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沿著廠區一條筆直的水泥馬路,走出有500多米,往西邊一拐,就是剛建成的110萬千瓦機組的巨大廠房。如今,廠房外部的基礎設施已大部完工,內部的許多工程也都處于完善階段,各項工作都在緊張、有條不紊地進行之中。望著這一切,張大干心情愉悅,看茍大順他們送飲料來了,就招呼大家坐下來歇息一會兒。
茍大順打開一瓶礦泉水,遞到張大干手里,說,張副主任,你們的運輸速度能不能再快一些?冉書記剛才還打電話來催問我,晚上六點變壓器能不能就位?屆時他會領電視臺、報社的記者到安裝現場來助威。
我看夠嗆。張大干搖頭說,這剛過電廠和公司的分界線,距變壓器就位的距離還有2212.5米。要想到達預定位置,還得一天半的時間。茍主任,你放心,我們會努力完成任務的。
茍大順的樣子有些失望,他還想說些什么,但看到工人們滿臉汗水、氣喘吁吁的樣子,也就不好再開口了。獨自想了想,他悄悄地把張大干拉到了一邊,小聲說,好老弟,你可得盯緊點,別叫這幫犢子偷懶,我可是在冉書記的面前下過保證的。我對你這么好,你不能叫我丟面子。你不要忘了,你可是有名的勞模。只要你出馬,沒有完不成的任務。
張大干擦擦滿是汗水的額頭,不由得皺皺眉頭,看看茍大順,不滿地說,你別總給我戴高帽。你沒看兄弟們已經連續干了四個鐘頭了?你總得叫我們歇息一會兒。干工作也得根據實際情況來呀!上面規定的時間和實際施工有出入,你說按哪個來?
茍大順沉默了一會兒,無奈地說,那我再和冉書記解釋去吧。唉,揩屁股的活總是我干,你們可得抓緊點。說完,他匆匆忙忙地走了。
張大干怔了一會兒,憂郁而無奈地搖搖頭,把手里礦泉水的瓶蓋擰緊,望著茍大順的背影輕嘆一口氣,轉身招呼工人們干活了。
張大干他們運輸的,是這臺機組30萬開關廠的主變壓器。也就是說,當汽輪機轉動,發出110萬千瓦的強大電流,到了這臺變壓器的內部,就轉換成了30萬千瓦的,然后再通過輸變電線路往外輸送。這臺變壓器高達九米,重368噸,運輸相當費時費力。前面有兩臺坦克牽引車,不時校正方向,慢慢往前牽引。
中午,借吃飯的時間,張大干把幾個班長召集起來開了個小會,研究下一步的行走路線。他提出了給變壓器降溫的想法,得到了幾個班長的衷心支持,再干活時便付諸實施起來。
下午四點多鐘,變壓器運輸到了廠房的前面。茍主任又來了,也跟著干點零活,可眼珠子卻不住地四處亂轉。正在變壓器緩緩地往前行進時,一個班長滿頭大汗地跑到張大干的面前,有些驚慌地說,不好了張哥,變壓器漏油了,還能往前拽嗎?
張大干的臉變色了,連忙命令牽引車停下來。他跑到變壓器的跟前一看,只見變壓器底部已汪了一小塊油,再摸摸變壓器,滾燙滾燙的。他不由得吃了一驚,慌忙說,不能再走了,太危險了!你們快拿鐵鍬來,把油用土埋上。把王工叫來,趕快給變壓器降溫。他在哪兒?干什么去了?
茍大順走過來看看,胡亂檢查了一下變壓器,不以為然地說,你也太小題大做了。我敢保證,絕對不會出什么事!不能停下來,接著走。今晚我還要安排大干呢!就這樣都完不成任務了。張副主任,你要知道,現在工期是很緊的,耽誤一天,是要扣很多獎金的。剛才冉書記都不高興了,嫌我們磨洋工。我可不想再挨罵了。你們他媽的還磨蹭什么?接著干!
不行!張大干發火了,眼睛有些潮濕了,你這是蠻干。本來我就不同意這樣的天氣運輸,可你們硬是下死命令。這是很危險的,你該知道。現在我們要立即停工,給變壓器采取降溫措施。若再這樣蠻干下去,會出事的。這可是4000多萬元的主流變壓器呀!
