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紀90年代,利比里亞內戰連連,約有3.8萬名娃娃兵深陷其中,度過了他們血色童年。他們扮演士兵、強盜、兇手的角色,一邊傷害、侮辱他人,一邊被人傷害、侮辱。
如今,該國停戰協議簽署已有10年,舉國上下正致力于社會和解。當年的娃娃兵都長大成人,他們如何審視自己的過去,將決定這個國家的未來。
利比里亞“和平運動”領導人、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萊伊·古德韋說,如果對眼下的社會不公熟視無睹,實現和解就無從談起。她指著首都蒙羅維亞街頭來來往往的人們,說:“你看,到處是憤怒的人群,非常憤怒。”
瑪麗·戈爾在海邊開了一家簡陋的酒吧:幾張皺巴巴的鐵皮圍成一圈,用米袋和細鐵絲潦草地綁在一起,歪歪斜斜。沙地上滿是煙頭,餅干包裝紙在晨曦中閃閃發光。
這個荒涼的地方名叫“波托角”,在利比里亞英語中意思是“無用之地”。它位于蒙羅維亞最大的貧民窟“西點”半島,那里聚居著漁民、癮君子、流浪兒,還有許多像瑪麗那樣曾經參加內戰、如今居無定所的人。
上世紀90年代,先是查爾斯·泰勒領導民兵武裝“利比里亞全國愛國陣線”推翻塞繆爾·多伊的強權政府,在處死多伊、簽署和平協議后,于1997年當選總統。兩年后,內戰再次爆發,一打又是4年。
瑪麗13歲參加支持泰勒政府的武裝,在利比里亞東北部邊境的一次激烈交火中,一顆子彈擦傷了她的右膝;在另一次戰斗中,一顆子彈穿透她的右肩。她還自制了一些戰爭“紀念品”:在后腰和右膝處各文了一條張牙舞爪的章魚。她說,章魚是一種“邪惡的動物”,“我也是邪惡的?!?/p>
瑪麗打了3年仗,一度升任炮兵指揮官,有30名部下,既有大人,也有小孩。后來在一次戰斗中被俘,轉而投靠叛軍——“為誰而戰”,她無所謂。戰爭結束時,她年方二八。
2003年8月,《全面和平協議》簽署,但和平并沒有隨之而來?,旣愑幸粋€男朋友,生過兩個孩子,但從未結婚。戰爭教會她獨立,她說:“我是男人,因為我曾經戰斗過?!?/p>
雖然放下武器多年,但她依然習慣于像指揮官一樣,在她的小小世界里發號施令,用暴力擺平一些事情。
有一次,她在集市上用摩托車頭盔狠砸一名男子的腦袋,并威脅要宰了他,因為那人叫她“要飯的”。好不容易被路人勸住后,她又叫來警察,塞給他100塊錢,讓他把那男人關起來。
瑪麗出生于首都郊區,在7個孩子中排行老三。母親帕特里夏靠賣烤魚和經營一家小錄像店維生,后因父親有外遇而離婚。
繼母時常虐待她,讓她承擔大部分家務活,稍不聽話,就把她捆起來,用辣椒水抹她的眼睛,然后拖到太陽底下暴曬。
13歲時,瑪麗懷孕了。孩子的父親是個英俊小伙,兩人在社區中心的籃球場相識?,旣惿乱粋€女孩,取名“勇氣”。兩周后,母親帕特里夏把孩子接走。
2000年,第二次內戰已經打響,參加了政府軍,在納馬的杰克遜軍營練習瞄準、射擊,學會使用各種武器。她的外號叫“不高興”,因為她性格粗野,不愿服從命令。
第一次上前線,指揮她的也是一名女孩,名叫蒂娜,戰后死于吸毒過量。一開始,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令瑪麗渾身顫抖,可當她看到蒂娜英勇殺敵的颯爽英姿,恐懼頓時消退。
