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底受批判后所攝 1957年結婚5個月時在頤和園后湖 1985年攝于西柏林


穿著黑面布鞋的腳跺了一下地面:“你看,這一腳下去,沒什么動靜。但這個力和能量不會消失,它一定在哪里,轉移,儲存,積聚。也許過了10年、50年、上百年,它跟無數這樣的力合在一起,釀成一次地震或者海嘯。”
這是7月的北戴河,中國作協創作之家的一個獨門小院。海風好像從隔壁吹過來,天是高亮之藍,丁香樹的枝椏倒伏在院里,匍匐著向前生長,憨憨地伸出一蓬蓬綠來。79歲的王蒙在說“無端”。
在汶川大地震現場,在中國歷史上一次又一次的大革命里,在命運一次次丟給他的拐點里,甚至在人生低谷(1991年)一頭溺進的義山詩里,他讀出兩個字:無端。
“大問題都是無端。就是千頭萬緒,說不清。李商隱的抒情里,有悼亡,有懷舊,有感遇、思鄉、冤屈、牢騷、自戀、空虛……他什么情緒都有,什么原因都有,不是一時一事一史而起,有一種深刻的彌漫性。汶川地震,專家告訴我,那是上萬年地殼的各種運動,各種力量積存、作用的結果,是物質不滅和能量守恒的結果。”在無端面前,王蒙說,他感受到莊嚴、恐怖和內心的震動。
這樣的話題多少讓他顯得有點疲累。他已經到了,他的老友張賢亮告訴我的,垂垂老矣的年紀。他的寫作、游泳依然有條不紊地進行,只是速度放緩、距離縮短。在這個安泰的、甚至有些甜蜜的夏日里回顧人生,尋找意義或別的什么,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現在一條緋聞比一篇正經作品影響大。面向歷史發什么深邃思考,領導不愉快,群眾也不買賬,兩面不討好,我們這些老家伙沒必要惹這個不愉快。”張賢亮說。他比王蒙小兩歲,現在是西北一座大型影視城的董事長。他的企業每年向國家交稅一千多萬元。
赴北戴河前一天,王蒙在《鏘鏘三人行》中和查建英、竇文濤閑聊郭敬明的電影《小時代》。“我瞅著電影里頭那些小小子小姑娘都挺俊的。”他慈祥地說,“《小時代》是郭敬明的《青春萬歲》。”
及至見面,請教寬容愛護的出處。王蒙緩緩道:“淺是淺,可我們當年的青春也淺啊,只不過趕上大時代、大事件。當年我們精神上的困惑可能比現在的年輕人少些,對自己選擇的道路完全沒什么困惑。而正是這種不困惑,制造了后來許多許多的悲劇。青春都不是吃素的。”
“所謂成長,就是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破滅了,而另一些合理的科學的理念一步一步變為現實。”王蒙在他的自傳里說。
他是14歲入黨的少年布爾什維克,10年的基層團干部,22年的“右派”(其中16年在新疆),3年零5個月的共和國文化部部長,10年的中央委員,15年的政協委員,享受部級待遇的離休干部,以及,寫作長達60年的作家。
他有一些尊號或者注腳:大師(語出莫言)、貫通先生(語出賈平凹。行前得賈先生指點:他是貫通人,以此出發,大有寫頭。)、人精(語出許多人)……關于他對某些事情的處理,有過一些爭議;關于他的絕頂聰明,毫無爭議。
張賢亮講起一件舊事。某年出訪美國,一位希臘裔美國人教他英語,幾天后,老師坦率地對他說:你比王蒙笨多了。此前,這位老師也教過王蒙。
1950年代王蒙在區團委工作時,就有人說,這孩子太聰明了。妻子崔瑞芳所在學校的校長,在終于放行崔瑞芳、允許分居兩地者團聚時,說了一句:王蒙,厲害!