茍大順的臉愀然變色,不樂意了,說,張大干,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說我不愛護國家的財產了。我這樣做是為了什么?還不是叫你們多掙些獎金,我……茍大順的話還沒說完,張大干上前抓住他的脖領子急促地往身后一帶,茍大順一個仰八叉就摔倒在地上。還沒等他爬起來,一股火苗子順著他的頭頂就躥了過去,嚇得他躺在地上沒敢起來。
一會兒的工夫,變壓器就燃燒起來了。
兄弟們,救火呀!張大干慌張起來,聲音都變了。他操起鐵鍬就往變壓器上用力扔土。一個班長慌張地拉住他,張哥,你看,油桶。
張大干回頭一看,頓時傻眼了。只見離變壓器十幾米遠的地方,有百十桶汽油。如果這些油桶要發生爆炸,那廠房……他不敢往下想了,迅速一揮手,雷班長,你們去挪油桶;成班長,我們滅變壓器的火。上啊!
茍大順慢慢爬起來,見到沖向變壓器的張大干他們,身子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來。嘴上卻激勵地喊,弟兄們,抓緊呢,我立即組織人來幫助你們。他急促地跑向工地,找人去了。
張大干起勁地揚土,一股股的熱浪朝他逼過來。他心急如焚,不知不覺離變壓器越來越近了,恨不得撲上去滅掉大火。這時,變壓器已經變成了一個大火球,熊熊燃燒起來。忽然,一股大火躥出來,包圍住了張大干,眨眼之間就把他吞噬進烈火之中。
張大干是老勞模張踅摸的四兒子。提起張踅摸,在電力基建工程公司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大名甚至都超過了總經理。張踅摸能當上勞模,并不是因為他有出眾的技能、超常的才干,吃苦耐勞的工作精神,而是因為他能踅摸。這就和有的人有潔癖一樣,他有踅摸癖。曾有一個例子,對他的踅摸癖可見一斑。對于他總是在施工現場瞎轉悠,下班了都不回家,總經理注意他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開始總經理沒在意,可次數多了就起了疑心。總經理只知道這老頭是個起重工,工作挺好,可為什么不該去的地方他總在那兒溜溜達達呢?總經理打電話找來了保衛處長,把老頭指給他看。保衛處長笑了,說,你說的是張踅摸,不用監視他,那可是一個好老頭。如今,再也找不到這樣愛廠如家的好工人了。正說著,張踅摸背著他那個裝得滿滿的帆布工具兜兒回工地了。總經理和保衛處長尾隨而去。
在張踅摸的休息室里,他們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驚呆了。這是張踅摸放置工具的小倉庫,里面施工用的東西應有盡有。小到螺絲釘、螺絲帽、卷尺、鋼筋鉤、手錘;大到倒鏈、小型焊機。此外,還有一堆堆的破舊物資,有一些張踅摸已經修理好了。總經理的臉紅了,握著張踅摸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此后,公司的物資管理加強了。張踅摸因為給公司節約了大量的材料費而被評為勞模,名聲飛傳四方。
看到張踅摸靠撿破爛當上了勞模,老溜子的心里酸溜溜的不是個滋味。他想,我懂得多,這勞模應該是我的。可是,并沒有人能夠欣賞他。老溜子名叫茍大華,就是前面我們所說的茍主任的老爹。老溜子也是個起重工,和張踅摸在一個班。他一年四季都穿著破爛的工作服,胳肢窩永遠夾著油漬漬的紅綠兩色的起重指揮旗,可從來沒見他使用過。他有倆最大的嗜好:一是能嘮,二是能喝。班長只要叫他出去指揮吊車干活,活沒見他干多少,可他的身邊卻圍了一大群人。班長近前一看,老溜子正唾沫四濺,天上地下、國內國外的瞎白話呢!
