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些天,家里打來電話說正在平墳,三爺和九叔的墳在大田里,已經被挖掘機推平了。
九叔是三爺的二兒子,在我父親那一輩堂兄弟中排行第九。我家三四百年間耕讀行醫,傳到九叔這一代已是第八代。他自幼在三爺身邊耳濡目染,長大后上了醫專,后來分配到鄉里衛生院,算是子承父業。堂兄弟11人,年幼時學醫的不少,真正堅持下來的就他一個。
在我的記憶中,九叔最愛干的有3件事:一是打獵,二是捕魚,三是喝酒。這3個愛好陪伴了他一生。
以前國家對獵槍還未嚴格管制,他們堂兄弟幾乎個個有槍,每到農閑,就結伴到田間打兔子。這時候也是我們小孩子的節日,我們這一輩堂兄弟二十幾個,每次都遠遠跟在他們后面,還有幾條大狗撒著歡跑前跑后,一路上人喊狗叫,煞是壯觀。九叔槍法很好,少有空手而歸,他看到遠處兔子從田間躍起,槍口緊跟兔子奔跑帶起的煙塵慢慢移動,不失時機扣動扳機,槍聲響過,兔子一頭栽倒在地。幾條大狗競相奔去,搶到兔子的大黃狗叼著獵物一圈一圈地兜著跑,當它討好地搖著尾巴、睜大水汪汪的眼睛向九叔表功時,九叔從它嘴里取過獵物,摸摸它的腦袋以示贊許,繼續狩獵。落日余暉時滿載而歸,一群小孩子圍著大人前呼后擁,七嘴八舌唧唧喳喳,幾條狗也興奮地搖著尾巴、咧開嘴巴,它們知道晚上會有香噴噴的肉吃,脆生生的骨頭啃。那場景像極了秦相李斯年輕時“出上蔡東門牽黃犬逐狡兔”的快活,又同蘇東坡“左牽黃,右擎蒼”的瀟灑。
小時候村莊東邊的小河常年清澈,長滿了蘆葦和水草,滋養了許多魚蝦。上游的賈魯河一旦漲水,滾滾而來,這個時候的小河里魚蝦最多。九叔就會帶上馬扎,扛著三爺的漁網,到河邊一網一網地打漁。像跟著打兔子一樣,我們一幫孩子蹲在他左右,心情隨著漁網的一次次放下與抬起而憧憬、糾結、歡喜、沮喪。等小桶裝滿魚,收網回家。待到晚上開飯,桌上自然少不了一道香氣四溢、油焦黃酥的炸小魚。這時,九叔總愛喝上幾兩小酒,也讓我們幾個兄弟陪著他喝幾盅。
九叔在鄉醫院工作,算是公家人,吃商品糧的,七里八村的鄉親對他都高看一眼,加之他脾氣好、熱心腸,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愛叫上他去撐門面。那時候的他還年輕,意氣風發,酒量大、酒風好,每次自己喝得興高采烈,把客人陪得酒足飯飽,主人感到有面子,非常滿意。他劃拳猜枚很好,什么一錠金、哥倆好、三星照、四季財、五魁首、六六順、七個巧、八大仙、九連環、滿堂紅,一套一套的。許多人酒也能喝一點,但醉酒后往往丑態百出,九叔則不然,喝高后就睡覺,從不撒酒瘋打人罵人。他究竟能喝多少沒有人搞得清,我曾親眼見他把一瓶未啟封的白酒擰開蓋子一飲而盡。莊稼人下地干農活都帶水解渴,惟獨他瓶中裝的是白酒。
長期飲酒終究害了他,40歲剛出頭就有了脂肪肝,逐漸發展到肝硬化、肝腹水、肝昏迷,直至最后離去。我家還是中醫世家,但他離不開酒瓶子,老祖宗的方子再好也未能救了他的性命。酒精不僅傷了肝臟,他兩條腿的股骨頭也壞死,先是拄根棍子,走幾步歇一歇,再后拄拐杖也得一步步地挪了。
我反思,先前九叔喝酒純粹是個人愛好,到后來可能就是借酒澆愁了。進入上世紀90年代,鄉里醫院效益不好,沒人愿意在小醫院拿藥看病,醫生們沒了經濟來源,工資常年維持在一二百元,他之所以還堅持上班,主要是想熬到55歲早點退休拿到退休金,那時退休金能拿1000元上下,比上班的那點工資要高出不少。一方面是工資太低,他又是吃商品糧的,老家早已沒有了他的耕地,每月的一二百塊錢連抽煙都不夠,更別說其他;另一方面,3個孩子逐漸長大了,處處是花錢的地方,姑娘上大學盡管節儉但4年下來也不是小數目,兩個弟弟先后與定了親的媳婦退了婚,原先送出去的彩禮錢自然是要不回來了,但總不能眼看著孩子打光棍呀,再找媒人提親還得再花一疙瘩錢。一來二去就把家里折騰干凈了。他沒有其他來錢的門路,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生活的重擔壓得他抬不起頭,原先紅潤的臉龐日漸少了光澤而變得蠟黃蠟黃的。
再后來九叔連走路都成問題了,騎車去十里外的鄉醫院上班已經不可能,只得提前辦了退休。原來期望的退休金不能正常發放,每月還是拿著那一二百塊錢苦熬著日子。家里人也找醫院反映過,單位不說不管,卻推三阻四一直不積極,弟弟性子急,忍不住在網上發了條帖子,上面怕影響形象和政績,趕緊安排人送了幾百塊救濟錢,風聲一過情況依舊。后來,九叔找到我,想讓我托人催一催,讓他的退休金能如期發放。我和另外一個堂兄四處托熟人說情,最后終于辦下來。為此,他還專門給我打電話告知喜訊,聽得出他很興奮。那年他剛56歲。
然而好景不長,大概半年后一個冬日的下午,老家的弟弟打電話過來,說九叔上午走了,要我趕緊請假回家奔喪。
拿著電話,我淚流滿面。窗外,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漫天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