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住處時已過午夜,謹記中介之前的反復叮囑(“擾鄰是要賠錢的”),躡手躡腳提著箱子開門、進電梯、再開門,生怕發出一點聲響。公寓比想象的要好,連浴巾和手帕都整整齊齊備了好多條,客廳里的假樹萎靡得很真,我差點就給它澆水了。
這里比北京慢12個小時,頭兩個晚上都是凌晨兩點以后入睡,4點多就醒了,像是睡了一個綿長的夏日午覺,窗外風涼,楓樹和梧桐在黑暗里發出沙沙的聲音,打開電視全是購物節目,我鼓起勇氣從九百多個頻道里尋找BBC world service,想通過看新聞找到自己在陌生世界的坐標,卻只發現BBC America,它在播放烹飪節目。后來我又看過它幾次,好像每次都在教人做菜。
熬到6點,出門吃早餐,經過了一個五星級酒店、兩座教堂和一塊墓地后,居然摸到了哈佛廣場。人最多的Au Bon Pain門口,風度翩翩的老人家微微鞠躬,微笑著說了聲ni hao,我一進門就明白了他為何那么確定我是中國人:餐廳里有一半人是操著各地方言的同胞,哈佛還有兩周才開學,也不知是親友團還是旅行團。
通過搭幫朋友的介紹,周末混進幾個北美留學生社團舉行的論壇,連聽三場演講。B先生回顧了2003年以來中國社會運動的10年,從李思怡到太石村,從最牛釘子戶到鄧玉嬌,聽得我唏噓不已——這些事情都歷歷在目,但又感覺如此遙遠。2003年有時被稱為“民權元年”,記得那時候社會有共識,大家心氣頗高,覺得眾人推墻墻必倒,而今墻仍是墻,人也未必不是墻,就像匈牙利作家米克洛斯·哈拉茲蒂在《天鵝絨監獄》里寫的:“……不僅是某些官僚程序,而是整個文化語境;不僅是國家的干預,而是所有合謀摧毀自主的真正藝術行為基礎的情形;不僅是政治勒令,而是一元化社會里的個人的世界觀;不僅是‘合法’與‘非法’的限制,還有維系著國家權力能夠滲透到文化的哪怕最后一個細胞的秘密心理源泉。”
每代人都有自己的記憶,它可能是眼界也可能是局限。在哈佛教課的R老師說,你們這一代受汶川地震影響很深,所以對郭美美事件反應很大——有趣的角度,倘若一個外國觀察者空降中國,他能夠打開我們話匣的問題之一肯定是:2008年5月12日那天你在做什么?而塑造R老師那一代人的卻是更早之前的悲劇,如果我們不能理解他們的關切,不妨想象我們的下一代問我們:汶川地震真有那么慘嗎?
R在課堂上運用政治社會化(political socialization)的概念,來辨析教育、傳媒、同齡人、家庭等媒介(agents)在不同社會起的作用,從而對年輕一代價值觀與身份認同產生的不同影響。這并不是高深的理論,但能帶來很清晰的分析——你或許聽過一種熟悉的說法,“在哪里都是被洗腦”,或者,“他們那個也是一種宣傳”,那就來看看這些媒介在不同社會的狀態吧,它們是集中的還是分散的,是被一個權力中心控制還是被若干個控制?接下來的問題是,在對任何事情做出判斷前,你是否會意識到政治社會化對自己的塑造?
參加論壇的人價值觀比較接近,不過他們在中國留學生群體里大概也是少數派。一個社團發起人在自己學校做的小調查說,大多數參加社團活動的留學生同意對政府的批評,但也同時認為這些批評“有損國家形象”,只有極少人對異議者表示同情。最后他總結,希望培養更好的討論氣氛,希望吸引到更多本科生,以及,“更多女生!”然后一屋子男生都大笑起來。
活動結束,大家一起看了部介紹吉恩·夏普(Gene Sharp)的紀錄片。吉恩就住在波士頓,以倡導非暴力抗爭理念聞名于世。片名叫How To Start A Revolution,我之前沒聽過,用手機Google,敲到how to start a時,下拉框提示出現了how to start a business(怎樣創業)和how to start a conversation(怎樣聊天)的句子,我繼續敲打,到how to start a re時,以為差不多了,結果出來的是how to start a restaurant(怎樣開一家餐館),這才是時代精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