張踅摸當上了勞模,工友們都嚷嚷著叫他請客。可工友們說的話都是開玩笑,一笑而過。只有老溜子不依不饒的。張踅摸沒辦法,上飯店又舍不得花錢,只好把老溜子叫到了家里,喝著一塊五一斤的地瓜燒,就著土豆絲下酒。老溜子喝多了,說,大哥呀,雖然我就著土豆絲下酒,可我也高興啊!你說,咱倆一個班這么多年了,我老溜子服過誰?主任我都不服,可我就服你呀!你看,你有四個小子,我也有四個。可你供出了兩個研究(生),一個脖子(博士)。這一個小的又快上大學了。可我那四個兒呢,他媽的不給老子爭氣。有兩個下崗的,一個待業的。這個小的又瞧不起我,比我還能喝。你說,我和你一樣,都是混了一輩子。可我,狗屁都沒混成啊!說著,老溜子耍起了酒瘋,號啕大哭起來。
張踅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溜子送回了家。老溜子鼻涕哈喇子一起流了出來,躺在了床上他還逞能,說,老張哥呀,我知道你剛強,這輩子沒開口求過人。可我老溜子也是個熱心腸的人,我是最愿意幫人的。平生你是第一次請我喝酒,雖然只就土豆絲,可我感謝你。只要你以后用得著我老溜子的地方,除了錢,我什么都能幫。我一定會幫你的,一定的。
老溜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張踅摸自然感激。可沒承想,老溜子的話還真成了讖語。這天晚上老溜子要到一個朋友家里去喝酒,走過鍋爐房時見張踅摸和往常一樣,背著他那個帆布工具兜兒在地上踅摸呢!老溜子一時興起,想逗逗張踅摸,就高聲叫張大哥,你快來看看,這地方不知是誰扔下的一個50米的鋼盤尺。張踅摸聞聲跑了過來,喘吁吁的。老溜子見他這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卻沒想跑到了老溜子的跟前,張踅摸的眼睛都直了,臉憋得通紅,只喊了一聲“四呀!”就“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再也沒有爬起來。
對老溜子送來的張踅摸的枯瘦的身體,醫生只是檢查了一下,就讓送到太平間去了。醫檢報告上寫的是突發性大面積心梗。
老溜子把張踅摸臨死時喊的那句話告訴了四兒,也就是張踅摸的四兒子,叫張大干。老溜子明白張踅摸死時喊這句話的含義,就含淚對張大干說,你爹這最后一個心愿只能帶到火葬場里去了,實現不了了。
張踅摸為什么給四兒子起名叫張大干呢?只有張踅摸的媳婦知道。如今,張踅摸死了,張媳因為風濕病躺在床上起不來,全靠張大干伺候。張大干嫌名字不好聽,要改。他問老媽,怎么老爸給我起了這么一個刁鉆古怪的名字?老媽告訴他,說,有天晚上你爸爸在工地上大干,我給你爸爸去送飯,結果,把你生在了施工現場。這時正好公家給發了兩張大干票,一個票值三毛錢,能到食堂打一份紅燒肉。可你爸爸舍不得吃,把大干票換成了錢,說給你留著上大學。你爸爸說我家的四兒將來會有一番大作為的,干什么都轟轟烈烈的。正好你生在了大干的現場,就給你起名叫張大干。
聽了老媽的這番話,體會到老爸對他殷切的期望,張大干改變了主意,再也不想改名了。現在,這個名字有了紀念意義,更顯珍貴了。張大干有天晚上夢到老爸,老爸一臉的歉疚,說,四兒呀,爸爸對不起你,沒能供你上大學。我不想說別的了,只是惦念你媽媽。這輩子,她跟我吃了不少的苦,可不容易呀!你可要好好地待她。
張大干從遙遠的、喋喋不休的夢囈中驚醒過來,滿臉的淚痕。現在,只有他和老媽了,養家的責任落在了他的肩上。這時,正值高考結束,張大干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他想去上學,可實際情況不允許。他想把媽媽托付給哥哥們,可哥哥們都在邊遠的山區,根本就沒有條件伺候老媽。張大干哭過后,把通知書揣了起來,死了上學的念頭。
可老溜子卻和茍大順打了起來。那天老溜子喝多了,聽茍大順在一旁興災樂禍地念叨張大干的事,不由得勃然大怒,說,你他媽的怎么這么笨?老子把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可你連個中專都考不上,還有臉說小四兒。你說,你哪點能攆上人家?你連小四兒的小腳指頭都趕不上,還觍臉在這兒說三道四的。你他媽的給我滾。
