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種電影,一種時刻提醒你這是電影;另一種淡淡告訴你:這是生活。什么是電影,什么是生活,很難界定,有的貌似寫實,其實還是電影,有的貌似離奇,卻是生活。史蒂芬·布塞的《春意暫遲》是后一種。
監獄里,阿蘭正在辦出獄手續,看不出他多大歲數,也許四十,也許五十,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到了這里,他帶著在牢里做工賺的875歐元,出獄,投奔他媽媽。兩個人每天做飯、吃飯、喂狗,那種親人之間的怨恨時不時流露一點:他嫌她做的飯難吃;她聽新聞,他就放大音樂。他找了一份工作,工資不夠他搬出去另住,她時刻提醒:你不是住在你家。好多次,終于成功地激怒了他,他差點抬手打她。
終于知道了,她得的是癌癥,活不了多久了,她吃藥,做化療,為的都是這。她沒掙扎著活下去,她在報紙上找到了她要的消息,瑞士一間機構,可以幫助絕癥患者安樂死。她填了一份表格,他看見了這份表格。時間到了,他送她去了瑞士,一間小木屋里,一個滿臉微笑的女人迎出來,服侍她喝下一杯藥水。藥性發作前,母親哭了:“我愛你。”兒子抱著她:“我也愛你。”殯葬車拉走了她,他在野花叢中坐了一會,主題曲出來了,然后就這么完了。
沒有表情,自始至終,母子倆都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些表情。沒有笑、凝視、難過、痛苦,都沒有。甚至眼睛里也沒有表情,沒有我們想象中的,不浮現在臉上就必然浮現在靈魂深處、不露出海面就必然在海水里深藏的那種表情,他們就是單純地沒有表情,臉上沒有喜怒哀樂的企圖,瞳孔里也并不裸露一生,兩個人都像木雕泥塑,除了幾次哭泣。有表情的都是外人,老年男鄰居,安樂死機構的工作人員。
那是最動人之處,我們沒有表情的生活,我們和最親近的人,那種面無表情的相處。有些親人之間,是有表情的,有些電影里的親人之間,也是有表情的,但大多數人的生活里沒有表情。我們已經默認了,我們不需要表達,我們也不會表達——不是技能上的不會,而是心理上的不會。表情讓人尷尬,表情讓人膩煩,表情需要氣力,表情是投降,表情是向春天邁出了一步,一旦習慣了沒有表情,有表情就讓人驚駭,讓人不適應,我們就是那么毫無表情地相處著,停在冬春交界的僵局里。表情是給外人的,即便那老年男鄰居,和善于微笑的安樂死機構女員工,在親人跟前,也未必是有表情的。
就是這沒有表情打動了我,在我看來,它的主題不是安樂死,不是親人的溝通不暢,而是生活里的毫無表情,史蒂芬·布塞沒打算對這種毫無表情做出批判,也沒打算做出救贖,就是用畫面、音響給我們展示這種毫無表情。
那個情節因此顯得非常奇突:母親為了讓離家的兒子回家,故意讓家里的大黑狗吃壞了肚子,兒子于是回來幫黑狗喂藥。這段情節就是表情,盡管他們用毫無表情來表演。
無論是電影里還是現實中的死亡、天災人禍,其實都不能改變那種毫無表情。我們面無表情地相愛,一生都沉溺在某種僵局里。
電影里,安樂死機構員工問老太太:“您是否度過了美好的人生?”“不知道,但這是我的人生。”
《再一次初戀》
(Camille
redouble,
2012,115分鐘)
40歲的女演員,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穿越到了16歲,用40歲的眼光看16歲,也用16歲的眼光看自己。最奇妙的一筆,穿越回去的女主人公,依然由四十多歲的演員扮演。不諧和里有種奇妙的和諧。
《魚缸》
(Fish Tank,2009,
123 分鐘)
15歲的米婭與母親和妹妹住在一起,周圍的人都是頹敗之徒,未來一目了然,這種環境中的她們,習慣了把情感掩藏在臟話、撕打、冷暴力和熱暴力之下,習慣了把內心的期望(她希望成為舞者)、戀慕,都改裝成別的樣貌,竭力拖延它們醒悟時刻的到來——所謂魚缸,大概就是指她們和外面世界的隔膜,但母親情人的出現,卻打破了米婭的隔膜層,使她成長的過程提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