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陸晚上喝多了,高興。
白天在北大演講,他說自己給學校抹了黑,叫學弟學妹拿他當個鏡鑒。喝酒的時候又笑又嚷,說起以前遭的罪,就像說起昨天的天氣。有記者追來問,他就大大方方地承認失敗,膽小、能力差、胸無大志,讓人誤以為他在說氣話。
“大家都知道了,我就實話實說。”他的表情混合了坦承與戲謔,想要挑戰他的人要么一時語塞,要么滿意地離開了。
我問老陸,你對自己認可嗎?他說,我認可自己的生活哲學,我現在過得很好。
同為北大中文系89屆學生,陸步軒在文學班的十幾名男同學已有5人離世。詩人戈麥身負石塊自沉萬泉河,其余4人或積勞成疾,或抑郁跳樓。師兄陳生總結說,我們沒跳樓,我們身體健康,挺好。
坐在北大博雅酒店的房間里,老陸指著桌上的雜志,說里面有同班同學寫的詩,但他沒看。我翻到中間,在邊欄里找到了《在一個寒冷降溫的夜晚》:
……讓我在黑暗中
靜靜地站一會兒。先別開燈
不要開燈,我不想就這樣
裸露在人類的光線中
讓我靜靜地想一想
如何抵擋冗長的人生……
我把雜志塞到他面前,“你看看”。老陸扶起眼鏡,花二十多秒看完了,說,“我不懂詩。”
演講的第二天中午,老陸不準備參加北大校友會的宴請,想在校園里走走,然后去“學生灶”吃頓飯。
從東門往南門去的路上,建筑幾乎都變了,老陸有點迷糊,走路的樣子猶猶豫豫。我和攝影師嘲笑說,你像是長安縣來北大進修的副股級干部。他全然不笑,自言自語說“現在韓國留學生多,我們那時和韓國沒建交,日本學生多”。
85年入學,89年畢業,陸步軒把大學生活交給了80年代,純粹而完整。可是回憶起來,他總說記不清楚,也許是有意回避。記得最清的是食堂的菜價,雞蛋5分,油條5分,加一個豆腐乳,稀飯免費。啤酒8毛,酒瓶可以換回來5毛。酸奶兩毛錢,“但我喝不慣。”作為農村學生,他每月得到28元的助學金,后來漲到36元。
去學生灶吃飯,老陸預謀已久,一直循著學三、學五幾個食堂踩點。可惜原先的建筑要么拆掉,要么翻修過,他逆著大群下課的學生,在路中間仔細分辨著建筑的形狀,迷茫的樣子令攝影師大感滿意。
那些熬過時間沒有變的,老陸又覺得不真實。他指著三角地旁邊的一個理發店說,24年前也是理發店,“老板肯定換了。”
原先中文系男生所在的32號樓現在改住女博士,這是老陸演講當晚探聽來的情報。他醉醺醺地趴在玻璃門上,敲了半天宿管員才出來,問了情況便大膽放行。可老陸也就在走道里晃了晃,已經12點,宿舍里一片漆黑。這里不屬于他了,曾經的同寢——傻二、癟三、猴四、麻五、狗六,也散落四方。“我年齡最大,是老陜。”
攝影師笑著問,有沒有談對象?“不說這個,不說這個,學校不允許,當時只有幾對兒。”老陸趕忙換了話題,說曾給一個叫菅健的日本人教中文,又說自主招生和校長推薦制之后,農村學生很難考上北大。而當年,占總數近半的農村學生是他自尊心的唯一掩護,他不必為4個冬天都穿同一件軍大衣感到羞愧,大部分人都一樣。
過了檔案館,老陸突然興奮起來。3座宏偉的古代建筑正對西門,圍出一個小廣場,中間的草坪曾有一座巨大的毛澤東雕像,右臂抬起、山呼萬歲。他畢業那年,一聲轟響,雕像被定向爆破,學生們都趕來合影留念,他們以為一個時代將徹底結束。