茍大順是個要臉面的人,即便是親生父親說他,他也不愿意。老溜子的話戳到了茍大順的疼處,他不由得惱羞成怒,反唇相譏,說,你行?看你這輩子混的,連個施工組長都沒當上,這么大的歲數了還跟小年輕的干活,還有臉說我呢!我要是你這樣,都沒臉活著。
老溜子手拎棍子,趔趄著步子追趕茍大順,要打他。茍大順嚇跑了。老溜子坐在地上大哭起來,罵了茍大順一個多小時,之后就被兒子們送到醫院去了。
老溜子是酒精肝轉變成了肝癌,沒能活到過年就嗚呼哀哉了。臨死前留下話,說他在天上看著,茍大順能出息成什么屌樣?如果這輩子能超過張大干,他就還認這個兒子;如果趕不上張大干,那他就當沒有這個兒子。
這成了老溜子的遺囑。
老溜子死,茍大順沒掉一滴眼淚。沒過多久,他就和張大干一起上班了。
他們上班是公司內部招收職工子弟,考試只是走過場,公司大部需用的是力工。張大干和茍大順都被分到了主廠房工地的鋼筋班。張大干進了施工一組,茍大順進了施工二組。張大干的師傅姓王,是鋼筋班的班長;茍大順的師傅姓崔,是施工組長。茍大順嘲笑張大干,說,你學習好頂個屁用,還不是和我一樣干鋼筋工。你比我強,強在哪兒了?
張大干和他的老爸一樣,老實不愛吱聲。聽茍大順這樣說他,張大干回嘴說,什么時候我說過比你強了?然后掉頭走了。茍大順得意地看著張大干的背影,高聲地說著風涼話。
鋼筋班的施工任務繁重,體力消耗大。他們在現場生產各種鋼筋結構的框架、基礎的平臺和大梁,都是很重的活。一個施工小組高潮時有二十多個人,除了一部分臨時工外,還有一部分學員和技術工人。組長拿著圖紙,指揮工人們干活。實際,組長是脫產的。一個大班,只有組長、班長、技術員的行動比較自由,不參加具體的勞動。
茍大順口香糖似的,天天粘著老崔。這樣,他可以少干許多活。老崔覺得這小子特聽話,有什么事也愛指使茍大順。茍大順顛顛的,也樂意干。有一次,老崔領人干活要丈量地面的尺寸,忘了帶大盤尺了,就叫茍大順回去拿。可老崔左等右等,都一個多小時了,也不見茍大順回來。他回到班里一找,茍大順正躺在凳子上香甜地睡覺呢!氣得老崔拎起了他的耳朵,疼得茍大順直叫。這次,老崔要罰他錢,茍大順說晚上請老崔喝酒,這才免除了罰款。
他們這批學員上班半年,班里舉行了例常的技術比賽。這次比賽是綁扎一個牛腿,也就是混凝土立柱上天吊鋼梁的支撐架。牛腿有八根彎筋,十多個長度不等的套子,要求學員依照圖紙綁扎出來。對成績優秀者獎勵一天休假。茍大順先上場了。他忙活了兩個多小時,連八根彎筋怎么擺放都沒弄明白,最后只好一頭大汗地退場。張大干上場了,他只用了半個小時,一個牛腿就完美地綁扎成功了。
老崔的臉紅了,上前踹了茍大順一腳,惱怒地說,你他媽的是怎么回事?我手把手地教了你這么長的時間,以為你都明白了,結果卻狗屁不是。你不配做老子的徒弟。滾吧,老子不要你了,愿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吧。你給老子丟盡了臉。
茍大順恨恨地看著老崔,半天沒說話。第二天他泡了一天病假,沒來上班。張大干卻在家美美地歇了一天。第三天一早,上班的路上他們相遇了,茍大順氣哼哼地看著張大干,說,你怎么總跟我過不去?天天臭顯擺啥?會綁個牛腿有什么了不起的?張大干奇怪地看著他,不知他這是什么意思。
老崔不要茍大順了,茍大順只好跟著王班長在班里打雜。王班長以前也是學員出身,靠自學成才當上的班長。他對圖紙非常精通,還能變更設計,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對茍大順要求很嚴,親自帶他,手把手地教他技術。茍大順痛下決心,要好好學習,堅決要超過張大干。
這個階段茍大順可是變了個人。他不但主動要求干活,還學會了一些技術,也能照圖紙綁些小件了。王班長不失時機,大會小會上表揚他。公司的報紙專門采訪了他,發了一篇稿子,叫《浪子回頭金不換》。茍大順得意極了,把表揚他的文章拿給班里所有的人看。
