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文文怎么也沒有想到,會以這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退役,盡管她和妹妹蔣婷婷一年前就向媒體公開表示要退役,并開始設想退役后的生活。
9月4日晚,在花樣游泳雙人自由自選決賽中,蔣文文、蔣婷婷組合最終只拿到了第三名。冠軍花落東道主——遼寧隊的黃雪辰、吳怡文組合。在前一天的預賽中,他們的成績則剛好相反。
次日,蔣文文、蔣婷婷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退役。姐妹倆淚灑現場,稱“對這個結果很失望,遭不公判罰退役很遺憾,心都寒了”。
9月8日,蔣文文、蔣婷婷在成都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專訪,復盤了賽前賽后的點點滴滴,并談了她們所理解的集體和個人,以及他們依靠了將近二十年的體制。
蔣文文、蔣婷婷在做完熱身活動回到休息室時,正好看到了隊里的幾名工作人員在寫申訴書。
此時,離她們決賽出場的時間僅僅只有半個小時。其實在這之前,她們的教練鄭嘉還寫好了另外一份申訴書。“在決賽的前天晚上就寫好了,我們就是預料到他們(主隊)可能會操控比賽,因為他們很早就說一定要拿一塊金牌。”鄭嘉說,“早點把申訴書寫好,就是為了通過正式渠道去申訴。”
蔣文文走過去想看看申訴書,可工作人員拿起轉身就裝進了口袋,并鼓勵她們好好比賽。
蔣文文和蔣婷婷心知肚明,但在上場之前,誰也沒有跟對方說起這事,怕的就是心理壓力太大。“我就是想申訴書不要用到,用自己的表現去打動裁判。”蔣婷婷說。
其實在沒有看到申訴書之前,蔣文文、蔣婷婷就已經懂得這個行業的“規則”。“參加國際比賽,不用考慮裁判的壓力,但在國內,卻要面對很多自己不能控制的東西。”
她們所指的“不能控制的東西”就是對裁判的游說。鄭嘉說,對裁判的游說,在打分體育項目非常普遍。“但也不能太離譜,也只是在指定的動作完成得差不多的情況下,裁判跟自己關系好的隊多打一些印象分、人情分。”
在多哈亞運會奪金一戰成名的蔣文文說,從來沒有一場比賽會像此次的全運會一樣讓她壓力巨大。“比賽前一整晚都沒睡著。”
這一晚,鄭嘉到蔣文文的房間,跟她們單獨談了一次話。“遼寧隊一定要拿一塊金牌,我們想拿到這塊金牌會很艱苦,會面臨很多人為的困難。”
出房間后,鄭嘉又覺得“自己的擔心過頭了”。“不管是她們的實力,還是狀態,文文和婷婷都比他們好太多了,他們總不可能把所有的裁判都收買。”
但到了決賽前不久,鄭嘉說在過道里遇到其中一位裁判,她主動打了招呼,卻發現裁判根本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臉色也極其不自然。鄭嘉和這位裁判早就相識,此前在國內其他的比賽中遇見,這位裁判都會鼓勵她們加油。
“為什么會慌張?”鄭嘉心里想了各種可能性。
在當日下午4點鐘,在遼寧隊花樣游泳集體項目失利后,鄭嘉就想到了各種人為的困難。“他們本來是保集體項目這一金的,沒有拿到,他們就只能在接下來的雙人自由自選打主意了。”
鄭嘉把文文和婷婷叫到一邊,告訴她們各種應對困難的辦法。“設備上搞問題,各個環節都做了預備,如果水下音樂聽不到怎么辦?”鄭嘉說,“就是想讓文文和婷婷做好各種突發情況的應急準備。”
這個比賽的順序也是在全運會正式開幕前一個月臨時調整的。在此前發給各隊的比賽項目表上,雙人自由自選放在集體項目之前進行。當時,四川隊對這種臨時改動提出了疑問,但沒有得到正面的回復。
