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起來都是因緣。要是當年靈寶吳家的婦人沒有喪子厭世,動了出家之念,在華山玉泉院偶遇一僧人,言其紅塵未了,香火未斷,勸其歸家,念佛行善,43歲誕下幺娃兒,也就不會有后面的故事了。
1961年出生的幺娃兒,取名“臟怪”,圖善養。吳家在村里單門獨姓,男人忍氣吞聲,連生產隊長的職都謀不上,只求自力更生,打點好家里所有活計,木工瓦匠莊稼種,沒人肯幫你。倒是別人陷難時,你拿出自家齊全的十八般武藝幫襯,或能得償善待,抵消些冷眼。
臟怪想改變,卻在高中念完后被母親生生留在家里——“四姊出嫁,我年歲已高,你念過大學回來,還見得到娘嗎?”
“你就認命了吧。”老婦人說。她和丈夫養豬飼牛,蓋房種樹,給臟怪說了個媳婦,待見傳承。
兒子偏不接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安排。他看書習武,汲取項羽和雪芹的教訓,“懂得文武兼備”,做生意,也搞詩會,“心大”。他自詆以慰母:“你有個老實孩子多好,跟你割草、養豬。我是個敗家子。”
靈寶蘊金,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淘金之人。臟怪去礦上做事,漸得賞識,從幫人打理到自己承包下幾眼坑口,扛著命博出人頭地。
作為時代幸運兒,臟怪扛出了頭,他的大名“吳啟民”作為開掘礦產新晉貴賈中一員開始被鄉人傳說。暴富后買下“三門峽最好的一輛車”。110多萬的林肯加長,平日也只能放在車庫里,“太惹眼”,“但要不買,好像傷口無法愈合一樣。”
貧窮是他的傷口,不僅在于鄉鄰的眼光,還在于面對地方官員的姿態。
“沒錢時候,你想貸款,背著蘋果,蹲在官員門口,買兩條魚,可憐地敲門,給人送去,那種無奈,好像(社會風氣)逼著你那么做。”吳啟民說,“沒錢你有什么人格可言?現在生活過得去了,再不愿彎腰,再不愿受凌辱,要找回我的自尊。”
對官員,他的感情原始強烈。
自幼被寵慣,幾歲了還叼著母親的乳頭吮吸。母親乳房下方有個一搾多長的傷疤,線腳縫得像蜈蚣。臟怪害怕,怯怯去摸,母親打掉他的手,淚滴在他臉上。長大一些,他問母親:那傷口是做過啥手術?
吳啟民出生前,父親給人打窯洞時因塌方砸斷了腿,鄉人送其去白馬寺治療。家里沒錢,借遍親友,賣光所有,走投無路,母親向縣民政部門求助,步行奔波,各種手續總算湊齊,辦事官員數落“你們家真是麻煩無賴”,沒給辦。第二日,母親安頓好孩子,揣著剃頭刀再到縣里,“我要是有一點辦法都不會來找你,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看。”
“人沒無緣無故的(愛恨)。從此我對耍官威的恨之入骨。”52歲的孝子吳啟民說到這里,哭起來。
1999年,母親去世,已是當地政協委員的富賈吳啟民決定捐資重修寶輪寺,為信佛的母親還愿積德。宗教建筑審批遲遲未下,吳啟民意外受到市委書記宴請。
由于水電站修建前預估水位偏差,三門峽古城拆成廢墟后沒有按計劃沒于水下,反而成了這座欣欣向榮城市的一道傷疤。在新建的五星級酒店近前,鐘鼓樓的亂石堆讓當地官員在某次副部長級領導視察時顏面盡失。
書記給吳啟民做工作:“當地曾有召公祠和鐘鼓樓,你若把此重修起來,是為三門峽做好事,你是政協委員,境界要更高。西周名臣召公救苦救難,棠梨樹下辦公,為民不擾民,功德千年傳,召公也是菩薩,也是佛,先民們一代代給他建祠堂,現你再建,跟建佛院一樣,能了你母親的心愿。”
吳啟民想著企業,領導的攤派不敢不接。而且“領導做工作做得比較動情,也是點撥心燈吧”。
書記推薦他讀當地學者楊書忠所作敘事詩《甘棠遺愛》,吳啟明流淚看完,“那我就建吧。”
