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6月,大約上午10點左右,全家登上從灤縣開往北京的火車(那時叫北平,國民黨遷都南京便改稱北平了),雖然內心很激動很快活,但或多或少也有些惆悵。火車的車輪發出有節奏的轟響,窗外的樹木向后奔跑,故鄉漸行漸遠了,童年的伙伴和故土風情,也許今生難再重逢。曹操說曹植是“生于亂,長于軍”,我是生時“國破山河在”,長時“恨別鳥驚心”。少不省事,那時并未意識到這一點,只是隱約有點惆悵。
我們全家到北京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前門車站燈火輝煌,走出車站看到穿著藍色坎肩印著號碼的三輪車夫們蜂擁而上搶著拉座,也摻雜妖艷的女郎搔首弄姿,遠處是有軌電車叮當叮當地在大街上行駛,電線上時時閃著幽藍的光,呈現出一派大都會的繁華。其實北京是一座古老的城,雖然戰爭越來越近,時局越來越動蕩,北京的民眾生活依然保存著古老的風情,過著平靜的日子。北京沒有高樓大廈,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四合院閉門而居,胡同里人跡稀疏,幾乎沒有車輛。偶見兩個旗人相遇,男的作揖,女的打千兒,就是雙手上下相握放在腰的右側,雙腿作下蹲狀,相互問候,您家老爺好?太太好?少爺好?小姐好?客套瑣繁之至。即使是窮旗人也稱自己的或對方的兒子為少爺。“您家少爺干什么營生呢?”“蹬三輪兒呢!”當年深宅大院有自來水,小門小戶備有水缸,都靠買水,街上有水房,笨重的木制獨輪車兩邊各有一個長方形大木桶,四角是圓的,給小戶人家送水,吱吱扭扭的聲音,就讓小胡同里更顯得幽靜。家家生煤球爐做飯,每晚熄滅每天重新生火,下層勞動者均無隔夜糧,貧窮使然也是習俗使然,每臨中午,女人們把廢紙點燃扔進小小灶膛,再扔進幾根劈柴,用鑄鐵的或鐵皮的小煙筒把火拔旺,再放進煤球,于是家家戶戶就煙氣騰騰。這時老爺爺或老奶奶或媳婦們從街上買回二斤棒子面蒸窩頭,也偶爾買二斤白面烙餅。他們烙餅是用一種砂鍋,上面有許多圓孔,反扣在爐子上,上面也不抹油,干烙,我相信一定不好吃。家家連煤球、劈柴也是現用現買。老北京們即使是漢族,也延續了旗人的講究,幾碟咸菜也切得極細致,放上點作料,吃起來有滋有味。住在大雜院里那些蹬三輪的、拉洋車的、當工匠的、出小攤兒的、練把式的、算卦的,勞累一天回到家中,買上二兩豬頭肉或羊雜碎,喝上二兩高粱燒,也很自在!各家過著相同的日子,各不相擾,卻又客客氣氣親親熱熱,這在老舍的《駱駝祥子》和《四世同堂》等作品中,都有繪聲繪色的描寫。
我們來到北京先投奔一位朋友家,不久在阜成門內的福綏境胡同租了三間南房,這是一座很講究的中等四合院。這條胡同是南北走向,這所院落在胡同北口路西,前院有幾間北房,南墻下種植花草,房東住里院北房三間和兩間耳房,正房前搭著高大的涼棚與房檐相接,院中有一個大魚缸養著金魚,這是北京有錢人的標志:“涼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先生”是指管賬的,丫頭即指使女、丫環,這家是否有石榴樹已不記得,反正沒有“先生肥狗胖丫頭”。