在老陸的記憶中,80年代的北大怒目圓睜,人人都急于和舊時代決裂。剛入學,他就被卷進紀念“九一八”的學生洪流,并奇怪地看到隊伍中的“反腐敗”標語。1986年北大學生柴慶豐被殺,1987年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三角地滿目的小字報,到處都有演講的學生,“這樣的情況,誰能不參與進去?那會兒我也是熱血青年。”
老陸也當過“小頭目”,但嘴笨,沒演講過,同宿舍合寫過小字報,貼在三角地沒多久就被層層覆蓋。關于國家政治生活的一套理念,自由、民主、憲政,老陸談論時一副自然而然的神情,和他講授豬肉營銷學時差不多:較小的豬腰子,說明屠體的腎臟發達,屠體健壯。
現在還想這些嗎?我問他。“想也是白想,就不太想了。處在這個環境中,咱們個人沒法改變的。”
那年初夏,老陸倉皇跑回陜西,找到在西安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工作的表姐,寄居在她租來的民房里。也曾有公安和便衣來找,當晚他碰巧在街巷里游蕩,躲過一劫,否則可能被取消學籍,甚至關押一年半載。
一周以后,老陸不得不冒險回到北京,因為沒有畢業證就意味著一無所有。他幾乎認不出激蕩過后的北大校園:學生們無心上課,圍坐在宿舍里打麻將,有的則謀劃著出國。按照前幾屆畢業生的分配情況,老陸本應早早被中央或北京市的單位“搶走”,但他成了毒蛇猛獸,只得到一紙派遣證,發配回原籍。
那尊雕像爆破后被移走,換來一塊巨大的丑石。后來丑石也移走,只剩下一片30平米左右的草地。攝影師想讓老陸站在那里,模仿雕像伸出右臂。是有過那么一張黑白照片,里面的年輕人帶著變色眼鏡,叛逆地壞笑,意氣洋洋。
可老陸扭捏著,不愿意,“終究幾十年過去了,那會兒是學生,和現在不一樣。”
如果有人問老陸,你這24年經歷了什么?他一定會先摸摸口袋,找煙來抽。
1989年7月開始,陸步軒每天騎著破爛的自行車,往返四十多公里,到西安市找“飯碗”。他忐忑地說出北大的名字,不出所料地被拒之門外,憤怒與屈辱隨即占據了內心。
他怕見人,尤其怕見到熟人,但偏偏躲不掉。求職幾經碰壁,老陸終于想到托關系、找門路,在得到縣城建局的承諾后,安穩地睡了一覺。臨近上班時突然被告知,自己被人頂替了,而且偏偏就是高中同班同學。這位西安地質學院的女大專生,補習兩年后畢業,與老陸同屆,而她的姨父是長安縣分管科技的副縣長。
回北大演講,老陸告誡學弟學妹,干事業要去大城市,小地方封閉保守,裙帶關系盤根錯節,去了就深陷泥潭。他身后“職業選擇與人生發展”的背景板,像是毫不留情的諷刺,“選擇”二字顯得大言不慚。被瀕臨倒閉的機械配件廠勉強接納后,23歲的年輕人萬念俱灰,不得不痛苦承認,4年的驕傲也許只是無知和虛妄。
北大的履歷終究還是給了他一個卑微的機遇。老陸很快被借調到縣計經委,給文墨不多的計經委主任寫材料。誰知,軍隊轉業的計經委主任性格執拗,在沒能“按慣例”升任副縣長后,四處告狀,最終因“文革作風”、“誣陷罪”入獄。站錯隊的老陸屢遭排擠,終于憤然下海。
對關系、對規則、對權錢邏輯,老陸倒也洞明,只是自尊心太過敏感和強大。《屠夫看世界》一書寫道:
我人黑心不黑,看似粗皮大胯,實則細皮嫩肉,特別是臉部,面皮忒薄,生怕傷臉,說不出話,尤其在涉及個人利益的時候。按理,在黨委辦公室工作,與領導接觸的機會很多,趁領導高興之機,提出轉入正式人事關系事宜,或者逢年過節,多去領導家里走動走動,聯絡感情。但我不會來事,至今連領導的家門向哪邊開都不知道。
——這是北大賦予你的嗎?
