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仁愛、善良、智慧的父親吉人天相,老天會保佑他活到八九十歲,可他帶著我們的思念和人生的遺憾匆匆遠去了。
父親出生在重慶綦江一個小富的傳統家庭,爺爺在他兩三歲時就病逝了,有些文化知識的奶奶管理起家庭,養育了父親和他的兩個哥哥。1947年,在重慶讀書的二哥在一次房屋倒塌事故中喪生(這起事件在電視劇《凌湯圓》中有描述,是國民黨貪腐軍官為陷害“凌湯圓”所為)。二哥讀書聰慧,與父親兄弟情深,此事對年少的父親造成很大的心靈創傷,也加深了他對舊政府的痛恨。
四川解放后不到一年,父親以優等成績從縣高中畢業,為尋找人生出路,在“抗美援朝”熱潮感召下,投考川東軍區璧山軍分區文化干校,參軍入伍。此后6年,他從陸軍到空軍,從連隊文化教員,到西南軍區空軍技術干部,主持完成國民黨在川東地區遺留的十幾個舊機場的測繪工作,建立起原始資料,因貢獻突出,獲得軍功。
這期間,由于“土改”,奶奶突然離世,讓身處革命軍隊中的父親遭受情感和理智的巨大沖擊。一兩年后,老家的伯父一家得到安置,父親才慢慢從情緒低谷走出來。不過,這更加重了他含蓄、隱忍的性格特征。我從沒聽他親口談過老家的事。

1956年后,父親從西南到武漢軍區空軍機關。1957年,他投考湖南大學營建系被錄取,用6年時間邊工作邊上學,往返于武漢長沙,放棄全部節假日和業余文娛生活,以優異成績畢業。翻看他1960年代的學科筆記,詳盡的數理邏輯、數據統計結合鋼筆書法之美,我們這些后人無法企及了。
1978年之前,歷經多次政治運動和部隊整編,父親始終頭腦清醒,沒有隨波逐流,同事和上級不斷更迭,而他始終在穩定努力地工作。在那樣的年月,他對保持武空機場管理業務的連續性和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使其走在空軍前列。他參與或主持解決了不少技術難題,并將多年的技術突破和成果編寫、攝制成兩百多萬字的專業教材和教學片,在空軍推廣,成為軍校教材。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干部政策的調整讓年屆五旬的父親走上了技術領導崗位,他結合戰備需要,狠抓技術革新,帶領基層研發的多項技術成果獲空軍、全軍和國家科技進步獎。為此,他再次獲得軍功章。
或許是因青少年時期就失去3個至親,父親的情緒很少外露,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他言語不多,很多時候在沉思。他喜歡山的雄偉和起伏多姿,眷戀土地,關心氣候雨水的變化對農民耕種和收成的影響。他還醉心于豐沛的植被,在他管理過的營區,綠化面積能多則多。
父親還喜歡音樂,感知力天生過人,拉二胡無師自通,1958年,他的二胡獨奏被評為空軍優秀節目,在首都公演?!拔母铩逼陂g,父親很少再拉二胡了。改革開放后,高興時他也會拉上幾曲,母親覺得二胡曲大多悲涼,他也就漸漸不再操琴了。
父親有修養、好脾氣、心思縝密,我讀書時遇到再難解的數理題,他邊思考邊畫圖,總能拿出完美答案,教我破題方法。我小時候資訊不發達,上學出門前,他就是最準確的冷暖預報,提醒我增減衣物。武漢冬天濕冷,我愛長凍瘡,又疼又癢,父親會把我的腳放在他懷里,用他溫暖有力的手給我按摩。
武漢的夏天炎熱難耐,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還沒空調,入伏后的酷暑天,室內像桑拿房,和我家一樣住頂層的人家搬幾張竹床到樓頂去納涼。那時的天空深邃,繁星點點,父親教我認識了不少星座——銀河系、大熊(北斗)、小熊、巨蟹、織女……父親說這些是他中學時代在野營訓練中學到的自然常識。他回憶自己的高中地理老師可能是地下黨員,他入伍參軍多少受到這位老師進步思想的影響。
父親從舊家庭走出,在軍隊成長,信仰毛澤東思想,就連子女的名字也取“為”、“民”二字。他隨和、仁厚,為人處事總為對方考慮。他熱衷于為基層官兵解決切實困難。父母都是重慶人,川菜手藝上乘,節假日總會請回不了家的戰士到家里吃飯。1980年代,他還送幾十名基層干部到地方高等院校學習專業,取得文憑,讓他們終身受益。
離開老家近六十年,他鄉音未改,偶爾會冒兩句很土很形象的家鄉話開開玩笑。有天我在電視里看到一對四川的百歲老夫婦接受采訪,可能是很久沒聽到父親說話了,一聽那老爺子濃郁、平實的方言,不禁淚流滿面,仿佛聽到父親的聲音。父親走了,再也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