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利亞自由軍的軍火DIY

敘利亞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前，他們是網(wǎng)站管理員、房屋粉刷工、店鋪老板、大學教授，過著舒適的中產(chǎn)生活；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他們告別過去，成為“武器DIY”一族，憑借聰明才智，支撐起自由軍的“軍火庫”。

戰(zhàn)爭，成全了他們的發(fā)明夢想。只是，這個夢想的實現(xiàn)，充滿了無奈、愧疚和救贖。

在炮火中“創(chuàng)業(yè)”

在北方重鎮(zhèn)阿勒頗一所廢棄的學校里，美國《連線》雜志記者馬修·埃金斯見到了在“武器DIY”圈內(nèi)小有名氣的阿布·亞辛。他身穿一件臟兮兮的運動服，頭頂一塊阿拉伯方巾，蓋住蓬亂的黑發(fā)，樣子土得掉渣。他伸出沾滿銀色鋁粉的雙臂，用阿拉伯語歡迎道：“愿真主保佑你。”

這時，他的弟弟阿布·阿里帶著一名自由軍頭目來到學校。阿里戰(zhàn)前是一家商鋪的小老板，如今和哥哥合伙做武器生意。叛軍頭目顯然是個熟客，一進來就沖著亞辛嚷嚷：“我要50枚炸彈，各種型號都要。”然后隨亞辛走進校長辦公室。

校長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面叛軍三色旗，屋子中間是一張長木桌，上面擺滿各種“亞辛制造”：迫擊炮彈、雷管、反坦克地雷、各種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手擲炸彈，還有瓶裝的銨和汽油彈，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角落里，一個機器人模樣的玩意兒頗為惹眼，全身涂著綠色偽裝色，有4個輪子和一只機械手，不知是何“神器”。

自由軍頭目告訴亞辛，不久他們將攻打政府軍控制的一座清真寺。亞辛點點頭，一邊捻著胡子，一邊在腦子里迅速盤算著用哪種炸彈攻擊最有效，要多少錢，如何平衡其他反對派武裝的需求等。自戰(zhàn)爭進入僵持階段以來，每周都有幾十支反對派武裝向他購買武器，“來的都是客”，全得照應到。

別看亞辛現(xiàn)在一副鄉(xiāng)巴佬打扮，但在戰(zhàn)前，他是一名上班穿襯衣、打領帶的白領，在黎巴嫩首都貝魯特一家IT公司做網(wǎng)絡維護，妻兒則住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他的生活軌跡就是在兩座城市之間來來往往，雖然辛苦，但2.5萬美元的年收入在經(jīng)濟持續(xù)凋敝的敘利亞，也算是生活無憂的中產(chǎn)階級。

他并不熱衷政治，當“阿拉伯之春”席卷埃及和利比亞，甚至波及敘利亞時，他除了震驚，也只是做一名旁觀者。直到2011年末，街頭抗議發(fā)展為武裝起義，屠殺逐漸升級，作為遜尼派穆斯林，他決定回到家鄉(xiāng)阿勒頗，和那里的親人、朋友一起戰(zhàn)斗。他辭去工作，吻別妻兒，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亞辛從沒打過仗，大學學的是法律，畢業(yè)后做過會展銷售代表，后來重返校園學習網(wǎng)絡工程。開始，他是一名救護車司機志愿者，幾經(jīng)生死。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由軍的武器極度匱乏，而政府軍裝備精良，既有重型機槍、坦克、大炮，還有強大的空中力量。一次，一名自由軍指揮官到總部申請武器，結果整支部隊只領到50發(fā)子彈。目睹指揮官的沮喪，亞辛決定離開前線，利用積蓄和弟弟聯(lián)手創(chuàng)辦“軍事工程營”，在39歲之際開始了炮火中的“創(chuàng)業(yè)”。

從“鳥槍”到“大炮”

現(xiàn)代爆炸物的威力主要來自氮類混合物，而全世界最普及的化肥——硝酸銨恰好含有這種物質(zhì)。它價格低廉，容易獲得，于是成為全世界恐怖分子和游擊隊員最青睞的“造彈”原料。