崔瑞芳是王蒙的初戀。一見鐘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王蒙說,這8個字會讓他落淚,“它是一種生命歷程啊”。
因為父親缺乏家庭責任感,王蒙從小對女性有深切的同情。在自傳中,王蒙描寫了自己的父親,一個曾留學日本的喜歡哲學與咖啡、藝術與科學的晚年綽號王爾巴哈的書生。在全家斷糧的情況下,他得了點錢,先買溫濕度計(代表科學),或先給孩子們買巧克力和外國童話書(代表理想狀態)。二姨兜頭潑向父親的那鍋熱綠豆湯以及父親的應對,長久地刺痛著他。那些又怨又憐又痛的文字出版后,王蒙告訴我,同父異母的弟弟讀出了他對父親的感情。而據崔瑞芳回憶,年輕時的王蒙很少談論他的家庭——2005-2006年書寫自傳的王蒙,將自己的心靈最大程度地打開了;但同時,他仍然必須“向還壓在井底的部分真相默哀”。
“我不能對不起她(指妻子),我要讓她快樂并因我自豪而不是相反。”而崔瑞芳,“至少有5件事可與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相提并論”。她穿著半高跟鞋去京郊看望在那里勞動的丈夫;跟所有勸她與右派丈夫劃清界限的親人劃清界限;當丈夫在電話里告訴她決定去新疆,她立刻就同意了,而且,一直去到巴彥岱生產大隊……那些年里,他們之間惟一的障礙似乎是“江青”——只要提起這個名字,會影響夫妻生活,用王蒙在自傳中的表述:一夜無話。
張賢亮曾對王蒙的不沾緋聞憤憤不平:一個作家,怎么可以沒有緋聞!轉念一想:最好的女人被他娶到了,你有什么辦法?
1990年1月,王蒙發表了辭去部長之職后的第一篇小說《我又夢見了你》。寫夢境、青春和愛情,寫一個青年坐火車、坐汽車、放棄等車走著去看未婚妻的旅程,那是1954-1958年王蒙往返于北京-太原之間的再現。
“你可以有大快樂,事業、社會、人民……這些你都沒有了,你仍然可以有小的快樂,跟愛人一起吃西瓜,買到便宜的處理貨……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話。”
2012年3月23日,崔瑞芳去世,享年80歲。告別遺體時,王蒙忽然大吼一聲:瑞芳!
王蒙惟一的文憑是初中畢業時拿到的。因為跳級,他沒有小學文憑。他的聰明從人堆地氣里來,首先表現為他的說話——
陸文夫曾對一眾作家說:人家王蒙一個意思能用18個詞兒,你行嗎?河南作家喬典運有言:瞧人家王蒙說話,領導聽著像是在為領導講話,群眾聽著像替群眾說話。
老作家們戲言:國民黨的稅多,共產黨的會多。50年代中期以后又有說法:文人口才好,因為開會多。
周揚、胡喬木、丁玲、老舍、馮雪峰、賀敬之、馮牧、林默涵、艾青、吳組緗、臧克家、嚴文井、康濯……再后來,叢維熙、鄧友梅、劉紹棠、張賢亮、馮驥才……新中國的第一代和第二代作家從會場上、從王蒙身邊,一一走過。
受丁玲批判的蕭也牧,受周揚批判的丁玲,受毛澤東批判的周揚,受老舍批判的劉紹棠,由紅衛兵抄家搜出美元始、以投湖自盡終的老舍,在圖書館上吊的徐寶倫……都是在他眼前留下過音容笑貌、命運殘篇的人。他們曾對著他說話。
在歷時54天、批判“丁(玲)陳(企霞)”的作協黨組擴大會議上,23歲的王蒙聽著老作家們激動的發言,“只覺一陣冰涼,又一陣遍體發麻發酥的溫暖,如得了虐疾。”他還記得老舍的語言風格,那是老北京旗人的禮數:“丁玲同志,您的態度是錯誤的……還有您,陳明同志,您的思想是反動的……”批判、檢舉、檢討,已經成了一種語法,和活法。
“文革”結束,四次文代會上,難兄難弟們紛紛亮相。王蒙環顧四周,都是久經錘煉的文藝戰士啊。
后來,則是黨內的意識形態之爭。“先說是為了布防,后說的才是本意。比方說,一個講,有很大成績,但更要看到缺點和問題;另一個講,有很大問題,但更要看到偉大的成績。我相信一個生人或懂漢語的外國人在這種場合,一定會覺得兩邊說的沒有差別啊,可暗含著劍拔弩張。為了這點邏輯順序,我們消耗了多少時間,傷了多少和氣,絞了多少腦汁!”