——是,心氣兒高。
——但你現在輕易就承認失敗、能力差。
——磨掉了。
1993年起,老陸辦過工廠、鉆過礦洞、搞裝潢、開商店,甚至差點因毒氣喪命,但終究一事無成。有10年時間,他試圖將失落與苦悶掩埋在麻將場的喧鬧中,一度成為職業賭徒。離異后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麻將可連打三天三夜,加上智力超群,“門前壘什么牌全都記得”,只靠打牌也能養活自己。日子也就這么過去了。
北大校友會將老陸的演講安排在“英杰交流中心”,新西蘭總理中午剛剛離開這里,多少讓人感到惶恐。他站在臺上,不斷挪動腳步,講了15分鐘便匆匆致謝,在寥落的掌聲中漲紅著臉回到座位。


記者們對為什么敢回來演講充滿好奇,老陸說,陳總拉我來的,我是他“屠夫學校”的名譽校長。
陳生是84屆師兄,廣東天地食品集團總裁,身家百億,個頭不高,頭發筆挺。“為創業在墳地睡半年”,“400萬套利2000萬”,創富神話似乎永遠雷同,但從不乏味。學生們屏氣凝神,手里還攥著學校印發的就業程序示意圖。陳生也講起曾經的磨難,但顯然,他的挫敗成了令人懷戀的故事,而老陸的挫敗只提供了活該失敗的證據。
2000年起,老陸做起了屠夫,直到2003年被媒體發現。對于因他而起的人才觀爭論,老陸倒置身事外,在高校、機關拋來的橄欖枝里挑花了眼。當命運以荒誕的方式前來解救,他謙卑、釋懷,沒賭氣。
“混得不好”,陳生對這個說法憤憤不平,“他當時每天賣出12頭豬,月入過萬,挺爽啊!”不過在被媒體發現時,老陸的境況一點也不像月入過萬。“那肯定得藏著,讓人家知道你掙那么多,要多收你稅費。”老陸說,市井生存必得有市井的智慧。下海幾乎溺亡,賣豬肉竟月入過萬?“老陸的豬肉品質好,不敢注水,北大的,不敢亂來。”陳生看了老陸一眼,肯定地說。
陳生雖然富有,名氣卻是因為經營“壹號土豬”——大概只有“北大”、“豬肉”這兩個詞結合在一起,才有此等魔力。
老陸掙扎謀生的那幾年,有個北京農業大學的畢業生去找他,以鄉黨、校友的名義套近乎(北農從北大分出去),也的確同病相憐:畢業分配到草灘農場,單位不景氣,創業失敗,父母雙亡、無妻無子,白天騎三輪車收購舊書報,晚上擺攤,自詡“文化產業”。
老陸說,“我跟他沒什么區別,除了一個北大,一個北農。”后者至今仍然流落街頭,老陸偶爾還會接濟。
經營肉鋪的那些年,老陸常去隔壁的小賣部買酒買煙,但從來不買書報。他干脆假裝文盲,別人看到一手好字,多以為他“自學成才”。
演講的第二天上午,北大校友會籌劃了一場企業家座談,老陸是列席,介紹嘉賓時差點被遺忘。座談一開始,他就翻看手中的材料,來來回回至少3遍。陳生大部分時間在玩弄手機,不過大家清楚,他是被故意淡化的焦點。
校友會的目的直截了當,校友出資3000萬設立北大創業基金。項目介紹者先是以“哈佛”、“硅谷”、“融資近億美元”等提升檔次,然后拋出捐贈要求。老陸一開始興致盎然,慢慢地表情就暗淡了下去。
1980年代,市場經濟制度尚未建立,北京大學的校辦產業幾乎為零,而到了2012年,規模達到了900億,占全國高校的40%。擴張的欲望當然不會停止,理由熟悉而古怪——和清華大學競爭。
項目介紹人時不時看看陳生,他還是盯著那部沒有聲音、沒有震動的翻蓋手機。和老陸沒什么關系,他出去點了支煙,站在舟山群島招錄后備干部的展板前看了半晌。
