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野的悲劇

1999年7月，我第一次見到沈野。那時我去香港亞洲電視出任新聞總監，總裁封小平約我見幾位高層，沈野當時是總顧問。他人高馬大，儀態不凡，嗓音響亮而蒼老。聽說他是臺灣《獨家報道》周刊的創辦人，我就找到了和他應酬的話題。《獨家報道》是當時臺灣新聞雜志的大哥大，銷量達到40萬冊，而且遠銷北美的華人社區。在美國讀書時，我就常被它的精彩報道所吸引。

聽臺灣的朋友介紹：沈野生于潮州，1959年偷渡到香港，次年到臺灣入讀政大中文系。畢業后因其才華出眾而獲得蔣介石賞識，出任“中華復興運動委員會”會刊《復興》主編。此后，他當過記者、編輯、專欄作家，也擔任過中視業務部副理。1984年創辦《獨家報道》，逐漸打造成擁有10億新臺幣資產的傳媒王國。當年常為沈野寫稿的作家、學者就有一百多名，他本人的筆頭也十分了得。1996年李登輝競選“總統”時，他把歷年所撰社論結集，印成厚厚一本《總統叛國》，揭露李登輝年輕時叛變共產黨害死4位同志的往事。新書廣告刊出后，李登輝怕影響選情，派“總統府”秘書長吳伯雄邀沈野入府。經過一小時密斟，李登輝付出3000萬元新臺幣，買下存倉待發的一萬冊《總統叛國》。

進了亞洲電視后，我和沈野朝夕相處。當時的總裁封小平完全是傳媒界的門外漢，因此總顧問沈野成為實際掌舵人。他急于求成，想在短期內扭轉亞視多年頹勢，因此怪招百出。第一招就是換下專業新聞主播，讓諧星何守信和女藝人朱慧珊搭檔主持黃金時段的新聞節目，以此吸引觀眾的眼球。我和新聞部的同仁雖然抵制了三兩下，但還是無功而還。收視率果然一度大幅攀升，弄得我們在沈野面前不得不認輸。好景不長，沒過多久收視率又打回原形。但沈野畢竟在傳媒界打拼數十年，確實也有過人之處。他從倉底挖出電視劇《還珠格格》，稍加包裝，就把亞視黃金時段的收視率拉高到前后7任老板的最高紀錄——六成。他拍板從國外引進的綜藝節目《百萬富翁》一炮而紅，收視率直追對手香港無線臺的強檔節目，讓亞視同仁近二十年來第一次揚眉吐氣。

沈野的強勢作風愈益引起管理層的不滿，尤其是封小平逐漸羽毛豐滿，又遇到一個記者出身的商人張立，以為找到了讓亞視騰飛的奇人異士，不久以后就想逼走沈野，以張立這個從未做過一天電視節目的吹牛大王取而代之。最后當了一年多總顧問的沈野便被迫黯然返臺，亞視也就從此走入低谷。

沈野回到臺灣后，我和他仍時有往還。2000年3月18日臺灣大選，我正坐在沈野的辦公室內從電視上觀戰。沈野屬于深藍，當然希望國民黨繼續執政。只要藍營得票數領先就聽得辦公室一片歡呼聲，等到綠營的票數追上來就個個都緊張得屏息靜氣。最后陳水扁意外勝出當選。更令我意外的是，沈野竟然馬上讓助手找出早年與阿扁的合影掛在會議室。

兩年后發生了“璩美鳳性愛光盤案”。新竹市文化局局長璩美風被人在住處偷偷安裝了針孔攝錄器，拍下與男友的激情畫面。此人將性愛光盤賣給沈野，沈為了推高雜志銷路，大量翻錄后隨刊附送。后來沈野讓女兒沈嶸頂罪，坐了兩年牢。此事更讓我不齒于與沈野為友，來往就越來越少了。

2005年，他出版了自傳《月是異鄉明》，來香港時約我見面，送書的同時請我寫書評。我敷衍了幾句，終究還是沒有答應。后來再遇董小鳳，我說了對沈野的看法。小鳳告訴我：沈野年輕時是很有理想和正義感的人。他因人事變故離開中視后，生活一度陷入困境。沈野自己曾說，自此以后就以賺錢為人生第一目標了。聽小鳳這么一說，我倒對沈野有點同情和理解了。

2010年初，在太湖遇到一位《獨家報道》的前雇員，言談之中說到沈野，才知道他近年的境況十分潦倒。前幾年，沈野患上糖尿病并發腎衰竭，必須天天洗腎。妻兒見此竟偷偷將房地產拿到銀行去詐貸巨款，逃之夭夭，到美國、高雄等地購買豪宅。2009年，沈野無奈之下將妻兒告上法庭，贏了官司，卻落得妻離子散。他在打官司時不得不將《獨家報道》經營權托付他人。結果又所托非人，一個“摯友”提走了他僅存的260萬元資金；另一個“摯友”霸住雜志，不準沈野家人進入公司。最后沈野坐著輪椅，耷拉著腦袋，被兒女簇擁著去公司要求對方歸還占用的房產。我當場就給他打電話慰問。話筒里斷斷續續傳來沈野微弱的聲音，這居然是最后的訣別。同年6月9日，從臺灣媒體上看到這位傳奇人物病逝的消息，也許死亡對沈野而言是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