亞辛帶領埃金斯走進一間教室，那里堆滿袋裝的土耳其化肥，還有各種空彈殼和鋁制管材——只要裝入火藥，插入引線，它們就是致命武器。一位老人和兩個孩子正用鐵鍬混合火藥成分，既沒戴手套，也沒戴口罩，臉和手黑得好似礦工，兩個孩子顯然都不滿12歲。

在硝酸銨中混入添加劑是為了提高爆炸威力，最常見的添加劑是柴油，但亞辛宣稱他的配方中含有9種成分，效果更佳。哪9種成分？當然是秘密。埃金斯掃了一眼地上的半成品，通過顏色和質(zhì)地判斷，大概有白化肥、TNT顆粒、木炭粉和鋁粉等。

用行話說，硝酸銨是一種“鈍化”物質(zhì)，不易點燃，需要一種“高敏度”物質(zhì)制作引線，比如雷酸汞等。亞辛在谷歌上找到相關資料，然后在學校的實驗室里測試配方。有一次，他和幾個人在制作雷酸汞時突然發(fā)生爆炸，4人被炸瞎眼睛、炸斷手指，亞辛的臉上、胳膊上滿是玻璃碎片。此后，每次去土耳其，他都會帶回幾個防爆頭盔。

“軍事工程營”的第一件產(chǎn)品是手榴彈。除在塑料瓶中裝入爆炸物外，亞辛還創(chuàng)造性地添加了鐵屑，這就成了威力更大的流霰彈。在掌握基本造彈技巧后，亞辛開始“鳥槍換炮”，琢磨起復雜裝置來，比如在消防栓中填炸藥，制造可擊穿裝甲車的反坦克地雷等，這種武器曾令駐伊美軍損失慘重。

今年初，亞辛收編了老城區(qū)一家機械廠，令他如虎添翼，可以制造出更“高端”的武器。學校走廊里停著的那門75毫米迫擊炮，便是他的最新作品，用埃金斯的話說，是其所見過的“最優(yōu)質(zhì)的自制武器”。

這樣一門迫擊炮，亞辛僅售500美元，相對于黑市上動輒數(shù)千美元的報價，實在便宜。亞辛說，他志不在賺大錢，一旦熟悉某種武器后，便琢磨如何降低成本。以手榴彈為例，每枚手榴彈的成本只有3美元，而亞辛的售價也只是3美元。

說到下一個作品，他神秘地從校長的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個銅質(zhì)裝置：“這是一個壓力式引爆器，小心，一壓就炸。”它有何用？亞辛指了指墻角一堆鐵器，看上去好似老式的報火警用的鈴鐺。用軍事術語說，它們是“受害者自行引爆的即時爆炸裝置”，俗稱“地雷”。

“山寨”也驚艷

亞辛在“武器DIY”圈內(nèi)并非一枝獨秀。近年來，一些阿拉伯國家動蕩不安，埃及、利比亞、伊拉克相繼陷入戰(zhàn)火，反對派武裝苦于裝備匱乏，缺少外援，不得不發(fā)揚自力更生的精神，通過“DIY”補充彈藥。

阿勒頗本是敘利亞的重工業(yè)中心，當自由軍占領部分城區(qū)后，那里的五金店、鋼鐵廠、發(fā)電站便成了得天獨厚的“武器加工廠”。“DIY”作品大多制作簡陋，設計不拘小節(jié)，雖然“山寨”氣息濃郁，但也不乏“驚艷”之作，讓人感慨民間智慧確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埃金斯見過一臺造型奇異的木質(zhì)投擲機，約15米長，可以投擲4磅重的炸彈。設計者稱，他的靈感來自電腦游戲《帝國時代》。另一名DIY愛好者因為設計了“山寨II代”裝甲車而蜚聲業(yè)內(nèi)。這臺裝甲車原為一輛廢棄的柴油機車，作者給底座焊了一圈鋼板，車內(nèi)可坐兩人，一人開車，一人通過一臺PS游戲機和車載電視機屏幕，遙控安裝在車頂上的機關槍瞄準、射擊。