創業基金的3000萬缺口,將主要來自北大企業家俱樂部,俱樂部計劃吸納54名會員,入會費54萬。這應該是3000萬開平方的結果,并非有意契合“五四精神”。北大還準備適應需求,幫助民營企業培訓“富二代”,計劃在廣東、福建、浙江設立培訓點,理由聽起來有理有據:“二代”將掌握巨大的財富,他們好,民營經濟才能好。

企業家俱樂部的會員資格,開始設定為本科生,他們毫無疑問是北大的精粹;繼而放寬至研究生,現在大概讀過EMBA也是可以的。哪些人可以視作“北大人”?這個問題并不十分嚴肅,說著說著就“無趣”了——用老陸的詞匯形容,就是這樣。
北大校友會希望廣東分會介紹更多成功的企業家,“我們一開始不知道陳生師兄是廣東省十大經濟人物。”廣東校友會會長徐樞很熱心,一些初創階段的企業家已經主動來聯系,而他真正想要推薦的人物,還在觀望。
陳生最后發言,他指責一些校友掛羊頭賣狗肉,名義上是科技園,實際上倒賣土地、搞現金流,“消耗北大的品牌,我們不要這樣。”老陸的表情有些復雜,曾令他狼狽不堪的北大招牌,在別人手中竟是揮舞自如的生財工具。
但老陸的生活哲學沒有給羨慕留下空間,“也不一定非得那么成功吧”,他現在是縣志辦的在編人員,清閑自在,雇人打理肉鋪,每月收入幾萬元。當我求證是否有兩套房子時,他看起來有點生氣,“不止”。還真是無可羨慕了。
當天輪到陳生演講時,老陸中途出去好幾次,他在安排晚上的飯局。本來想約大兩屆的師兄孔慶東,但老孔碰巧不在。晚上他跟同宿舍兩個人,袁斌和紫地,干掉一瓶五糧液,六大聽啤酒,喝得不多,但醉得厲害。
袁斌是個劇作家,不怎么出名,40出頭才結婚,一天不寫字,養家就成了問題。最近的劇本是講述一段民國情仇,賺不了多少錢。在老陸看來,同屬“混得不好的”,但不像賣豬肉那么惹眼。紫地曾是中文系公認最有才華的一個,年屆50,還只是漢語中心的副教授,心里也苦悶。
老陸悄悄叫來了陳生,想讓袁斌給這位億萬富翁寫本傳記。二三十萬對陳生來講不算什么,所以整晚都在吹牛,把在墳地睡6個月的故事又講了一遍。老陸沒敢說傳記的事是他安排的,怕袁斌出于自尊心拒絕。袁斌仔細聽了,有興趣,但不大樂意掙這份錢。老陸說,北大人就是“虛”。
老陸又想起一位師弟,北京人,也是潦倒,但電話打不通,酒又喝得暈暈乎乎,就把陳生他們趕走了。
坐在北京4月的黃昏里,老陸笑盈盈地接了一個又一個電話,都是來約訪的記者。央視《看見》欄目的編導囑咐他,來之前喝點酒,狀態好。
你知道柴靜嗎?
知道,中央一套的,主持過春節晚會。反正央視女主持都挺漂亮的。老陸說。
聊了這么久,發現竟忘了吃飯,決定一定要去“學生灶”吃宵夜。走出賓館的時候,一彎新月正掛在博雅塔旁邊,空氣清冷,中關村北大街上車輛呼嘯而過,一群韓國學生在操場里奔跑叫喊。
老陸接到了陳生公司副總的電話,他正在陜西準備兼并一家屠宰場。談判之前,老陸帶人突襲了這家公司,復印了財務報表,以防止造假。
“你說自己沒有經濟頭腦,我看不像。”老陸沒有回答,沉默了許久,說這樣的夜晚仿佛是回到了大學,說高中時候干農活,種小麥和玉米,說大三時騎自行車去上方山,要整整兩天。那時遠處的中鋼大廈、太平洋電腦城都不存在,海淀還是一片漆黑下的小鎮。
“學三”、“學一”,凡是還在營業的食堂都只刷學生卡。北大有點侯門似海了。我們在校外找了個地方,老陸說,先來兩瓶啤酒,別的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