要從入廠一年的學員中選拔出一名施工組長了。茍大順的眼睛盯準了這個位置。他甚至做起了美夢。只要能當上這個施工組長,他就可以不用這么辛苦地干活了。他還可以脫產,隨心所欲訓人。為此,他拉攏班里的人,請他們喝酒,為自己拉選票。一切準備工作他都做好了,以為這個施工組長鐵定是自己的了。
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選舉組長的過程中,沒有一個人選他,全體人員一致同意張大干當組長。如同耳邊炸響個霹靂,茍大順傻了,底氣泄了個精光。
他感到絕望了,明白在班里再干下去,沒有他的前途了。
一天下晚班,他發現廠房的主任走路時東倒西歪的,連忙上前扶住了他,急急地把主任送進了職工醫院。醫生給主任檢查后,證實主任患了高血壓,急忙給他進行輸液治療。
茍大順自愿三天沒上班,精心伺候主任。他還把給自己寫過報道的小記者請來,請他喝了一頓酒。于是,一篇歌頌主任帶病工作的文章就炮制出爐了,在公司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這下子主任再見到茍大順就不像以前那樣橫眉立目了,而是笑瞇瞇地主動和他打招呼,囑咐他多寫一些反映工地精神面貌的報道。茍大順不負所望,在小記者的幫助下,一篇篇的稿子登在了公司的報紙上。尤其是關于張大干成長的報道,茍大順寫得催人淚下,還獲獎了。這下子,茍大順的名聲傳出去了。茍大順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定位,干得十分起勁。
嘗到了甜頭的茍大順總往主任家里跑,還拎著東西。沒過多久,主任一聲令下,茍大順就被調出了鋼筋班,名正言順地當上了主廠房工地的專職報道員。
在110萬千瓦機組的施工中,汽機平臺的施工是一項十分重要的工程。平臺整個基礎的混凝土量有3000多立米,鋼筋量300多噸,鋼鐵構件200多噸。由于汽機平臺是放置汽輪發電機的,是整個廠房基礎施工中最重要的工程。“百年大計,質量第一”,故而技術要求的精度非常高,直埋螺栓的誤差只允許在2毫米以內。這個時候,主廠房工地的改組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之中。以前單一工種施工,改革成了多工種施工。張大干所在的施工組變成了綜合施工組。也就是說,他不單要綁鋼筋,還得會支模板、打混凝土。好在這些技術張大干有心,早就掌握了,指揮起來也就得心應手。
汽機平臺距地面高有15米,往上去有一條鋼跳板搭成的連接甬道。模板支完,該往平臺上運鋼筋了。張大干和三個工友扛起30多米長、重200多斤的32毫米的螺紋鋼筋,呼喊著號子,一點點往上運。各綜合組之間展開了勞動競賽。他們都是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你追我趕的,十分熱鬧。正在他們干得起勁時,上面卻下令停工。原來在綁鋼筋之前,要先立成片的鋼柱,然后把直埋螺栓固定在鋼柱上,之后才能進行鋼筋的綁扎。上一臺機組就是這樣施工的。可這樣施工會給鋼筋的綁扎帶來極大的困難。張大干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即把整個鋼柱焊接過程都廢棄掉,直接進行鋼筋綁扎,然后把直埋螺栓和各種預埋件直接下在鋼筋大梁上。這樣不但可以節約大量鋼材,還可提高預埋件的精度。
這個方案報上去,立刻引起了公司總工的重視。他來到施工現場,親自和張大干研討細節,最后批準了張大干提出的方案。張大干工作起來就忘了時間了,他滿腦子都是鋼筋的綁扎進度、技術細節,直到王班長的媳婦給他送來了飯,他才想起了老娘。王媳心疼地說,你就放心吧,我們幾個家屬都分工了,我們會好好照顧大娘的。
找了個時間,張大干回家看了看,母親精神很好。她說,四兒呀,你就放心好好工作吧!你王姐她們對我可好了,天天調著樣給我吃好的。我知道你帶著那么多人,工作太忙。你要好好干,不用擔心我,要對得起王班長他們。他對你多好哇!