看到遼寧隊在集體項目失利后,文文心里想,“完了,我們(雙人自由自選)的冠軍肯定沒了。”
在熬過賽前的半個小時后,蔣文文、蔣婷婷走到賽場邊,在教練的掌握中,一躍跳進了水里,完成了那套重復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動作。
上岸后,蔣婷婷一抬頭,就看到了大屏幕上顯示的她們比賽的成績,她一下子蒙了。當時還有一個上臺后的動作沒有完成,以至于文文在喊動作口令時,婷婷都沒聽清楚,“完全沒心情了。”
“我們現在肯定是第三名了。”
回休息室的過道上,文文抱著教練鄭嘉說。婷婷則抱著鄭嘉不停地掉眼淚。“心都涼了,體現的不是競賽的水平,而是裁判控制比賽。”
在文文跟鄭嘉說“肯定是第三名”時,廣東隊和遼寧隊還未上場。決賽之后,排名果然如蔣文文所猜測的。前一天的預賽上,這3個隊的成績剛好相反。
“就只是隔了一天,成績相差這么大,這是不可能的,顯然是有人操縱了結果。”鄭嘉認為,“這對運動員是一種摧殘,對向往這個運動員的年輕人也是一種打擊。”
決賽之前,蔣文文、蔣婷婷接受了央視的采訪。央視問她們,今天是最后一次比賽了,有什么感想。“當時流下了不舍的眼淚,我們還說,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們還會以運動員的身份回來。”
決賽之后,蔣文文說,她再也不想回到運動場上了。
當蔣文文、蔣婷婷看到決賽打分單時,她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總共4個裁判,每個裁判要給我們打3個技術分和3個藝術分,合起來就是24個分,每個裁判打的分數都是一模一樣的,如果不是之前說好的,不會有這種默契。”蔣文文說。
同樣,給廣東隊和遼寧隊打的分數也是一樣的,只不過在蔣文文、蔣婷婷9.4分的基礎上,逐個提高了0.2分。
她們的申訴結果最終被以“沒有直接的證據”為由壓回來。“就給半個小時的時間,讓我們上哪去找證據?”鄭嘉說。
蔣文文、蔣婷婷不承認這個比賽成績——拒絕出席頒獎。她們決定站出來,把事情的原委向媒體道出來,“給自己近二十年的艱苦訓練一個交代。”
當蔣文文不再準備代表國家,而是做回自我的時候,遭到了一群本是個體、此時站在國家角度考慮問題的人的指責——責怪她們沒有出席頒獎,缺乏起碼的體育精神。
蔣文文覺得這個指責太可笑。“我抵抗的就是一個不正義的過程,為什么還要接受一個不正義的結果?”
鄭嘉覺得這樣的體制太不健康了。“如果國家不正視這次申訴,不能還社會一個公正的結果,那怎么向后來者交代?每一個人的心里都覺得這個行業不干凈了,誰還有信心來從事這個行業?”
“畢竟在水里奮斗了將近二十年,而且我們還專門為這個項目(奮斗),最后在這個項目上卻沒有得到公正的成績。我們不是非要把金牌掛在脖子上,全運會冠軍我們也拿過,不是要證明一個成績,只是作為最后的一個謝幕,我們想得到一個公正的結果,也是為了給后來者一個干凈和公正的平臺。”蔣文文說。
人物周刊:你們對這個結果很意外?
蔣文文、蔣婷婷(以下簡稱文婷):是的,挺意外的,在意外之余還感到震驚。操縱比賽的目的太明顯了。裁判工作要去完成的,作為隊員,多少知道一些,但是沒有這一次這么明顯,完全出乎意外,讓人意想不到的一個分數出現,這個格是完全失控了。
人物周刊:比賽前你就聽說他們在這個項目上一定要拿一塊金牌,會不會有一種心理暗示,導致你覺得是黑箱操作造成的?