領導給甘棠苑的建議預算是600萬,一期工程吳啟民花了1200萬。被抓差來花自己的錢,花得如此投入,把書記都感動了。吳的心態也從無奈到喜歡,再到寄情。
做企業時遇到不順心,他就跑到園子里跟召公傾訴。有作為民營企業家的辛勞,也有為政府一拍腦袋的錯誤決策埋單的委屈。有些領導指令他接待朋友,他賠笑應承,坐下來就給人家講召公文化:“你從福建來?我很崇敬你們福建的林則徐。他有詩云:‘茹茶心事苦,愧爾頌甘棠。’”就是有一點,“權錢交易的我不做。”
“我骨子里恨那些壞人。你給我辦那些(行政事務),是你應該的嘛。我有一股勁兒,活不明白。你給領導送個禮多好嘛。遇到那種無奈我回來甘棠苑里邊,寧愿把錢給召公塑個像、蓋個廟、栽棵棠梨樹,花個幾百幾千塊錢,那我愿意。”
現在的甘棠苑,已成為三門峽一處景點,門票20元,平日游客寥寥,運行開支除卻門票收入,吳啟民都從家里拿。兩年前他把企業轉給別人打理,自己一心研究召公。告別時,他說要去開一口儲量更高的金礦,對方問:可否共同開發?吳交代原委后,對方說:你個傻子。
一期建成后,甘棠苑門口掛一副對聯:“倡廉風年年珠圓玉潤:順民意時時月朗氣清。”市紀委過來一看,這是現成的廉政教育基地呀。經過申報和掛牌,甘棠苑成為省市兩級廉政教育基地。
上一任三門峽市委書記,在七一建黨日這天,帶著四大班子,在甘棠苑里掛起黨旗,曰“甘棠紅旗”,在此“重溫入黨誓詞”。
“簡單說,你在黨旗下入黨,你要對組織負責。你在這個地方(甘棠樹下),要對良心、對老祖宗負責。”按照吳啟民想法,如果將來有可能擴建,他想號召各地官員都來種樹,一人一棵,“你栽了甘棠樹,你的良心就留在這個地方了。如果將來你犯錯誤了,就在樹上(做標示)。這是傳世的東西,甘棠樹要活千年萬年。誰敢?誰愿意?”
吳啟民敬畏因果報應,也希望種樹能夠種下正義的種子。
可外人不這么看。一日,他在園子里轉,聽到一位游客大姐說:這是靈寶的一個老財主,挖金子有錢了,園子修得這么大,比劉文彩厲害得多。你看這家伙,官商勾結,政府給他這么多地,不要錢。將來打地主分田地,都要給他分了的。
游客的話刺痛了吳啟民。他邀請那位大姐一起吃飯,看看老財的生活。他穿著線扣的布褂子,滿口飛速純正的靈寶話,眉梢一顆大痣,顯不出富貴。吃的是雞蛋面湯、涮菜、炒辣椒、臘肉、豆瓣醬就饃。園子里的客房,角落的墻體起皮。
有人以朋友身份找上門來,聲稱幫助吳啟民“搞經營”,免得辜負這么一塊兒風景好、能夠名正言順聚攏官員的寶地。吳啟民覺得這會把風氣帶歪,攆走了那位“朋友”。
其實官員們并不一定喜歡這園子。吳啟民的一位官員朋友,許是看透了世事,提拔無望,“能花(的錢)就花,能報(銷)的就報(銷)。”他評價吳鼓吹廉政的行為是:“你一個老百姓,瞎逞能呢。”他也承認,像他這樣放松對自我要求的“人來到(甘棠苑)里面,不是很自在”。
園子中心的召公塑像高聳,石塊的接縫處隨著年久,也愈清晰。召公像旁,有石雕虎與龍,意取“猛獸參禪悟道,況其人乎?”吳啟民把這個意思講給園中工作的年輕人,以便他們給參觀者講解。年輕人不懂變通,對普通游客和前來受教育的官員都講著同一套說辭:“連青龍白虎都知道參禪悟道了,貪官來到這里,難道不會受到啟發嗎?難道沒有良知嗎?”老百姓聽了拍手稱快。陪同官員參觀的吳啟民卻看到領導們的表情“尷尬得沒法講”,心里暗叫:“我的媽呀,這不是給我惹禍嗎……”
樹、花、像、堂、廉政教育展廳,20畝大的園子里擠得滿當當,但吳啟民對園子的投資還沒有結束,他還要建書院、辦課堂,傳授召公文化——不是“敬天保民”的清官文化,而是“敬德保民”的民本思想。
吳啟民陶醉于出門講學,回到家里后,與他白手起家、即使最窮時也沒埋怨過他的妻子,不冷不熱地丟出一句:哎唷,你搞傳銷回來啦。進而總結道:“你做這個,對誰都沒好處,就是你要做一個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