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凌晨,睡前照例查一下電郵,收到愛沙尼亞朋友的來信:“我記得你曾經采訪過我們國家的歌手Silvi Vrait。她昨天去世了。”震驚到睡意全無,腦子里全是那天傍晚分別后的情景。4月20日的塔林氣溫還很低,天色漸暗,我隔著Palace Hotel大堂的玻璃窗,看她裹著大衣一個人在街對面站了很久,要等的6路電車還沒來。
4月21日就要離開,Silvi是我在愛沙尼亞最后一個采訪對象。我關注的是“歌唱革命”(The Singing Revolution),國人大都知道捷克天鵝絨革命,但對同一時間發(fā)生在波羅的海三國、同樣是非暴力的歌唱革命卻了解不多。我給Silvi寫郵件,她回信告訴我她的手機號碼,但加了一句:手機不太好用,我希望它明天能接聽電話。過了幾個小時,她又發(fā)來一封電郵:我的手機用不了了,也許我該直接去你的酒店?

我們最終在Palace Hotel大堂見面,我提前5分鐘到,她已經在那兒了,窩在最邊上的椅子里,看著有點憔悴。我們點了橙汁,年輕的服務員沒認出這位曾經非常著名的歌手(Silvi走后,她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她!我說怎么看著有點面熟!”)。Silvi從1972年開始唱歌,那會兒還是蘇聯,她去集體農莊唱豐收,也去club唱爵士,“當時的club和現在的night club(夜店)沒有一點關系,更像是一個文化活動站。”Silvi跟我解釋,她大概忘了我也來自社會主義國家,我們都記得工人俱樂部。
她們唱得最多的是愛沙尼亞語和英語,有時一些干部會到俱樂部來,要求她們多唱蘇聯歌曲,“但基本上,我們想唱什么都行。當然,俄羅斯甚至蘇聯歌曲里也有一些旋律很好的。”這正是愛沙尼亞讓人著迷的地方:用音樂保存著自己的民族認同,即便唱的是蘇聯歌曲。從1987年開始,愛沙尼亞人以歌唱傳統(tǒng)帶動抗議運動,最終贏得國家的獨立,“我沒有參與保衛(wèi)電視塔的行動,也沒有在地下室私藏愛沙尼亞國旗(蘇聯時代被禁止),”Silvi說,“但當你有機會在自己的人民面前唱愛國歌曲,你一定會這么做的。你以身為愛沙尼亞人自豪,那是非常動情的時刻。”
“現在一些人不再考慮自豪的問題,他們正在離開這個國家。”她對我感嘆,“統(tǒng)計數據說,年輕的女性離開得最多。”盡管愛沙尼亞在前共產主義國家里經濟領先,但還是落后于西歐與北歐。“如果我離開了,將靠什么為生?我教過很多年的英語,也許哪里都需要英語老師。”Silvi說她自己也想過離開的問題。一位同事告訴她,毛里求斯非常美麗,你得去那兒看看。這位同事上個冬天不慎在結冰的路上摔倒,去世了,“也許我今年冬天該去那里看看。”
革命以后,Silvi繼續(xù)唱歌、教英語,有時參加一些表演,也曾短暫參與政治,但坐在市議會(town council)的麥克風前,她說自己“就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說自己眼下在塔林一個藝術學校教孩子們唱歌,4月30日學校會上演根據《簡愛》改編的音樂劇,Silvi在劇中扮演里德夫人,“不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是吧?”她笑著說,“但是你有機會和年輕人一起上臺演出,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兒嗎?”
實際上她過得不好,“曾經的名氣不代表任何東西,沒人會一直為你付錢。”她說,“有一些音樂會、表演,但他們給得不多,我得開口向他們要。”說到這時她尷尬地笑了笑,“他們給的不常是我期望的數字,但我還過得去,雖然不總是開心,但還過得去。也許我該過得稍微好一點兒,不必為第二天如何掙錢操心,很不幸,我沒做到。”
她說她打算今年退休,也許就在4月28日——62歲生日那天。“從那以后我就要靠養(yǎng)老金,我就是一個pensioner了。”她又一次笑了。一周后,4月28日那天,她被送進醫(yī)院,診斷出腦瘤,再也沒有恢復。
Silvi前年寫過一本名為saatus的自傳,翻譯過來就是“命運”,我們聊天時,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you never know。你不知道6路車什么時候才來,你也不知道生活到底會被吹向哪里。分別時Silvi和我擁抱,“Write to me.”她說。22日我回到北京,隨后輾轉廣州、云南,5月上旬再次回京才給她寫信,她沒有回復。想來那時她已臥病在床,不知意識是否還清醒。“如果我離開了,比如,去了毛里求斯,誰會在那里等我?”我記得采訪臨近結束,她邊說邊陷入沉思,“誰會在那里等我?”
Silvi Vrai(1951-2013),畢業(yè)于塔爾圖大學英國哲學專業(yè),愛沙尼亞最著名的獨唱家之一,擅長爵士與民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