再后來,是文壇的明暗紛爭。“我說話利落,口齒清晰,喜歡辯論、婉轉解釋、稍作說明、淡淡一拂或以退為進或及時打住——休兵一笑。我用詞力求準確,有分寸,有棱角,自自然然,隨機應變而又有所控制。我說過,在政治上我有童子功,我太熟悉咱們的政治語碼。同樣一句話,我會從25種說法中找到一種比較恰當的。我不怕反駁不怕攻擊,我反應迅速。而更多的時候我明白不反應更好,我早就明白老子的道理:善者不辯,辯者不善。”
他漸漸形成了另一套語法:幽默的、調侃的、戲弄的、高天闊地形式豁達暗含機鋒的,間或一露尖刻的、罵人不帶臟字的。他說,我原是多情的、敏銳的、夢幻的,時有偏激的;荒誕油滑實不得已,須讓深文周納者無跡可尋。這里頭,既有命運的饋贈,也不無人的變化。
90年代初特殊時期重新登記黨員,安徽某詩人曾有暫緩登記的考慮,經過當地領導細致深入的思想工作,王蒙描述為:“沒有出現其他情況。”
至于文人筆戰中的身段風度,一方面各顯天性,一方面也是雞同鴨講的有中國特色的現代辯論環境的寫照:總體質量下降、PM2.5上升。
韓寒發表了《王蒙的敏感和虛偽》,王蒙回以:“我是新概念大賽的評委會主任,韓寒的出現我有責任。”
王彬彬發表了《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王蒙回以《黑馬與黑駒》。因“彼時彼刻扯出黑馬有失品格”,一時遭遇眾多拍案而起。有批評者看出,這不僅僅是厚不厚道的問題,也是一個老共產黨員黨性和立場的一閃而過——其時,當事人未必自覺。
他還有一篇經典之作《訓賢侄》,是對官場斗爭、政治暗算的回擊。在自衛反擊方面,王蒙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信奉者。他有自察,晚年亦有反省:還是火氣大了些,意氣用事了些,相逢一笑該多好。他仍然心向他推崇的老莊境界:大道無術、道法自然。
1957年1月,《中國青年報》編輯部舉辦了一次座談會,討論王蒙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會前每人發到一份參考資料:剛從印刷廠取來的王實味的散文《野百合花》。此文1942年被判定為反革命毒草,作者因而喪命。

1月28日,王蒙與崔瑞芳結婚。1月29日,中國作協黨組召開會議專門討論《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郭小川保留了這次會議的不完整的記錄稿,開頭有幾句話:“最初,歌頌占80%。現在,中間大,兩頭小。”
這是王蒙的第二部小說,寫于1956年4月,經副主編秦兆陽修改,發表在9月的《人民文學》上。如果說,王蒙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是他對經年閱讀的蘇聯文學的一種致敬,這一部短篇,則是響應團中央號召,向娜斯佳學習。娜斯佳是蘇聯小說《拖拉機站長和總農藝師》里的主人公,一個經驗不足、卻勇于同落后現象作斗爭的青年。五十多年后,王蒙說,他曾試著翻過幾本張愛玲的小說,怎么也讀不下去。
王蒙刻畫了兩個仍然保有學生氣的人物林震和趙慧文,面對區黨委里革命意志衰退的官僚劉世吾,陷入一種困惑:現實中的黨委工作和他們小學時聽的黨課內容不是一個味兒。小說后半部,彌漫著一種孤寂之情。
崔瑞芳曾說:王蒙有一顆孤獨、寂寞的心,在他還是個孩童時就形成了。7歲,放了學,怕父母吵架,不想馬上回家,于是閑逛。聞到肉香,饞,沒錢,也沒有向父母要錢的經驗。再往前走,是一家棺材鋪,他問:掌柜的,您這棺材多少錢?他幼年曾跟姐姐談論過死亡,很小就失眠。
43年后,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中,對這篇小說有了新的發現:“《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雖然具有揭示官僚主義現象、積極干預現實的外部寫真傾向,但它更是一篇以個人體驗和感受為出發點,通過理想激情與現實環境的沖突,表現敘述人心路歷程的成長小說。……甚至可以說,對心理沖突事件的精彩呈現,才是這篇作品的藝術獨特性所在。”