房東是這家男主人,四十八九歲,與我父親年齡相似,白白胖胖,既不做官也不經商,在家賦閑。自民國初年始,三十余年間北京有很多這樣的人,或清代遺老遺少,或官僚后人,靠祖輩或父輩留下的遺產積蓄過活,不很富貴卻衣食無虞。他有一兒兩女,兒子與我年齡相仿,女兒們比我姐姐稍長。晚上他經常攜婦將雛去聽戲(北京人看京戲叫聽戲),有時也在家中伴著留聲機清唱。他們都睡得很晚,日上三竿才起床,在院子里刷牙漱口,弄得牙刷牙缸嘩啦嘩啦地響。我們與他家只是房東房客關系,素不往來。大約也是因為我們是外地人,很難融入北京傳統的生活習俗。這類人家屬于中產有閑階層,沒有私家包月(包租的三輪車),出門顧三輪或洋車(祥子拉的那種兩輪人力車)。胡同里人稀疏,需走到大街上才能雇到車。真正的富貴人家,像魯迅說的,不是什么金呀玉呀,而是“小宴追涼散,平橋步月回。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真有點《紅樓夢》中的景象了。
我家四口人住在三間南房,門前有三層臺階,室內兩明一暗很寬敞,很新的木板地和雕花隔斷。那時學校即將放暑假,不便辦理入學手續,我時時隨父親閑逛。有時全家去北海公園,那時公園內幽靜極了,人跡稀疏只有花香鳥鳴,偶有一兩人在五龍亭垂釣,偶見一兩對情侶在樹陰下相依,或有三五只小船在水上漂蕩。我也同父親去過景山和故宮,那時崇禎皇帝上吊的枯樹還在,父親久久地站在那里凝視,向我講述李闖王的故事,感嘆歷史興亡。那年我才八歲,自然不懂其中血淚,似乎朦朧感知勝者王侯敗者賊的道理,賊尚能茍活,而沒毛的鳳凰不如雞。那時故宮中的解說員大多是太監,他們沒有胡須,說話都女聲女氣的,走起路來還略微一扭一扭的,我感到很奇怪。我問父親,他們是男是女?父親說是男的,從小把小雞巴割掉了,就成了半男半女的。“他們怎么撒尿呀?”“蹲著。”“為什么要把小雞割掉呀?多疼呀!”我長大以后逐漸明白,中國自古就是“有特色”的,不僅有四大發明,而且在宮闈之中把男性文化發展到極致。這些太監們在清朝滅亡時二十歲左右,有的才十幾歲,是清末宮廷生活的親歷者,也是政治風云的見證者。此時他們五十歲上下,個個衣衫襤褸,面色憔悴,他們無家可歸無業可做,只能在這里終老。一位太監向我們講解許多宮中軼聞軼事,我只是東張西望,完全未聽他之所云。只有一個細節至今記憶猶新,在后花園中有一個院落,正廳屋脊四面有四條龍,院中有一個碩大的魚缸。他指著其中一條龍說,他親眼看見每天深夜它都到這個魚缸來喝水。這令我毛骨悚然。我想,故宮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房(也許是九百九十九間半房),古代又沒電燈,每到深夜燭光悠悠,這里是多么陰森。他還講了劉羅鍋與和珅斗智斗法的趣聞,后經父親的多次重述,我從中感受到盛世皇帝的閑情逸致與末代皇帝惶恐不安相對比,真有天壤之別。
我父親喜歡聽侯寶林、郭啟儒合說的相聲。那時在西單商場二層樓上有一個游樂茶座,大約每晚或隔一晚他倆就來這里表演。場子不大,只能容納六七十人,前兩排是沙發,罩著白色布罩,前面有茶幾,可放茶水和小吃,后面則是木制桌椅。當時侯寶林、郭啟儒已是明星大腕,乘坐包月車趕場,有時先在東安市場吉祥劇院表演,然后風塵仆仆趕到西單。我父親有幾次帶我來這里聽相聲,說的什么段子我完全忘卻,只記得坐在這里有一種安閑之感。坐沙發和坐木椅,票價懸殊,通常我們都坐木椅,散場時我在沙發間有些流連,看到這神態,父親報之微微一笑。后來也曾買過沙發票,滿足我的虛榮心。
