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遜克縣坐車走上幾十公里,才能到宏疆村。村口大門據說是花了3萬建的,牌匾卻只剩下“羅斯民族村”幾個大字,“俄”字前兩年被村里老人徐維義和徐英杰捅了下來,“掛那玩意兒干啥,看了就有氣。”
省里領導也來過,想把村里房子都扒了,改建成俄羅斯式民居,老村長徐占杰不同意,帶頭逼得領導“回去再商量商量”,最后只在村中心蓋了一座俄式建筑。
更早些年頭,縣里來人找過徐占杰兩回,希望他能去江對面給中國拉點兒貿易關系,把他給氣的:“‘特務’還沒給我整明白呢,再去我回來就該蹲笆籬子了。”
讓徐維義、徐英杰、徐占杰別扭的正是這1/2的俄羅斯血統。故事還要從上世紀20年代末說起。
山東濟寧人徐海旭,當年去蘇聯做生意,帶了個藍眼睛高鼻梁的姑娘回來,生下徐英杰、徐占杰兄弟4人,徐英杰還記得媽媽來中國時的盼頭,“只要有土豆吃就行。”
蘇聯女人葛金麗娜據說是貴族后裔,丈夫死于戰爭,當年受饑餓所迫,把1歲大的孩子往裙里一兜走過冰封的黑龍江江面,來到宏疆村,也嫁了個闖關東的漢子,生下徐維義兄弟姐妹7人。
村里第一代中蘇混血兒的家族故事大抵如此,漸漸有了第二代、第三代,有著灰藍色眼睛、高鼻梁的面孔多了起來。除了種地,村民普遍喜愛打漁和喝酒,江對面有親戚的人家還能不時收到郵過來的瓜子和糖。60年代中蘇交惡后,兩岸斷了往來。更難料到的是,有土豆吃的平靜生活會在一夜之間被打破。





“文革”開始了。
徐占杰和遜克縣一個老局長戴上高帽,在村里敲鑼“游街”,到了下班點兒摘下帽子往桌底下一擱,再趕白天的工作,倆人還互相打趣鑼敲得不錯,以為運動不過如此。
后來大隊部開會抓“特務”、通蘇情報員,幾乎每家一個指標,揪出來圈進牛棚。“隨便給你安個罪名,不承認就挨揍。要說了什么犯忌的話,回來給你匯報一下,晚上就把你弄去凍一晚。”村民們背后在地里直罵,但沒人敢當面反抗,更不敢替“特務”說情。
徐英杰的老伴兒被圈了兩個多月,他每天“拎著小桶、拿著小盆、像喂豬似地”送三頓飯,最小的孩子還在吃奶,也只能天天送去牛棚,喂完奶再抱回來。
也有人受不了莫須有的罪名。徐維義的大姐夫張運山曾是村里的民兵隊長,抗日戰爭時期將一份日偽名單的情報送給了蘇聯紅軍,造反派們據此“鐵證”把他打成“蘇修特務集團頭頭”,每天批斗會上用皮鞭抽打,完了讓他爬回牛棚。
終于有天,張運山趁只有一個年輕女造反派看著時,一頭栽進棚口的老井,死的時候才42歲。在村民眼里,張運山很能干,又好交朋友,老人們議論起來都說,“最好的一個人,最后下場最慘。”
直到毛主席發出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高指示,牛棚里的“特務”們才重獲人身自由,驚魂未定的劉瑞華趕緊燒掉了公公婆婆的全部照片和家譜,徐占杰決意這輩子再不跟江對面的二舅有任何聯系。
沒法改變的是這張臉,他心里有氣:“我是混血兒不是我造成的,我愿意像這樣嗎?我中國生,中國長,是中國籍,你們耍著我玩干啥啊?我沒當過特務,你非叫我當特務不可?當時我就氣得埋怨毛主席,你當你主席行了唄,養你老了,干嘛折騰我們啊。”
“文革”結束后,被打成“蘇修特務”的村民們集體平反,工作組還專門為張運山開了平反大會和追悼會,但這對他的遺孀徐桂芝來說,沒什么意義。徐桂芝生性安靜,喪夫之后更沉默寡言了,煙癮很大,自己卷煙一根兒接一根兒地抽。她一個人住,愛侍弄些花花草草,常常一碗牛奶一兩塊兒饅頭就把一頓飯打發了。兒子媳婦每年從上海回來探望她,幫著劈好夠大半年用的柴火碼在院子里。她也不愿意去上海,住不慣。
徐維義今年也78歲了,身子骨硬朗得很,用大鐵鍋拌起豬食來毫不費力,除了養豬和雞,他在村子兩里地外還有幾晌地,種點兒大豆。每年最大的盼頭就是能去北京看看做生意的兒子和女兒。
和總是忙忙碌碌干活的徐維義相比,徐英杰要清閑得多,他和開小賣部的女兒女婿住在一起,在自家炕頭看電視,或是串門去鄰家炕頭、嘮嗑兒,偶爾會在早晨去江邊圍觀村民打漁。到了趕集日,他揣上二十來塊錢,溜達去集上,買點兒自家小賣部沒有的新鮮核桃和蝦米。




村里第一代中蘇混血兒正慢慢凋零,只剩下6位老人了。由于主動“洗”血統,村里第三代、第四代大多只和純種中國人通婚,容貌已經基本漢化。也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去江對面的海蘭泡打工、種地,不時給老人們帶點兒黑列巴和俄式咖啡什么的。徐占杰的女兒在哈爾濱做起了導游,專門接俄羅斯的團,兒子徐國棟拍電影《西伯利亞歷險記》時,還交了個俄國朋友阿廖沙。歷史負擔并沒有代代相傳。
只看村口被捅過的牌匾、村中心惟一的俄式建筑和少數人的臉,容易得出“宏疆村的俄羅斯元素正在變少”的結論,沒法統計的是一個叫作僑民證的小本本。僑民證現在在村里吃香得很,徐維義早在1992年就辦了僑民證,據說等孫子考大學時能加20分。讓徐占杰生氣的是,好些完全沒有俄羅斯血統的山東支邊人員都辦上了,他這個正兒八經的混血兒卻辦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