而當年的需求不同。全國展開的熱烈爭論引起了毛澤東的注意,他在多次會議上談了自己的看法。據黎之回憶,“這是我知道的毛澤東惟一一次對當代短篇小說的分析。”
這一年,王蒙親耳聽到了毛澤東幾次講話的錄音,“反對王蒙的人提出北京沒有這樣的官僚主義,中央還出過王明、出過陳獨秀,北京怎么就不能出官僚主義。王蒙反官僚主義我就支持……王蒙有文才,有希望……”
“主席說著說著找不著煙了,便說‘糧草沒有了’。據說是陸定一連忙給主席送去了煙。”王蒙在自傳里寫道:“如此這般,化險為夷,遇難呈祥,我的感覺是如坐春風,如沐春雨。我同時告誡自己,不可輕浮,注意表現,在自天而降的幸運面前更要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1957年5月,“鳴放”到了關鍵時刻,王蒙命運的一大拐點出現了。5月15日,毛澤東寫成《事情正在起變化》,提出“反右”。據說,對那些要重點保護的黨內外人士,可以提前打招呼,給他們先看這篇文章。有一天,王蒙接到通知,說是市委將派車接他去機關看一個文件。等了幾個小時,通知又來:不去了。
在王蒙要不要劃“右派”的問題上,領導們也拿捏不準。在團組織相對文明的啟發幫助下,王蒙交待了思想深處的一些問題,比如海德公園式的民主也不賴。最后周揚拍板:劃。
批判會后第三天,王蒙拍下他整個青年時代最帥的照片:將小棉襖甩在肩上,一臉陽光瀟灑,有點普希金風范。他也提道:“只有一個晚上,我很慌亂,一夜無眠,不斷地起夜小便。”
1958年夏,王蒙“戴帽”。10月,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其時王蒙正在山溝里勞動,妻子在山西上大學,故起名“王山”。兩個多月后,王蒙第一次看到王山,對著兒子一首接一首唱歌。嬰兒回之以啊啊啊。
王蒙有3個孩子,每個孩子的名,都印刻了他與妻子的一段經歷,有山有石,有伊犁。
勞動使人強健、接地氣、開眼界、長知識。比如北京東城的大糞比西城的有勁、價格高,因為東城富人多。
斗爭中也有發現:基層右派(來自各行各業)有一種受虐虐人的積極性,他們愿意互相批斗,尤其把自身所受的一切強暴轉施于人時,表現得習以為常、駕輕就熟。王蒙悟出:常常挨打的人容易兇狠;被冷淡的人容易冷淡旁人;無欲者授受最親。這本是一個人性彰顯、適于反躬自問、問一問“個人在運動中該負什么責任”的題目,卻被平反后的大部分人略過了。
“文革”的爆發是必然的,王蒙說。他的老友馮驥才說,推動“文革”的,不僅是遙遠的歷史文化和近前社會政治的原因,人性的弱點,妒嫉、怯弱、自我、虛榮,乃至人性的優點,勇敢、忠實、迂誠,全部被調動起來,成為可怕的力量。
“文革”中,王蒙燒掉了家中所有帶字跡的紙,包括日記。他丟失了鋼筆,也不心疼,安慰自己免得“禍從筆出”。1969年,他重新拿起筆,為剛出生的女兒記嬰兒日記。他讀大量相關書籍,研究記錄嬰兒便秘、腹瀉、消化的經驗,直到孫輩們出生仍能發揮作用。他被子女們授予“屎學家”稱號。
1979年,周揚見到王蒙:“你現在成了老作家。”王蒙心里一酸:一巴掌就拍成了老作家——寫成《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21歲半,再回文壇,23年過去了。
馮驥才告訴我,他的生命里有兩次歸零:一次是從“文革”抄家的廢墟中爬出來,一次是從唐山大地震的廢墟中爬出來。有那么幾分鐘,他有神經錯亂的表現。
張賢亮告訴我,22歲進監獄,蹲了22年,出來時還沒碰過女人。他與叢維熙被稱為“大墻文學之父/之叔”。
艾青錯劃右派21年,平反時給他3個字:搞錯了。詩人算了算,每個字要了他7年的光陰。
……
晚年嗓音退化、風度依舊的周揚,對從各個角落里踉蹌著復出的作家們說:“你們說要干預生活,其實是干預政治,結果是政治也要來干預你。你干預一下政治,也許沒什么大不了的。政治干預一下你,你會受不了。”