我家離白塔寺近在咫尺,父親常帶我去看廟會,幾進院落之內熱鬧非凡,賣油茶的、賣餡餅的、賣糖果的、賣玩具的、賣大力丸的、賣鍋碗瓢盆的、賣各種衣物的小攤販高聲叫賣,游客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我最愛看練雜技,頂缸的、頂幡的、摔跤的、練車技的,都那么彪悍、勇敢、靈巧,我看得十分入神。每表演一輪就要收錢了,一個光膀子的壯漢,手持托盤圍著場子轉,嘴里喊著:“各位老少爺們兒,有錢的請您幫襯,沒錢的請您站腳助威,謝謝您啦!謝謝您啦!”這時有人離開,他便放聲開罵:“您忙什么呀?回家報喪去呀!”“您急什么呀,天還早吶,就想上床X媳婦呀!”圍觀者哄然大笑。這是一種京腔京調的粗野,我長大成人之后回憶起來,這種語言模式離廟堂文化很遠,離深深的庭院很遠,這種軟性的粗野,是皇城腳下獨有的另一類市井文化。
在廟會里我也喜歡看玩具,各種款型的小汽車和小汽艇小輪船,都讓我蹲在那里流連忘返。父親對我寵愛有加,有時他溫和地問我:“買一個吧?”我說:“不,看看就行了。”我是個早諳世事的孩子,也是很孝順的孩子,我知道家境已衰,花錢要節省,不可隨心所欲了。有一次父親執意為我買了一只小汽艇,是鐵皮的,船艙內有一個小碗兒,放入煤油,有一個棉線擰成的捻兒在小碗內,點燃之后靠蒸汽推動汽艇前進。我把一個大鐵盆放滿水,小汽艇就在水上游弋,我一玩就是半天。這時我的心境安實而溫馨,我在這種安實而溫馨的家庭氛圍中成長。
我們在福綏境住了半年,于1947年冬天,父親在西四北小糖房胡同買了一座小四合院,有北房三間,東房一間是廚房,西房半間是廁所,另半間是儲藏室,南房是兩間半住房,半間門房,北房三間是花磚地面,玻璃門窗陽光明亮。西四是北京的繁華地段,在十字路口因有四座石牌樓而得名,全稱是西四牌樓,與東城的東四牌樓相對應。牌樓有三個門,中間走汽車和對開的有軌電車,兩側走自行車,造型壯觀雕刻精美,是十分有品位的古典建筑。到了50年代中期,一紙“御批”全部拆除。到了1958年“大躍進”,就連東直門、西直門、阜成門、朝陽門、崇文門、宣武門以及外城的幾座城門都統統拆除了,只保留了德勝門的箭樓。梁思成等大建筑家們,再三請求要保護文化遺產,毫無作用,他們為之痛心疾首痛哭流涕。偉大領袖說:這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立場不是很成問題嗎?日本鬼子進北京他們不哭,拆了幾座門就如喪考妣!這是后話暫可不提。
小糖房胡同是西四北路東的第一條小胡同,胡同口就是有軌電車站,商店、郵局、魚店、同和居飯店都集中在這里。這條小胡同僅十幾戶人家,我家在最東頭,離胡同西口不足百米,鬧中取靜。買這個院落花了多少“金圓卷”我不知道,后來父親說折合人民幣兩千多元。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當下出售絕不少于千萬!