反對派武裝多如牛毛，各有各的武器供應者。一些相鄰的反對派武裝意識到“抱團”的力量，于是合并建“旅”，統(tǒng)一后勤補給，原先零散的武器供應線也逐漸被整合，形成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產(chǎn)業(yè)鏈”。

埃金斯曾參觀過一個“旅”級武器加工廠。它的位置十分隱秘，戒備森嚴，需用黑布蒙住雙眼方能入內(nèi)。廠區(qū)內(nèi)隨處可見爆炸物，可每一個工人都毫無顧忌地吸煙，地上滿是煙頭。工作時，他們也沒有任何眼、耳防護措施，任憑噪音此起彼伏、電光火花四濺。

在那里，埃金斯見到了武器專家阿布·阿貝德。他瘦高、禿頂，戰(zhàn)前在一家政府所有的兵工廠工作，制造過各種武器，從子彈到用直升機發(fā)射的火箭彈。投靠自由軍后，他負責“旅”級作戰(zhàn)部隊“國家護衛(wèi)盾”的武器研發(fā)和組裝。他告訴埃金斯，眼下他正根據(jù)一門繳獲的俄式82毫米迫擊炮模型，制造自己的“改良版”迫擊炮。他相信，這件作品將成為“國家護衛(wèi)盾”的驕傲。

“國家護衛(wèi)盾”的主打產(chǎn)品是一些簡易爆炸裝置和手榴彈，還有類似于加沙巴勒斯坦武裝組織經(jīng)常使用的短程火箭彈，射程約為兩公里。為了掌控其射程，他們通過谷歌地圖尋找合適的引爆地點，然后把火箭彈運到目的地，再利用指南針進行定位發(fā)射。

“我有一個夢”

亞辛為自己的“軍事工程營”做了一版視頻廣告。片子開頭是用蒙太奇手段剪輯的一些工作片花：炸彈爆炸，燒杯里冒著青煙，復雜的電路板，各種引爆裝置……背景音樂是一段極富想象力的管弦樂，好像來自某部電腦游戲。然后，亞辛出現(xiàn)了，坐在窗前的陰影里，看不清臉，只有隱約的輪廓，看上去好似一個超級大佬，十分神秘。接著，他以“以最仁慈的真主名義”為開場白，介紹他開發(fā)的產(chǎn)品系列。

沒有阿拉伯富商的贊助，沒有外國情報機構的支持，亞辛為自己白手起家取得的成績感到驕傲：“沒有人能命令我做什么，但他們需要我。”

他不是沒有失敗過。他曾嘗試改造遙控飛機模型，在它身上綁縛攝像頭，就像無人偵察機那樣。但他怎么也造不出足夠輕便的齒輪，使飛機能夠飛越輕型武器的射程范圍。還有那臺冷落在角落里的機器人，他和幾名工程系學生從一個日本網(wǎng)站上下載了設計圖，組裝了兩個星期，結果未能達到理想的效果，因為他們的電路板差強人意。他原本指望這臺機器人能在戰(zhàn)場上回收武器，或者救回傷員。

有時，他也會為自己的發(fā)明深感不安，“這些都是用來殺人的，我每制造一枚炸彈，都感到愧疚。”說這話時，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厭惡。

他希望最終能把自己的才智用在新敘利亞的建設上，以此作為對“沾滿鮮血的雙手”的一種贖罪。他開始琢磨一個名叫“阿瑪爾”的項目，意思是“建設”，甚至發(fā)明了一種新口味的面包酵母和一種新型快干水泥；他要建很多工廠，生產(chǎn)“干凈”的化學產(chǎn)品，讓失業(yè)的人們重拾生活的意義……當他暢想戰(zhàn)后的藍圖時，眼睛里閃著亮光。

突然，他又回到殘酷的現(xiàn)實中，望著滿屋子的武器忿忿地說：“我恨這些東西。”他沉默片刻，問埃金斯：“你知道我的夢想是什么嗎？我的夢想就是，和朋友們一起去咖啡館，要一杯咖啡，就這樣。然后，慢慢遛達回家，看著妻子、孩子進入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