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跟老媽聊起交通事故,順便說到火車軋死人,火車司機一般沒責任。我媽接話說,你出生的前一天,倒發生了一件事。
先說那年冬天,我爸出車,從藍村回青島,路過沙嶺莊,遠遠看見軌道邊的土丘上坐著一個穿軍裝的人。那天干冷干冷的,薄云都凍在天上,能見度極佳。我爸看那個軍官忽然立起身來,大叫一聲“不好”,抬手落下緊急制動閘——已經來不及了。
火車頭隆隆而過,直徑一米多的火紅車輪把軍官攔腰軋成了兩半。
對火車司機而言,發現自己軋死了人,停下車,當場呼叫調度說明情況,事后寫個報告就完事了。我爸停下車,和司爐一起,一人拉著軍官一只手,把他的上半身拎出了鐵軌,我爸說,“唉,手還熱乎。”
這個事情過去很久了,兩三個月的樣子——就是我出生的前一天晚上,吃完晚飯,我媽在家收拾第二天要帶去住院的衣物水壺,突然聽到敲門聲。我媽對來客的長相記得一清二楚——因為“很像江青”,細高挑,大高個兒,戴著一副玳瑁細框眼鏡,“特別清秀”。
是軍官的太太。她坐下自我介紹說,是位數學老師。講話聲音不大,吐字清晰。原來軍官是某部的團級干部,“文革”里面兩派斗得厲害,作為犧牲品,他突然接到調令,讓他攜眷去新疆。
聽到這里我插嘴:“文革”不是結束好長時間了么?我媽白了我一眼:兩派人斗了十年,仇深似海,能因一句“文革結束了”,就不斗了?
軍官的太太說著說著,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他們有兩個兒子,扎根在青島十多年了,根本動不了,別說新疆,北京也不愿去。還加上一些不如意的事,軍官就想不開了。
她這次登門,是想求我爸,幫她寫一份證明,說軍官是走在鐵道邊,忽然犯了病,歪倒在鐵軌上,意外去世的。“如果是自殺的話,情況就很糟,我們娘3個就要被攆出軍區大院的房子,真不知道去哪住。”
我爸后來跟我媽說,他往外拎尸體的時候留意過,軍官的手腕上沒戴手表,也沒帶錢包出來,明顯是把值錢的東西都留在家里,加上目睹他站起來,臥倒在鐵軌上的過程,自殺,還是很明顯的。
但我爸還是幫軍官太太寫了一份“看見時已經臥倒在軌上”的證明。
我媽說,這東西對咱來說是舉手之勞,對她們一家人可是至關重要。
生完我回家,我媽在窗外屋檐下發現了一個新做的燕子窩,以前從沒有過。我爸我媽都很高興,差點給我起名叫“燕來”。
大約過了一兩個禮拜,軍官太太又來了,送來一籃子雞蛋。我媽說她這次來沒有哭,也沒久坐,臉上稍微有點血色了。
她跟我爸單位當時的工會主席有點掛拉親,難怪能找上門來。從此跟我家有了點往來,過年上門道個新年好什么的,我媽說,她一直瘦溜溜的。說話聲不大,敲開門進來,說幾句客氣話,坐也不坐就走了。
再有消息是1983年嚴打過后。忽然聽說,軍官太太上吊了。
我媽非常震驚,沒多久就有具體的細節傳來,原來在嚴打中,她大兒子被槍斃了。
“大概是強奸,要不就是持刀搶劫,判得狠啊那個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