張大干內心感動,但他不善言談,回去找到王班長,提出了自己的第二個想法。王班長聽后大喜過望,精神振奮,連忙領他去找公司的總工。
原來,大面積立體混凝土打完后,表面往往會出現細細的裂縫。這個施工難題多年來一直困擾著許多工程技術人員。張大干結合自己的施工實踐,認為是混凝土成型后,其內部的溫度過高,熱量排不出去,因而造成裂痕。他提出在混凝土內部縱橫埋設多層“U”形連接管,待混凝土打上三小時上強度時,通上涼水,然后實施水溫監控,這樣涼水往來循環,待進水口與出水口的水溫溫差趨于接近時,混凝土內部的大批熱量就可以散發掉。這樣,能有效地防止裂隙的出現,從而提高工程本體的質量。
總工大喜過望,干脆搬到了施工現場,跟著施工隊伍一起摸爬滾打,一個月沒有回家。等汽機平臺施工完,拆模后,他們仔細檢查,平臺的水泥表面不但沒有一點裂紋,反而如鏡子般光滑。總工歡喜得摟住了張大干,說,小伙子,你真是聰明。我要報告總經理,獎勵你。
可這時的張大干卻累昏了過去,被工友們抬回了家。
汽機平臺被評為局里的樣板工程,前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張大干由于工作業績突出,被評為先進工作者,獲得技術革新獎5000元,被破格提拔為施工班長。
茍大順嗅到了對自己有利的氣味,從張大干的身上捕捉到了新聞的契機,他再也不滿足于公司的小報了。他花了一筆錢請了一個作家,代他捉刀,寫了張大干的事跡,洋洋灑灑的有3000多字,找人發在了電力報上。
這下子,茍大順可比張大干出名了,被公司的黨委冉書記看中了,調到黨委當了秘書。工作了一個階段,茍大順被冉書記送到黨校去鍍鍍金,回來就被提升為主廠房工區副主任,成為廠房工區的第二號人物了。
茍大順副科級了,是個有點身份的人了。他再也不隨隨便便和人開玩笑了,天天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常常穿著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到辦公大樓去找冉書記匯報工作,一去就是半天。這回,他是脫產干部了,走多長時間都沒人找他。他也樂得逍遙自在,我行我素。
張大干可沒有茍大順那樣的閑心。自從當上了班長,他就領著六十多號人,天天忙在施工現場,很晚才回家。張大干的女朋友是個技術員,大學畢業后分到了廠房。她的家是農村的。小姑娘挺樸實,張母一眼就相中了。這回,小姑娘把照顧張母的活全包了下來,給張大干在精神上工作上減輕了不少的壓力和負擔。
這晚張大干正組織全班的人在緊張地搶活,接到了女朋友的電話,急忙趕到了醫院。這時,張母已經不行了,她得的是急性心肌炎。張大干向他的女朋友發火,說,你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我好早點給我媽治病。張母招手把張大干叫到了床邊,吃力地說,你別怪她,她已經對得起老張家了,比我的閨女還親。是我不叫她說的。我這風濕性心臟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心里有數。我知道你忙,管著那么多的人,可不敢耽誤你。當初你爸爸活著的時候我就沒拖累過他。現在好了,我該找你爸爸去了。我們該好好在一起過日子了,總不能到了陰間他還沒日沒夜地干吧!四兒呀,你要好好對她,要不我可不答應。
還沒等張大干回答,張母就咽氣了。送老媽走的那天,他們的三輛車和另外三十多輛送靈車相遇了。兄弟們火氣上來了,說什么也不相讓,說當官的他媽的有什么了不起,我們就不讓,看他們能怎么樣?正在相持不下時,茍大順出現了。