在這個寧靜的小院子里,我可以盡情地玩耍,西鄰有一面很高的紅磚墻,緊靠我家西廂房,又高出一米多,我放學后就在那里玩皮球,把球向紅磚墻上投擲,彈回接住又投擲,反反復復,樂此不疲。后來我在院門內的東墻上安裝了一個小籃球筐,買了一個大皮球,權當籃球(我八九歲時打不動籃球,后來上小學四年級時,我去天津看望暫居那里的父親,他才給我買了一只籃球)。我在那里定點投籃,也作三步上籃,這些童年的玩耍,對于后來我打校隊右前鋒,成為得分手也許不無關系。我自幼好動,每有客人來,常常把自行車停靠在正屋窗下,又逢假日我不上學,就推著他的車在小院子里轉圈,然后就試著騎。個子小無法邁上車座,就從車梁下蹬著騎,先是蹬半輪,后來就能圓熟自如,在小院里旋轉就像馬戲團一樣。就這樣,我在小學二年級,無人教,便會騎自行車了。我家有一輛德國黑人牌大二八自行車,爸媽怕我騎車危險,先是鎖著不讓我騎,經我多方央求,就推出院里在東面寬敞的大拐棒胡同騎。有一次正恰遇一個老奶奶提兩桶水放在地上,老奶奶在一旁稍作休息,我騎車圍著水桶兜圈兒,一不小心把一桶水碰翻了,老奶奶大罵,我倉皇逃竄。長大后想起來真對不起這位老人,她提兩桶水多艱難啊!
過春節是十分快活的日子,在白塔寺附近的北溝沿有個小小的自由市場,臨近春節了,父親就帶我到那里去買爆竹、二踢腳、響鞭和各種煙花,滿載而歸,我就在院里獨自燃放。沒有觀眾,父母也不看。當然在除夕之夜,姐姐也來湊湊熱鬧,過一會兒她就回屋了,我獨享其樂。過春節,父親會給比他年長的幾個老朋友拜年,一般不帶我去,因為帶上我等于向人家去索壓歲錢,而平時他是很愿帶我去朋友家的。每年父母給我一塊錢壓歲,親友來拜年有給一塊的,有給五毛的,在當時也不算少了,當年一塊錢和一塊銀元相等,這種比價延續好多年。給我壓歲錢最多的是劉介臣伯伯,他每年都給我十塊銀元,相當于如今的近萬元人民幣。他原是哈爾濱最大的資本家,他比我父親年長約20歲,高高的個子,丹鳳眼,一縷灰白長髯,貌似關公。他可能是排行老三,在哈爾濱時人們統稱他“劉三爺”,去拜會他也稱三爺,我父親叫他三哥。在舊社會如果單單有錢,是不敢稱“爺”的,哪怕家財萬貫也不能稱“爺”,“爺”不是他自己封的,是社會上人們的共識,只對既有錢又有威,白道黑道都通達的人才稱“爺”。這種人上交官府下交匪,且又為人仗義主持公道,如果有哪位商家被土匪綁票了,或吃官司了,劉介臣派人出面,立即放人。他絕不像我們在電影電視中看到的那些黑社會“老大”,一身匪氣霸氣,后面還跟著幾個戴墨鏡,穿燈籠褲的打手,那是一些下流混子。而威震一方的闊佬,卻像上海的杜月笙、黃金榮,文質彬彬的。我父親說別看他如此和藹,當年也是一跺腳地抖三抖的人物。每年我父親初三或初四去給他拜年,他在正月十五之前也回拜,有時帶他的小夫人前來。大夫人是結發之妻,與他同庚。小夫人才四十歲左右,長得很漂亮,曾是哈爾濱的名妓,我父母稱她三嫂,盡管我父母比她年歲大得多。每次她來都坐在里屋與我媽媽聊天。我母親對娼妓自然心存鄙視,她同其他朋友的妻子閑敘時,議論說妓女畢竟也是風塵女子,那種笑容與良家女子的確不同。母親是極聰穎的人,通達事理人情,她對這位“三嫂”親熱而尊重。我也曾隨父親到過劉伯伯家中,他遷北京后已失卻昔日繁華,但俗話說“船破有底,底破有幫,都破了還有一堆大鐵釘”。他住一個很大庭院,正房五間花磚鋪地,客廳兩側是雕花木隔斷,兩個夫人匆匆相見就退去,有傭人上茶,我坐在一旁吃點心,聽父親和劉伯伯閑敘。劉伯伯對我很親切和藹,然而從他氣宇軒昂中依然想到他當年的八面威風。記得他還贈我父親兩幅齊白石的畫,所憾在“文革”中被紅衛兵抄走了。