整整3年,瑪麗在戰火中度過。一項關于利比里亞內戰的調查顯示,士兵的暴行包括故意砍斷俘虜四肢、屠殺孕婦以打賭胎兒性別、用少女祭祀等。很多人提到他們被迫切割、烹煮人肉和器官,包括自己父母和孩子的。無數幼童和少年目睹父母、兄弟姐妹遭受酷刑和強暴。很多家庭成員,包括孩子,被迫彼此強暴、屠殺、傷害。在觀看的過程中,他們不得有任何情感流露,甚至要奉命大笑。如果誰不堪忍受流下眼淚,將被刺目以示懲罰。另一些調查發現,在內戰中遭強暴的婦女多達60%到90%。
瑪麗回憶,她曾割過俘虜的耳朵和手指,甚至剝過一名俘虜的皮。但讓她如今徹夜難眠的并不是這些暴行,而是她曾命令士兵們輪奸一名女俘虜。
2003年的一天,瑪麗的隊伍遭遇反政府武裝伏擊,3名女孩被打死,瑪麗和另外兩人繳械投降,做了俘虜。一連幾天,她被毒打、羞辱、關押,飽受折磨,最后被迫投靠叛軍。
接下來的幾個月,瑪麗為叛軍而戰——這種背叛從來不曾困擾過她。當反政府武裝逼近首都時,“因為有太多的戰利品,真是一種甜蜜的享受”。
在爭奪首都的最后一場戰役中,瑪麗當了逃兵,偷偷溜回“西點”的家。幾天后,戰爭結束,她上繳了AK-47步槍和火箭炮發射器,又回到戰前熟悉的生活:游蕩街頭,吸毒,賣淫。
戰爭結束后,政府和西方援助機構建立了一些項目,幫助從前的娃娃兵重返社會。然而,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無法過正常生活,尤其是那些女孩,她們被視為“越軌的人”。
戰后,許多男性指揮官通過談判在政府里謀得一官半職,而女性指揮官則被拒之門外。她們大多藏身于貧民窟,為生存苦苦掙扎,有時為了區區幾塊錢就賣身。來自芬蘭土爾庫大學的萊娜·科蒂萊寧正在進行一項關于前女娃娃兵重返社會的調查。她發現,受訪者中有近一半涉足賣淫,她們游蕩在首都各個貧民窟,“有的一貧如洗,絕望潦倒,覺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人類學家伊爾瑪·施佩西特說,參加過內戰的女娃娃兵很難成為人妻,生兒育女,融入社會,因為她們被打上“恥辱”的烙印:自甘墮落,不再清白,毫無女人味?!袄壤飦喨苏J為,女孩子在叢林里和男孩子一起并肩作戰,是很下流的事。她們越過了女人的界限,不符合社會規范。沒有人愿意娶她們為妻,大多數雇主也不愿意雇她們?!?/p>
2003年末,?;饎倓倲翟?,身為義工的羅薩那·沙克試圖接近瑪麗。但瑪麗毫不領情,大聲嚷嚷道:“滾遠點,你們整天在這兒瞎轉悠,謊話連篇。”但過了一段時間,沙克成功說服瑪麗和其他8個女孩在一個基督教慈善機構生活了9個月。期間,她們接受心理治療,還學會制作糕點。
沙克相信,只要瑪麗離開“西點”,一切都會好起來。她給她取了個昵稱“光明未來”。
瑪麗對自己的未來并不那么確定。她說,她的酒吧每個月能給她帶來45美元收入,這在貧民區是一筆大數目。而且,周圍都是和她一樣的人,讓她有一種安全感。
瑪麗的大女兒“勇氣”今年小學畢業。2008年,她隨外婆從加納回國,但沒有回到母親身邊,因為帕特里夏覺得“西點”不適合孩子成長。
畢業派對的晚上,“勇氣”穿著露背的粉藍色吊帶衫、斜紋短裙和亮閃閃的黑皮鞋,快樂地穿梭在人群中。
是瑪麗出錢辦了這場體面的派對,但她沒有出席。在數英里外的酒吧,她張羅了另一場派對,來的都是她的狐朋狗友——她不想因為這些人的粗魯舉止、滿口臟話和醉酒丑態而讓女兒尷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