茍大順穿著孝服,頭上戴著孝帽子,眼睛腫得和核桃似的。他來到了張大干的面前,瞪著眼,很不高興地說,你們怎么這么不懂事?這是冉書記老母親的送喪車隊。在這兒犟犟,誰都走不了。張班長,你是個明白人,我看還是你讓一讓吧!冉書記對你可一直挺好的。如果惹惱了冉書記,你這個班長就別想干了。還有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此時的張大干正在悲傷之中,根本就沒把這樣的事放在心上。他勸說小兄弟們,讓開了路。冉書記的車隊就浩浩蕩蕩地開過去了。待車隊走完了,他們的車子才啟動。
事后張大干覺著有些不對勁。茍大順小時候是張母照顧著長大的,他怎么也不來看看呢?但這只是一閃念,張大干就把這事丟在腦后了。因為沒過多長時間,廠房工地的主任退休了,茍大順名正言順地接替了主任的位置。這可把茍大順的幾個鐵哥們兒樂壞了,他們躍躍欲試,相互之間勾心斗角,爭相給茍大順送禮,都想當廠房工地的副主任。可別看茍大順平時和他們稱兄道弟的,也樂呵呵地把他們送來的禮收下,關鍵時刻卻一個也沒用他們,而是提張大干當了廠房工地的副主任。他鄭重地、語重心長地對張大干說,兄弟呀,看到了嗎,哥哥對你可不薄哇!你不但技術過硬,施工經驗也豐富。你要捧我的場。工地的生產你要抓起來。對外的工作就是我的了。施工你怎么抓,我絕不干涉。你說怎么干就怎么干。行不行?
張大干不愿和他共事,和兄弟們商量,權衡再三,不得不同意茍大順的請求。
當上了副主任,張大干不負眾望,把工地的工作管理得井井有條,各項施工任務都完成得很好。茍大順果然對張大干的具體工作不過問。只是張大干所做的這一切,對外都成了茍大順的功勞。茍大順因此獲得了更高的聲譽。
張大干和拔光了毛的鳥一樣,蜷縮在玻璃柜里接受治療。他的皮膚油汪汪的,黑里透紅,紅中透亮,亮中隱約閃現出嫩芽似的肉色的光澤。他身體的燒傷面積達百分之百,全身沒一塊好的地方。他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了。女友看到他的樣子昏了過去,被同事們給抬走了。醫生們盡全力搶救,可他生還的希望仍是十分渺茫的。
茍大順的胳膊上纏繞著繃帶,據說是他組織人員救火時摔壞的。他含著淚水,親自給張大干錄像,祈求他快些好起來,廠房工地離不開他。他盯著張大干頑強地蠕動著的身軀,粒米未進,整整守了五天,還是沒能留住張大干的性命。張大干撒手西去,茍大順哭得不能自抑。據張大干的一個哥們兒講,茍大順這時的悲傷程度和冉書記老媽死的時候幾乎一樣,恨不能尾隨張大干而去。
張大干死后,茍大順把張大干的生平事跡精心整理出來,把視頻交給了電視臺。在電視臺播出的節目里,茍大順一往情深地講述他和張大干一同成長的經歷,他不停地哭泣著,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茍大順的講話,博得了觀眾熱烈的掌聲,引起了大家強烈的共鳴。在工地后來為張大干的捐款中,他還捐了10元錢。
茍大順被提升為公司的黨委副書記了。這時的他再也不像以前的樣子了。他衣冠楚楚,大腹便便,講話慢條斯理,頗有領導者的風度。每年清明,他從不給他爹上墳,而是必到張大干的墓前獻花,然后默默地說上幾句話。據他媳婦對別人講,茍大順的那幾句話是,兄弟呀,沒有你,哪里會有哥的今天?你不該死呀!可是你不知道,哥也斗得累呀!哥的真心話從不敢對別人講,只能對你說。你說,哥熬到了今天,容易嗎?
茍媳說,這是茍大順這輩子講過的唯一的一次真心話。
作者簡介:
洪毅,男,本名李洪義,上世紀60年代出生。在《鴨綠江》等刊發表小說十余萬字。曾在大型電力基建工程公司工作20年,做過鋼筋工、火車司機、鐵路內燃吊車司機、公安員、材料員等。現居內蒙古通遼市,自由寫作。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