1979年5月,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合集《重放的鮮花》。人們爭相傳閱,細嗅政治風向的變化。每一篇小說詩歌后面,都活生生站著一個摘帽右派。這批包括王蒙、劉賓雁、陸文夫、劉紹棠、鄧友梅、公劉、流沙河在內的“前青年作家”重返文壇,成了新時期文學的領軍人物。
朱學勤就是在那段時間里接觸到《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在橋梁工地上》等作品的。此前下鄉插隊時,他已讀到一些右派的故事,“深深地同情”;“整個80年代,我對王蒙印象很好。”
15年后的1994年,點燃于《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嘩然于《黑馬與黑駒》的“二王之爭”爆發,許多作家學者卷入舌戰。兩代文化人之間的齟齬、互不理解、互不寬諒,大體上以一種感性大于理性、指責多于分析、戾氣盛過和氣的方式展現。這背后一層的原因,又被輕輕略過。
順著“中國當代那些極聰明的作家、文人,雖是書生,卻沒有一點書生氣”,生于1962年的王彬彬緊接著提出書生應有之氣:
我所謂的書生氣,是指一種知識分子精神,一種知識分子的價值觀念,一種知識分子的文化人格。我所謂的書生氣,首先表現為一種獨立思考的品質,一種抗拒流俗、不為喧囂的時潮所左右的風范,一種依據某種神圣的尺度評判世界評判社會的立場。
人類歷史上,屢屢有某些時期,社會以某種名義剝奪某些類別、某些職業的人特有的“氣”,讓他們喪失自身特有的內在規定性。……而在政治全能時代里被剝奪被割除的書生氣,在商業大盛的今天,也同樣遭鄙視,遭譏嘲。
這篇寫于90年代初期的文章表達了對當時現狀的不滿:知識分子從鴉雀無聲到紛紛轉身告別80年代;商品經濟大潮令全社會出現一些新的怪的不那么妙的苗頭。其時滬上4位學者:王曉明、陳思和、張汝倫、朱學勤發起“人文精神大討論”,王彬彬的聲音是其中一支,頗獲贊同。
王蒙此時發言:我們有過人文精神嗎?哪來的失落?謝泳立刻指出:王蒙的參照系停留在50、60年代。我在此次采訪中分別請教了張汝倫和朱學勤,想弄清當年人文精神的參照系到底是西方的、中國傳統的、五四之后民國前后的,還是“文革”之前抑或80年代的,沒有找到清晰的答案。
朱學勤說,當時可能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指向的“人文精神”,將大家聚在一起的,是對當時現狀不滿的共識,是某種壓抑中的自然爆發。當他發覺批評正慢慢走向聲討市場經濟的路子上去時,便退出了討論。
在回憶這場大討論時,王蒙有一個比較完整的敘述,從考證定義開始。他最后認為,這場討論存在“惹不起鍋惹笊籬”的問題,“他們看不清或惹不起(拜金、物質主義)這些問題產生的體制性前現代性權力掌控性的原因,卻去大罵市場、拜金和通俗文藝去了。”
王蒙在自傳中描摹了他所熟悉的文化人:“力不縛雞,心多波瀾,眼高手低,巧言令色,神思天宇,氣接大荒,可愛,可笑,可悲,可嘆,而且每個人都自我感覺良好,每個人都看著別人不甚習慣。”
“文人多半是蛙種,我也具有強烈的蛙性,思叫,思吶喊,要鼓與呼,還要驚天動地,盡興。不同之處只在于我意識到自身有蛙性、蛙運、蛙勢,我很少將自己與同行們無條件地誤認作騰云降雨、掌管天時、左右乾坤的蛟龍。甚至也不想,絕對不愿,死活不干,以精神領袖的面貌出現,并對所謂精神領袖的概念抱半信半疑基本全疑的態度……謹防大言欺世,這是我一輩子的經驗……”他提到魯迅,也提到托爾斯泰:在中國有人視其為道德與人格楷模,在俄國未必。
然而,王蒙的智慧中也有對某些波段不起作用或曰回避、矛盾的部分。比如說,他認為現實中不存在的彌賽亞(先知、救世主)是一種語言現象、精神現象,是文人的凌空蹈虛、大言欺世,那么,他少年時代就信仰了的、除了馬克思在理論上論證過、“并不等同于現實”的共產主義呢?這樣的普世價值,是不是也應歸于精神的力量與火焰,人之區別于動物的偉大與悲哀呢?
