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淚水已不再是哭泣,我的真誠已不再是掩飾……”
還是那塊從高空飄落的半透明幕布,還是伴隨全場歡呼噴出的亮色煙火,還是那首熟悉的《不再掩飾》。8月24日晚20時許,崔健2013年鹽城演唱會開場了。
全市最大的演出場所——國際會展中心,從“至尊貴賓區”到“貴賓區”,從“VIP區”到普通觀眾區,整整24個區,一排排紅色藍色黃色綠色的塑料座椅都坐上了人。主辦方統計:全部11000個座位,入場率在90%以上。
這是近年來中國搖滾樂演出史上極其罕見的熱鬧。
崔健52歲了。在中國搖滾樂的故鄉北京,他上一次演唱會不過七千多觀眾;今年1月他在“搖滾之都”西安的演唱會,賣出不到五千張票。在濟南、南京等省會城市,票數都大抵如此。已經很多年了,他沒有在地級城市開過個人演唱會。
何況,這是800萬人口的鹽城有史以來第一次搖滾演唱會。
細心的話,你會發現如此盛況背后的一些蹊蹺。
“請大家站起來好嗎?站起來!”。“不好意思,請你坐下!”
崔健每次演唱會都會帶領觀眾挑戰安保體系。剛唱到第二首歌《不是我不明白》,他就要招呼觀眾站起來。在西安,全場觀眾齊聲起立;而這一次,站起來的寥寥無幾。他們很快被保安勒令坐下了。
27歲的小耿是崔健的鐵桿粉絲,從無錫坐3個小時車趕來聽這場演唱會。他很快發現不對:整整一個觀眾區,只有他一個人站起來。“我被別人當作異類了,他們詫異地看著我。”被按坐下,聽了崔健十幾年的小耿很委屈:搖滾樂怎么能坐著聽呢?我又沒有擾亂治安!
《時代的晚上》一向是崔健和觀眾互動重點。“有人說流行音樂是好孩子,搖滾樂是壞孩子……”崔健幾次向觀眾發問“是不是我越軟弱”,希望他們用歌詞應答——“越像你的情人兒”;“讓我安慰你度過這——”“時代的晚上!”
但連續幾次,絕大部分人還是毫無反應。他不免有些尷尬,“好,那你們繼續喜歡好孩子好了。”
孩子——這一天帶著孩子來聽崔健的人特別多,多到這樣的程度:一個男工作人員中途跳上臺叫停音樂,用標準的普通話插播起尋人啟事:“許晶晶(音)你在哪里?能聽到廣播嗎?如果能聽到,請馬上到舞臺右側,家人很擔心你……”中途的幾首慢歌,有些孩子干脆躺在父母懷里睡起覺。
直到最后幾首歌,《新長征路上的搖滾》、《花房姑娘》,崔健才成功地使氣氛熱烈起來,椅子上站滿了揮舞熒光棒的年輕人。即使在此時,他們也與北京、西安不同,沒有人按照崔健指揮分兩個聲部形成二重唱,而是搶在崔健之前就開始大合唱。“老崔唱得依舊給力,但鹽城懂他的歌迷不多。”小耿對我總結。
主辦方估計:此時約四千人——占全部觀眾40%,已離場。這是崔健演唱會從未出現的反常。
“哎,整場……都是崔健一個人唱?他麥霸啊!”
VIP觀眾區里,一名四十余歲的鹽城市委干部悄悄問道。似乎有點尷尬,他趕緊補上一句:“我有個朋友是賣酒的,他送我的票。”
“上次幾個歌星來鹽城開拼盤演唱會,我特意不開車,騎個電動自行車去,講一口鹽城話,最后20塊錢就把票買下來了。”鹽城市第一醫院的陸醫生教我“對付黃牛的絕招”。他也是跟朋友要的票。
這場演出如此熱鬧又有些反常的真相如下:
全場11000個座位,減去贈票、活動等,門票共9800張,其中約8000張都通過“贊助商預定”方式,提前送到觀眾手里。真正走市場銷售不足五分之一。換句話說,觀眾雖多,但大多不是崔健的歌迷。
這次演唱會最大的贊助商是“五醍漿”,鹽城下屬濱海縣的一個白酒廠。它每年有1.5億的銷售額,在鹽城位居第二。想當第一,它付出170萬現金,獲得演唱會的冠名待遇,拿走了面值兩百多萬元的4500張票。鹽城位于蘇北,民風好酒,每年白酒銷量達30億。
請崔健的偶然性很大。起初有人提議請姜育恒,但有疑問“他是不是來大陸太多了”;第二個人提出請崔健,通過。
“他們(主辦方)一提出請崔健,我就很興奮。”五醍漿營銷總監孫新華對我說:1994年,他在新疆大學讀書時就看過崔健的演唱會。近二十年來,他一直在家里聽崔健。
4500張票,五醍漿有三分之一采取“買酒送票”:買一箱酒,附送一張價格相當于一半的門票,很快賣完;另三分之二發給鹽城本地的經銷商。他們把這些票再分送給平時有業務往來的客戶,當作酬謝。
演出當天,經銷商們一般都組織了客戶集體聚餐,吃完飯集體乘車去看演唱會。通過主辦方運作,鹽城市公交部門破天荒地安排了6條線路共48輛公交車的“崔健演唱會臨時免費公交線路”。“(宣傳)效果很好,我們十分滿意。”孫新華說。
