里“真正懂資本運作的人不多”,陳九霖很難找到共鳴。他狂熱地希望有話語權的人能認可他在資本運作和能源領域的能力。

2006年3月8日,陳久霖和妻子到達新加坡初級法院

沉默

陳九霖說:“我當時在新加坡的時候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想做成中國第四大石油公司,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我一直想把它做成第四大石油公司。”

“一般人沒有這樣的欲望和膽略。”Jeff說。

現在,他開始撰文呼吁將珠海萬山島建成國際石油集散基地,取代新加坡的地位,成為影響世界油價、使得中國可以在世界石油市場謀求話語權的一個重要基地。“官方還沒有重視,石油界老板都說,一旦官方重視,我馬上支持你。”陳九霖說他不著急,“等我做大的時候,我自己一下可以拿出100億、200億,或者我能動用的資本超過多少錢,我自己做下來。官方不重視,我自己做,我就有一大幫人跟我一塊去做。”

他為自己設立一個高度,這也是他想獲得話語權的一種努力。一旦他不能把控全局,他選擇先沉默。

最近一次,陳九霖作為中間方,帶著一位投資人去見項目的第三方。這次三方會面,是簽訂協議的最后一步。陳九霖帶上了律師。

“談判這種事情有藝術,小會辦大事,大會辦小事。你在會上只是一個過程,一種形式。你要把會上辦的事情事先都商量好,包括人事關系都做好。”陳九霖在三方會面前跟投資人說。

“我把方案都設計好了,而且考慮三方利益、三方合作,他們都認同,按照這個方案來走,一點問題沒有。”

結果到了現場,陳九霖蒙了。被投資人臨時拋出了一個方案,放棄了原來達成的三方協議。“對方也蒙了,臨時方案很粗糙,人家提11個問題出來,他覺得自己回答很圓滿,其實一個問題都沒回答準確。”

陳九霖保持沉默,不說話。他很清楚,被投資人覺得他的“引薦”作用已經完成了,便想撇開他。

“忽視我無所謂,我不在意,我經常被人忽視。”陳心想。投資人看著陳九霖面無表情,知道苗頭不對了,就開始吹噓自己跟陳的關系有多深厚。

“陳總你得發表意見。”第三方說。

陳九霖依舊沉默,他覺得太可惜了。“很多人意識到我是個金子,但是不知道怎么來挖掘。越是身邊的朋友,越是猶豫。仆人眼里無英雄。”他算了一筆賬。在Joseph投資估值5個億時,他的一位朋友猶豫不決是否要入股,等到Joseph估值8個億時,他就虧了。如果他早進來,1%就賺300萬,10%就賺3000萬。“為什么有些人能成功,有些人不能成功?成功的人能抓住機會。等到陳九霖成功的時候,他回過頭來(想),早投資早得益了,為什么沒有投,你的格局永遠做不大,永遠是這樣的。”

會談到了最后,雙方要求陳九霖總結發言。

“我樂見其成,但是我更注重的不是你們短期的結合,更重要是你們未來怎樣把這個企業做大、做強、做實,這個才是根本,否則我把你們串在一塊,我成了罪人了。”陳九霖一板一眼地說。

“陳總你不點頭我們不做這個事。”第三方說。

陳九霖不再多說一個字,也不打算再去爭取促成這單生意。“我要做成的事情,必須做一個長期的大事情。”

曙光

他說的大事來了。

陳九霖的一位朋友投資一家澳大利亞上市公司,由于受市場影響,該公司的股價從0.95澳元一路狂跌,市值嚴重縮水。陳九霖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他一直在等待一個上市平臺,在此之前,他已經通過Joseph投資在新疆一家油田技術服務公司,占股20%。這家公司是蘭德能源旗下一家專門從事石油、天然氣、化工電力等領域的專業化技術服務公司。

陳九霖立刻對朋友展開了說服工作。“你這個企業現在如果你自己搞,你會到什么程度?整個市場的走勢一點辦法都沒有。”陳九霖給他提供了一套方案——通過股市不斷地刺激,“我不斷地把資產往里裝,不斷地刺激,把利潤做起來,把盤子做大,股價不漲也得漲。”他的后續方案是,即使澳大利亞市場行情不被看好,他就等盤子做大后去香港、美國上市,這都是他的強項。

朋友說:“開始做吧。你去(把股份)買回來。”

“倒不如我們一塊合作。我買回來給你錢,你的價值就固定了。甚至你的錢存在銀行還會貶值。”陳九霖提出要換股,他認為這是他比絕大多數人在資本運作方面先進的一點。

“我們倆換股,我換股把那個地方做大,你在我這的股票價值不也升上去了?這樣的話你兩邊得意。”陳九霖通過Joseph投資的5.46%的股權,以0.35澳元一股的價格換取上市公司13%的股權,緊接著,他再將油服裝進這個上市平臺,提高占股比例,實現控股。之后,他再通過不斷置入優質資產,做優業績,促使Joseph投資公司和澳大利亞公司的價值一同得到大幅提升。

“你不會玩我會玩。”這個上市公司的殼讓陳九霖看到了曙光。他迫不及待地發短信告知友人:“該上市公司在澳大利亞有4個伴生礦(其中之一在開采),還在阿根廷有兩個伴生礦。一個礦的可轉讓價格為5億美元。”“一家央企已表示愿意開采并接收礦產品,也不排除收購礦山或入股該上市公司的可能性。中國和澳大利亞兩國政府協議規定,中國央企可以接受澳大利亞礦產品。”

陳九霖用了4年時間東山再起,但是將一家公司做上市不是他理想的終點,僅僅是開始。由商入仕,成為國家層面的能源領域操盤手,才是他下半程人生的意義。

采訪的最后,我們有這樣一番對話——

“你怎么看性格決定命運?”