文婷:聽說只會讓我們更加提高警惕,而不是暗示成績。作為運動員,最主要的是心理素質,這個信息,我們心里知道,但上場前,不會對接下去要去完成的動作有什么影響。因為在運動場上,是要表現一個非常強大的自我。
人物周刊:就算賽前沒有聽到他們要拿冠軍的消息,你們也不會接受現在的這個結果?
文婷:不會接受,也會覺得很詫異。在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都覺得不可思議了,如果沒有心理準備,那更加覺得不可思議了。他們操縱比賽的目的太明顯了。
人物周刊:如果受益的是你們,你們會選擇站出來說嗎?
文婷:如果是給我們打超出我們水平太高的分數的話,我們也會說,是裁判給了我們面子。
人物周刊:所以,就有很多聲音說,你們這次是受害者,但此前在國內的一些比賽中,或許就是獲益者。
文婷:對,是受益者。但我們更多的是用實力在證明自己。最主要的還是我們代表了國家。代表著國家隊去參加這個項目,我們的國家就會全力來保障我們。
人物周刊:那倫敦奧運會預選賽你們就覺得有問題,為什么不站出來?
文婷:當時我們有這種想法,大不了不干了,大不了離開這個行業,但是四川培養了我們這么多年,我們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傷害整個四川。想多為四川做一點貢獻,帶著很痛苦的心情留下來了。如果那時候選擇離開,不僅傷害了四川,更讓別人覺得我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顧一切。我們兩個是懂得感恩的人。該為自己權利說的時候,我們會堅決地站出來。
人物周刊:所以,有人說,反正你們都要退役了,成績拿第三名不是很光彩的事情,所以要站出來說?
文婷:就算這是一個公正的結果,那也只是一個成績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我們就想要一個公道。
人物周刊:只要它是公正的結果,哪怕沒有名次也接受?
文婷:對,就算我們拿了最后一名,只要這個過程和結果都是公正的,我們都接受。作為運動員,我們是在競技比賽,如果結果體現出來的不是我們自己的競技水平,我們肯定不接受。更接受不了讓裁判成了比賽的主角,結果跟運動員的表現完全沒有關系,這太諷刺。
人物周刊:就這樣退役了,不覺得非常遺憾嗎?
文婷:有一點遺憾,但是還好。我們兩個現在除了花樣游泳,更多的考慮是以后,以后我們可能會轉(向)另外一個方面的工作。我覺得我們,不光花樣游泳,還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人物周刊:我記得你以前在接受楊瀾訪談時說過,倫敦奧運會預選賽那一次,說領導決定了,還是尊重他們,支持這個隊伍的決定,愿意服從集體。你們是一個很愿意服從集體的人嗎?
文婷:我們絕對是一個愿意服從集體的人。
人物周刊:那為什么這一次沒有服從集體?它可能也是集體作出的決定。
文婷:這個是傷害運動員本身的一個事件。我們可以犧牲自己,但是如果傷害到我們整個集體,那我們就需要一個公正的評判。我們也是全國時間最長的運動員,很多運動員都是以我們為一個榜樣吧。如果這個事情不能有一個公正的結果,那么她們肯定心里就有很多想法。我覺得這是我們倆作為花游的運動員,最后能為這個花游事業做一點事情吧。
人物周刊:你們怎么理解個人與集體?
文婷:我們個人身上肩負的責任,我覺得就是集體的責任。我們倆就是集體培養的,從小受到教育就是:我們要感恩。我們代表的不僅是個人的,不僅僅是我們自己。我們隊長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沒有我們這個國家的強大,今天我們就不可能站在世界一流水平線上面。
人物周刊:國家的強大和運動員的競技能力,有關系嗎?
文婷:這個可能就是我們的體制。在國外,別人都是俱樂部,都是代表自己。我想練,我交錢去練,那也是我自己的。那現在是國家培養了我們,那我們所有表現出來的東西,不光代表我們自己,還代表我們身后的人。
人物周刊:那你們是愿意代表自己?還是代表國家?