鹽城有800萬人口,是韓國起亞在中國最大的投資基地,經濟總量不差,想打開這一市場的商家不少。演唱會的每張椅子上都放著一個紙袋,里面有五六張廣告宣傳單。除了五醍漿,還有樓盤、茶葉店、手機店、汽車4S店、椰子汁、LED燈……你三百張我五百張,他們包下了另外3500張票。約400萬元的演唱會成本就這樣基本到位了。
在他們看來,崔健的這場演唱會跟戶外廣告牌、報紙、電視欄目一樣,是一次廣告機會。
“觀眾是怎么來的我們不管,這就是一場正常的演出。他們請,我們就去演。”崔健的經紀人尤尤說。
依靠贊助商出票,靠其他商品的消費者而不是歌迷撐起一場演唱會——這種模式的誕生很自然。
“我原先主持的那檔民生節目每天都會說:本節目由某某品牌特約播出,”演唱會的男主持人,也是這次演唱會的承辦方——“江蘇貝奧傳媒公司”的副總經理王藝之說,“所以我們想出這種模式很正常。”
他的另一個身份是:臺辦公室秘書。而鹽城廣播電視臺,正是這場演唱會的主辦方。貝奧公司是它的一個下屬單位,專門從事演藝經營。這是它今年6月成立后打響的第一炮。去年,鹽城有史以來第一場個人演唱會也是鹽城電視臺辦的,請的是刀郎。觀眾照樣不少。

鹽城廣播電視臺臺長史學健演出當天也在觀眾席中,但沒敢站到椅子上。他很清楚,一旦出點兒什么事,自己將是第一個被追責的人,“我挺緊張”。
“鹽城人有文化需求,但他們還沒有形成自己掏腰包消費文化的習慣、”史學健不愛說官話,“如果我們像北京、西安那樣,指望真正的崔健歌迷來買票,那是辦不起來的。我們這樣做,不用政府的錢,也不用國有企業的錢,既不違反中央規定,又多方共贏。”
當然,宣傳力度是同樣免不了的,甚至更大。在演出前約一個月,鹽城廣播電視臺下屬的4個電視頻道每天滾動播放一部30秒鐘的廣告宣傳片,累計達80遍。除了五醍漿是鹽城廣播電視臺的老客戶,這場演唱會的其他贊助商都是看了電視廣告找來的。
“我們自己就是媒體,這是優勢。但減去廣告成本,其實沒賺什么錢。”史學健說。
“但是,未必賺錢才是賺。”
沒賺什么錢——這跟事先的成本核算結果一致。
“這種模式在其他城市不好復制。”這次演唱會的項目經理,貝奧公司創意總監葉春說,如果這場演唱會到別處辦,沒有自己掌握的媒體,宣傳成本會高得不能承受。另一個關鍵因素是:鹽城廣播電視臺找到了五醍漿這樣一個冠名贊助商。
“像鹽城那樣先找到冠名,再做演出,當然可以了。”北京演出商牛姐(化名)說。“我們當時也想找,但是沒有找到。有個男科醫院要冠名,我能同意嗎?”
牛姐幾年前曾去某省省會辦過崔健的演唱會,賣出約五千張票,小賠。她總結:崔健的演唱會,減去場租、運營成本,利潤沒有多少。如果是五月天這樣的演出,“辦一場賺一場”。因為它的歌迷大多為20歲左右的年輕人,會追著看,能賣出幾萬張票。
西安音樂廳一位項目經理說,他們籌辦今年1月崔健西安演唱會時做了市場調查,最有可能買票看崔健的,就是40歲左右,經濟地位在社會中上層的男性。而這部分人并不是音樂會的主流消費群體。
但,“鹽城模式”也絕不能包打天下。
貝奧公司總經理張青峰在演藝行業浸淫多年,曾經將韓國組合“東方神起”引進中國。他在上海辦“東方神起”的演唱會,就主動拒絕了冠名贊助。因為瘋狂的少女歌迷太多,票根本不愁賣;而一旦冠名,按打折比例把一部分票給贊助商,還不如直接原價把票賣出去劃算。
到底要不要冠名?雙方到底誰求著誰、又能給予對方多少回報?主辦方與贊助商的博弈,是一場非常簡單的走鋼絲。雙方討價還價的強弱之勢,由歌星受社會追捧的程度決定。
主辦方手中掌握最熱門明星,就具有了絕對優勢。是主辦方上門拉贊助,還是商家上門求贊助,將顛倒過來。在中國大陸市場,“最熱門”往往是“最能抓住年輕人”的代名詞。“前幾年周杰倫可以,后來李宇春、五月天可以。”牛姐說。
但即便如此,哪怕不合作,雙方維持關系的諸多微妙之處也絲毫怠慢不得。那場“東方神起”演唱會,張青峰雖然拒絕冠名,但做宣傳時,仍免費捎上贊助商的名字。“畢竟下次還要打交道。你手里能拿出幾百萬的贊助商,也就那么幾個。在鹽城這樣的地方,我辦了崔健的演唱會,不賠,就很成功了!”

是啊,這畢竟是一場成功的演唱會。連BUG看起來都很完美。
一個令人愕然的細節是:在演唱會上走失的那名小孩子最終和家人團聚了。但上臺喊話的男子并非現場工作人員,而是自行上臺搶下話筒的,沒有經過任何人允許。
“我們以為是崔健團隊的人,崔健團隊以為是我們的人……”王藝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