“有關系。”

“這種關系放在人生前半段,還是放在后半段比較合適?”

“我的人生還沒結束。”

(本文采寫得到周凱莉女士的大力支持,特此致謝)

中國航油事件

1993年,中航油(新加坡)成立,總部和注冊地均位于新加坡。公司成立之初經營十分困難,一度瀕臨破產,后在總裁陳九霖的帶領下,一舉扭虧為盈,從單一的進口航油采購業務逐步擴展到國際石油貿易業務,并于2001年在新加坡交易所主板上市,成為中國首家利用海外自有資產在國外上市的中資企業。

中航油通過國際石油貿易、石油期貨等衍生金融工具的交易,其凈資產從1997年的17.6萬美元增加到2004年第三季季度的1.5億美元,增幅高達852倍。2004年初,由于中航油錯誤地判斷了油價走勢,在做石油金融衍生品時出現虧損。

為了避免虧損,中航油新加坡公司在2004年1月、6月和9月先后進行了三次挪盤,即買回期權以關閉原先盤位,同時出售期限更長、交易量更大的新期權。每次挪盤均成倍擴大了風險,該風險在油價上升時呈指數級數的擴大,直至公司不再有能力支付不斷高漲的保證金,最終導致了資金鏈斷裂,。

2006年3月21日,新加坡初級法庭對中航油新加坡公司原總裁陳九霖作出一審判決。陳九霖涉及的6項指控被處以33.5萬新元的罰款、4年零3個月的監禁 。6項指控為制作虛假的2004年度年中財務報表、違背公司法規定的董事職責、在2004年第三季度的財務報表中故意隱瞞巨額虧損、不向新交所匯報公司實際虧損、欺騙德意志銀行和誘使集團公司出售股票。

陳九霖大事記

1961年10月20日,陳九霖出生在湖北省黃岡市浠水縣寶龍村。

1982年,陳九霖考入北京大學東方學系,學習越南語。

1987年-1993年,陳九霖先后進入民航北京管理局、國航公司國際處、中德合資北京飛機維修工程有限公司。

1993年,陳九霖加盟中國航空油料集團公司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中國航油母公司委派陳九霖到新加坡接管在當地的子公司——中國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陳先后擔任總經理、董事總經理、執行董事兼總裁。

2001年12月6日,中國航油成功在新加坡主板上市。

2002年7月23日,浦東機場剛剛啟用,陳九霖主導中國航油以3.7億人民幣溢價收購上海浦東機場航油公司33%的股權,第二年便實現獲利。

2002年7月31日,中國航油又以約1億新元收購到西班牙CLH公司5%的股權。截至2007年1月24日出售該股權時,共獲得現值約4億新元的收益。

2003年起,中國航油經董事會批準后開始從事石油衍生品期權交易,董事會指定澳大利亞籍資深交易員紀瑞德等3名交易員(以紀瑞德為主)為公司操作投機性期權交易。2003年上半年,紀瑞德通過期權交易為公司盈利。

2003年下半年,中國航油因紀瑞德和英國籍交易員卡爾瑪從事石油衍生品期權交易導致巨額虧損。陳九霖被迫離職,并遭新加坡警方拘捕。

2005年6月9日,陳九霖等5名中國航油公司的高官被正式提起控告,陳九霖面臨包括未如實發布消息、涉嫌內幕交易等多項指控,最高將可處以94年監禁以及25萬新元的罰款。幾天之后,陳九霖在籌措到200萬新元(約合120萬美元)的保釋金后保外候審。

2006年3月,新加坡初級法院做出判決,判處陳九霖入獄服刑4年零3個月,同時遭罰款33.5萬新加坡元。他的罪名是“欺騙德意志銀行、未及時向新交所披露信息、局內人交易”,陳九霖也因此成為第一個因觸犯國外法律而被判刑的中國央企高管。

2009年1月20日,陳九霖在新加坡服刑1035天后刑滿出獄,即刻從新加坡樟宜機場搭乘飛機返回湖北武漢。

2010年1月22日,陳九霖任職中國葛洲壩集團國際工程有限公司副總經理。

2010年6月,重出江湖的陳九霖在北大光華管理學院EMBA演講《上市與并購實戰回顧》,這是他出獄后首次公開露面。隨后,陳九霖一方面選擇接受到清華等知名學府發表演講,另一方面又通過出版博士論文、投稿《求是》和《人民日報》內參等雜志發表關于國家石油戰略的設想。

2012年5月7日,陳九霖主動離開了葛洲壩,專職做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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