當我請教“如果跳出黨內的左右之爭、意識形態之爭,真理/普世價值這東西您覺得到底有沒有?值不值得追求并為之付出一定的代價”時,暫未得到回應。
馮驥才向我描述70年代末第一次見到王蒙的情形。
那是在人民文學編輯部韋君宜的辦公室里。我當時在那兒搞創作,王蒙還在新疆,關系還沒調回來,他是作為新疆代表回北京參加團中央恢復之后的第一個會。我印象中他頭發特別黑,坐在一個破沙發里,怯生生的,很拘謹。我后來跟他開玩笑,說他就像一個剛來報到的新生,兩手中指緊貼著褲縫那種。
當時三中全會還沒開,還在講“兩個凡是”。北京文壇左和右的思想碰撞特別厲害,劉心武的《班主任》已經出了,傷痕文學也冒頭了,大部分人還是“一看二慢三通過”。王蒙就在這種形勢下調回了北京,住前三門,有了兩間小屋,在9樓。
王蒙在回憶中寫道:“回城的時候,有了一個23平米的棲身之所,劫后余生。”“已經大齡了,猶有一搏,猶有少女的夢與青年的豪情,眼淚咽到肚子里,笑容出現在臉上。”
“我無法淡化自己的社會政治身份和義務,還有一個原因,我需要爭取更好的境遇,我意欲全面表現自己的特質、優勢、資歷與通達能干,有利于把兩個兒子弄回來,去新疆時他們太小,我沒有征求過他們的意愿,我對他們負有一個老爹的責任。”
1980年,王蒙坐6角錢的悶罐子車從西安去三原看得了抑郁癥的二兒子,“這是我平民生活的最后一點痕跡。”
此后,他創作欲噴涌,著書立說,被委以重任,出國訪問,搬進高知樓,安上電話……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部長,成了張賢亮所坦白的:(我們都是)三中全會之后的既得利益者。
韋君宜在小說《露沙的路》中借露沙的頭腦明白了一個事實:我們全身上下都是公家的,我們不能在公家之外,再打任何主意。

王蒙說,“年輕人盡情嘲笑他們的前輩內心恐懼,他們不知道,是前輩用十多年、二十多年的青春,用兩地分居、用生活艱窘為他們鋪了路、墊了底,充當了盾牌。他們竟然這樣小瞧極左的曾經肆虐,這樣小瞧為反極左所付出的鮮血和生命的代價,不能不令我傷感。”
我在同一天晚上看了《青春萬歲》和《小時代》兩部電影,看到歷史跳躍的大拋物線。然而歷史又是無法割裂的,沒有當年的青春萬歲、蹉跎歲月和傷痕們,哪來今天理直氣壯的“小時代”?我們每一個人,何嘗感同身受去理解上一代人?王蒙未必理解丁玲,王彬彬、韓寒不理解王蒙,那么,10年后又萬歲了的青春呢?
馮驥才有點激動地說,未來必有一種文明會反省今天的無知、粗鄙、時尚化和商業化。他更擔心的是,那種文明/文化反省的方式是否會比這一百年來業已展現的有些長進。
朱學勤說,代與代之間的這種溝壑,是一個悲劇現象。“五四”以來,每一代文化人對上一輩都是不認、嘲笑、劃清界限的姿態,否定傳統,否認積累,好像歷史都是“從我開始”,結果歷史仍在原地踏步,甚至倒退。中國文人這一路多半都是弒父弒兄過來的。這也跟時代變動過于劇烈有關,戲還沒唱完,布景已經全然換了一套。聰慧如王蒙,也看清了歷史上的這種虎頭蛇尾,原因在于,“著急啊”。
根子出在哪里?朱學勤說,還是沒有學會尊重歷史。尊重歷史的前提是正視歷史、同情之理解。
王蒙說,什么叫忘卻?就是把回憶權記錄權詮釋權概括權評價權感嘆權……拱手讓給他人。中國的戲臺上有大鑼大鼓、大喊大叫的文化,中國的人群里缺少認錯、懺悔的文化,從上到下。
張汝倫例舉了雅斯貝爾斯的《德國的罪責》,朱學勤例舉了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都涉及反省的深度,涉及“不是一個人的罪責,但個人是否有責任”。
書生們指望王蒙這輩人做些什么呢?在體制內抗爭?試圖抗爭的品種都被消滅了,剩下的都是適者生存。犧牲?他們已經付出了青春。書生們自己又在做什么?