遼沈戰役勝利結束,林彪羅榮桓領導的第四野戰軍入關。到了1948年平津戰役進入緊張鏖戰狀態,電視連續劇《北平戰與和》真實地表現了當時的政治格局和戰爭態勢,細致地描繪了傅作義的心理圖像。這是他政治生涯的十字路口,正面對命運的抉擇,這種抉擇也決定北平是毀于戰火還是和平解放。這是世人難知的困難險境,后退無路前行無門,蔣介石對他恩威并施,步步緊逼讓他率部南歸,作為非嫡系將領率殘兵敗將到了那里是何處境?如果投奔共產黨又是前途未卜,何況又有特務盯梢軍警密防,這位智勇雙全的將軍有太多的焦灼、猶豫、無奈和痛苦,面對王朝末日,大廈即傾,獨木難撐。
面對這種局勢,北京各階層的人們是怎樣的心理形態,我是小孩子難以窺探。一位叫田純仁的伯伯常來我家與父親閑談,一聊就多半天。他是位懂政治有見解的紳士,是我父親在哈爾濱天豐東當副總經理時董事長田熙久的二弟,父親稱他二哥。因為其兄有錢,他一生都不工作,在家中讀書看報清談。他住樂亭時,國民黨陳長捷上將,專程到他家拜訪。此公博學強記口才又好,總是聽他講,父親默默地聽。我能聽到只言片語,他們主要談論時局,感嘆國民黨的昏潰無能。似乎也談及是否搬遷至臺灣或香港。田伯伯的妻子是張厲生的親妹妹,張厲生早年留法,抗戰時在武漢相當活躍,郭沫若的《洪波曲》對他也多有描述,1948年出任國民黨行政院副院長。當時通貨膨脹,蔣介石委派宋子文、孔祥熙和張厲生分赴東南、西南和華北推行由“國幣”改“金元券”。張厲生來到北平在故宮太和殿前講演,電臺予以直播,是一口純正的樂亭腔。那天田伯伯又來我家,對我父親說,厲生來北平了,晚上在鴻賓樓請你吃飯,大哥(指田熙久)也去。張厲生請我父親,不僅因為父親與田家交厚,當年田家企業興衰系他一身,而且父親與張厲生又是昔日同窗。但父親還是婉拒了這次邀宴,只說請代問候就是了。當我成年之后與父親談及此事,問他為什么拒不赴宴,他說雖是同學,但人家是高官咱是百姓,不必攀龍附鳳。父親的平實、恬淡、謙和隨處可見,他的這種性格和人生觀念,自幼年就給我深深的熏陶,直至從深層影響到我的文化性格。我在中國作協工作17年中,對各屆領導都很尊重,但從未登門拜訪,逢年過節也不曾打電話拜年,除非他們找我談工作。我并非恬淡到迂腐的程度,也并非是狂傲,而是深恐有“拍馬”奉承之嫌,我有許多高官巨賈朋友,那是無功利所系,心曲相通、相互敬重。
動蕩的年代,生活的表象依然平靜,每天早晨去上學,天暖放晴的日子,我就推一只鐵環上學。一般的鐵環是鐵條做的,顯得輕飄,我的鐵環是父親到鐵匠鋪請人用鑄鐵定做的,直徑大約2尺,配制一根鐵棍,頂端是M形,手把是木制的,用它推著鐵環穿街過巷直奔學校,就連上臺階都不倒。有時花一毛錢吃十個鍋貼,又推著鐵環上學了。在小糖房胡同東口與我家一門之隔就是勝利電影院,不知什么時候我交上一個大朋友,他在電影院工作,二十七八歲,穿戴整潔,文質彬彬,既不是經理又不是檢票售票的,他常送我進影院看電影,不必買票。既看美國偵探片,也看中國故事片,當時轟動一時的就是《第十三號兇宅》,據說實有其事,那“兇宅”就在北平,看后挺恐怖,然后還想重看。也就在那時候,記住了趙丹、白楊、王丹鳳、李麗華這些明星,特別是尹秀岑和韓蘭根,尹是大胖子,韓是小瘦子,二人在一起演喜劇,總是逗人捧腹大笑。我已不記得這位大朋友的姓名,他還帶我游北海,還在照相館照過一張合影,也到我家來找過我。我迄今不能理解,他出于什么樣的心理結交我這個不足九歲的孩子,而當時我的父母也竟然絲毫沒有戒心,大約那時候人心尚古吧。還有一種解釋,我自幼人緣好。