文婷:當然,這種體制下我們沒法代表自己。如果我們在國外訓練或者其他,那就可以代表自己了。但是我們這個國家體制上是這樣的。我們想代表自己,但沒法做到。
人物周刊:你們怎么理解“代表”?
文婷:代表啊。其實我覺得“代表”現在好像是一種光榮的感覺。是很有一種肯定的意味在。因為我這個個體,我都可以代表國家、國家隊這個形象出去,那我肯定是因為各個方面都很優秀。選擇了你這個個體去代表國家隊去參加比賽,我覺得也是一種很驕傲的事情。
人物周刊:那會有沖突嗎?就可能一開始選你是對你自我的一個肯定,但是你成為代表以后,就要完全去掉自我。
文婷:就沒有自我,完全沒有自我。
人物周刊:這是很矛盾的東西。
文婷:在集體里,是完全沒有自我,但是我好像沒有特別強調自我的事情,也沒有這種欲望去強調:這就是我自己的。好像很少有這種想法。
人物周刊:你們是覺得個人重要還是集體重要?
文婷:集體重要。因為今天的一切都是集體給我們的。
人物周刊:現在,你們對個人跟集體的理解會有變化嗎?
文婷:退役了我覺得可能更多代表自己了。然后,我們倆就有自己的夢想。我們想開個俱樂部,能夠約朋友一起,不一定是花樣游泳,就是從游泳開始吧,喜歡游泳的小朋友,不一定是專業,讓更多人參與到這個項目。

人物周刊: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受了委屈不能說?
文婷:可能跟這個大環境有關吧,從我們進入這個行業開始,所有的人都告訴我們要服從集體。如果你突然提出個反對的聲音出來,槍打出頭鳥,所有的壓力就在我們一個人身上,就會把我們打下去。我們身上背負的不僅僅是我們自己的責任,也背負了在后面支持我們的人的責任。只能顧全大局。
人物周刊:如果你個人的利益受到很大的損害,你也會尊重集體的決定嗎?
文婷:尊重是會尊重的。如果真的是受到一種很強烈的傷害的時候,我覺得我還是會為自己勇敢地說出來,就是至少是有一個反駁的舉動吧,會站出來說。我個人來說,是有點很自我的。
人物周刊:那你會很痛苦嗎?你是一個自我的人,但你說在集體里是不需要自我的。
文婷:是,很痛苦。但在這種大環境里,我們長期被壓制,或者說,我們也是習慣了,真的是習慣了。可能以前沒有這種大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是逆來順受的感覺。就是反正都這樣了,就跟著走吧,跟著這個大流走吧。
人物周刊:沒有想過反抗?
文婷:有想過反抗。可我們面臨的壓力就是,可能我們說出來的話,會被壓制回去,會被一種有形的東西給埋沒。
人物周刊:是不是大部分運動員都這樣?
文婷:都是這樣。大部分運動員都會選擇有委屈往肚子里吞。因為你只要反抗,這個體制就會把你踢出去,就很難在這個集體里生存。
我覺得這個體制就是,讓人有點難受。因為這個體制確實不是很完整。沒有更多的,考慮到本身的自我。因為畢竟我們以前也受到這樣的委屈,但是沒有說出來。那是因為我們還要在這個圈子里面呆下去。所以,這是很多運動員的運動生涯里面會碰到的問題。
人物周刊:這是不是導致中國體育功利化的一個很大的原因?因為你們運動員受到了委屈也不說,那體制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反正你們都逆來順受。
文婷:也有可能是。我只說我自己的項目,我覺得花游的項目,孩子們都是比較聽話的。這個聽話就代表很多,因為我們這個內部所推崇的就是什么都要服從,什么都要去聽安排,如果你不服從,那你就很難在這個里面生存,扎不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