王蒙不解釋,但他也在坦誠面對內心的那一刻給出了解釋——
自幼受到黨的訓練和培育,我懂黨的原則,黨的規矩。
有一種東西叫做國家利益,有一種東西叫做生活,有一種東西叫做大勢/形勢。
除了相信和樂觀,堅持與穩住,沒有別的選擇。別的選擇是死路一條。
他甚至有更大的野心。他希望他提倡并示范的寬容、和煦、建設性的政治文化能在黨內獨樹一幟、漸漸成為主流;希望這個黨能兼容并包,清污除垢,溫和漸進地改良;而他,愿意充當黨民之間的橋梁,減少摩擦的緩沖墊。他四處傳播“建設性”。
毛澤東搞“文革”如羅丹之搞雕塑,“把不要的統統鑿掉就是了”。
主席整整一輩子,從來都是強調打破不合理的規章制度的,卻很少提建造制定什么法制規范。
毛澤東將馬克思主義的精髓概括為4個字:造反有理。而鄧小平歸納為另4個字:實事求是。
建國以來,我們進行了多少砸爛舊世界、顛覆反動政權的斗爭教育:罷工罷課、絕食靜坐、游行示威、建立根據地、監獄里的絕唱,刑場上的婚禮、偌大華北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所有這些都是我們的長項,我們自己教出來的。年輕人學了這些會到臺灣、日本、美國去斗爭嗎?他們就地消化實驗,同袞袞諸公干上了。
我們又有幾部電影、幾部小說鼓勵青年人鉆研學問、發明創造,要一點一滴搞建設、發展經濟、追求和諧?我們有沒有一部影片可以跟美國人拍的《居里夫人》相比?
1988年,還在部長任上的王蒙寫了一首詩《旅店》,其中寫道:
電梯總是板著面孔/接受你與你的行李/吐出你與你的行李/無需告別 門已關閉/對旁人如法炮制
一個潦草的故事/一個陌生 親切的世界/在時限內 結賬前/屬于你
1989年夏,王蒙在煙臺養病,同時陪伴正在煙臺動闌尾手術的崔瑞芳。“那是夏季最炎熱的一個晚上,我在醫院陪床,同時接到北京的電話。”其間,他寫了一些詩,有一首叫《雨天》——
……游遠了海就大了 無邊/大雨落在大海海面 滿滿/然后緩緩游回瓶里
朱學勤說,“我毫不懷疑王蒙在他那一輩里是智商最高的幾人之一。這些年來,每隔10年我就能碰到一個這樣的絕頂聰明之人,令人驚嘆。但是,他們往往被凍結在某一個格局里,受到境界的限制。而境界,跟對價值的認領有關。我為他們惋惜。”
王蒙有非常好的藝術感覺,他受蘇俄文學影響很大。從他的散文里,從他小說的某些段落里,我常常能讀到那種溫柔、傷感、深沉的東西,這是真正屬于作家的氣質。但它們常常被更多的政治、思辨、說理給掩蓋了,沒有得到充分展現,這是很可惜的事。他的經歷、位置,他腦子里太多的斗爭、太多的文壇——這也是我們國家的特色,國外的作家都是散養型的,想讓他們攪在一起都很難——決定了他躲不開這些東西。他離政治太近了。比方說,有些非文學的語匯,像“資產階級自由化”,我們一般不會在小說里用,但他就直接用;而他本身具備的那些藝術想象力、悲天憫人的情懷、靈魂中的浪漫,都受到限制或退后一步了。但也正是因為他有一個作家的靈魂,他骨子里是正義的、人性的,所以他作品里的政治,當年我就說過,“很性感”。他是文壇的奇特之人。他有那么好的素材和細節,如果能保持一點距離,一種哲學的、思想的、藝術的距離,是有可能寫出偉大作品的,也只有他能做到。但保持這個距離,很難。
生活中,他是個特別可愛的人。從朋友的角度,我覺得他也挺苦的,我特別理解他。我曾寫過一首詩給他——
滿紙游戲語,徹底明白人。
偶露部長相,仍是作家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