父親也曾帶我去過中南海,這時中南海已不是公園,而是國民黨北平市政府所在地,它與南海相隔,市長何思源在中海辦公。父親與何并不相識,同他的秘書是同鄉,承他相邀到那里作客。何思源的會客廳很樸素,只有幾對沙發,墻上好像也沒有蔣介石的肖像。這位秘書的姓名我已忘卻,他偶爾到我家去,有時也留下吃頓便飯。給我印象深刻的有兩件事,一是我母親為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就在我家相識,待女方告辭后,我媽媽批評他:“你第一次同女孩子見面怎么穿這么舊的西裝啊?一點都不注意儀表!”他說:“大嬸,我不怕您笑話,我只有這么一套西服。”堂堂北平市長秘書,只有一套舊西裝。還有一件事是北平解放后,他覺得以他的政治身份不便留下,要飛香港再去臺灣。他沒有錢買機票就到我家來借錢,姑且不說這種“借”何日還,我也不曉得是否“借”給了他,待我成年之后經常想起這兩件事,確信他的確清廉。國民黨軍政官員中,有多少人惡貫滿盈腰纏萬貫,張恨水寫的長篇小說《五子登科》,生動地描繪出那些“接收大員”,對房子、金子、票子、車子、女子的貪婪。而國民黨元老于右任終老臺灣連喪葬費都沒有,清貧者又何止于右任一人。我曾問過父親張厲生是怎樣一個人,他說為人謙誠忠厚,勤勉認真,為官清廉,為子孝順。我們年輕時認定,一切反動派都是壞蛋,沒有一個是好人,您怎么能夸他呢?近讀楊帆著《去臺高官》一書,其中介紹張厲生生平和事跡,說他一生積極反共,先入CC派,后投靠陳誠,深得蔣介石信任,曾任國民黨中委秘書長,行政院副院長等高職。書中介紹他“秉性誠樸、不尚浮華,又為人謙恭,勤奮敬業”,又說他“低調做人、嚴于自律、好學慎行、淡泊名利”,“既沒有置下什么家產,也無什么積蓄,以致退休之后生活十分清苦,晚景凄涼。”書中介紹他因一世清廉,治病付不起醫藥費。因此看來,政治觀念、政治道路與個人品質并無關系,而我們卻長久地混為一談。
到了1948年后半年,就打破了街市的平靜,我曾看見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大學的學生們高舉校旗,打著“反饑餓、反內戰,要民主”的橫幅游行,他們高呼口號昂然前進。軍警們似乎已顧不上阻截,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已經勢不可當。國民黨大勢已去的破敗景象在街頭隨處可見,在宣武門內、東安市場、西四南大街處處都有舊貨市場,明代清代瓷器琳瑯滿目,還有許多更早年代的古玩,也有許多紅木的、紫檀的桌椅條案,其價錢之便宜,現代人難以置信,三兩塊錢就能買一只青花瓷的盤子或一只碗,十幾塊錢就能買一套紅木桌椅,有的太師椅的靠背還鑲著漢白玉面,上有自然的山水畫。都在賣卻少有人買,那時人的心態是共產黨要進城了,誰還充當有錢人?那時沒有膺品,真的器具和古玩尚且如此便宜,誰去仿制呢!
1948年9月我升入三年級。到了11月,空氣越發緊張,解放軍開始圍城。千年古都會不會毀于戰火?我家房頂會不會落下炸彈?幾乎人人恐慌。姐姐幫助媽媽一起在窗玻璃門玻璃上貼上米字形紙條兒,避免玻璃被炸彈震碎而傷人。唯恐斷糧斷水,父親往家中扛回大米白面,買了水缸儲存滿缸的水。家家如此,一副備戰景象。這時北京周邊的縣城密云、順義、平谷、房山、昌平、通州就連與市區近在咫尺的清華園、燕京大學都被解放軍占領了。西郊機場、南苑機場都被解放軍占領,就在東單廣場,也就是在同仁醫院以北的那塊地方修了臨時機場,達官們從這里飛往南方,蔣緯國秉承父命來游說傅作義,也在這里起落。傅作義守軍在景山上安裝了巨大的警報器,不知是試驗還是真的有什么“敵情”,真的拉響了警報全城都能聽到。北京內城是南北十里,東西十里,方方正正,從東西方向丈量,朝陽門離東四2.5里,東四至西四5里,西四離阜成門2.5里。盛新小學在西四以東景山以西,警報聲聽得更真切,聲音由小至大,由緩至急尖厲刺耳,我們把課本鉛筆盒胡亂往書包里一塞,就躥出教室往家中奔跑,街上車擁人擠,有的鉛筆盒從書包中掉在地上也顧不上撿,那種慌亂可見一斑了。后來傅作義的軍隊都撤退到城內,連盛新小學也駐滿了大兵,我們就停學都回家了。
不久,北平和平解放。1949年1月初解放軍舉行入城式。一隊進永定門、前門,林彪、羅榮桓就站在前門箭樓上觀看;一隊進入西直門,經新街口至西四大街南行,大街兩側圍觀的群眾里三層外三層,擁擠得水泄不通。那年冬天特別寒冷,我和其他孩子們都戴著棉帽子和棉手套,捂著耳朵擠在群眾之中,看到一隊隊戰士雄壯威武,一輛輛坦克車、裝甲車、大卡車上都站著穿棉軍裝戴毛絨絨大皮帽子的戰士們,揮手向市民們致敬。北平免于戰火獲得新生,讓所有有良知的人感到慶幸。一個嶄新的時代到來,首先讓年輕人感到興奮和喜悅。溫濟伍伯伯的外甥趙樹新,那時正在北京40中讀高中一年級,溫伯伯與我父親常有信息相通,就委派他騎一輛自行車來到我家,那時我和姐姐叫他哥哥,后來成了我的姐夫。他向父親說完事情,就教我和姐姐唱歌,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唱《南泥灣》。在歌聲里,我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這大約就是時代的青春氣息在年輕人心中的投影。
盛新小學的老師們從總體來看,與其他學校的教師相比,思想會滯后一些,但他們之間也會有種種差異,在時代潮流的推動下,他們也會不斷進步。當時學校領導不管內心怎樣想的,都要按上級要求辦事。10月1日那天在校門掛起紅布大橫幅,貼上了“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的大標語。學校組成了秧歌隊,有位老師專門教幾個學生打腰鼓和打镲,二十幾個高年級學生跟著鼓點兒在校園里扭秧歌。今天想起來,那些小男孩兒掄著雙臂扭著屁股,有點可笑,但在當時,我對他們羨慕極了,我真想跟著他們去扭。可是人家都是從五六年級挑選的像模像樣的,不要四年級的,可我特想加入其中,于是千方百計說服了秧歌隊長,我終于加入秧歌隊,真是喜出望外。我們不僅在校園里扭,還走上街頭,從西四到平安里到地安門,向南到故宮后門再返回學校,扭這么一圈兒有十幾里地,得耗多大體力啊!而我卻十分快活,特別是觀眾越多扭得越起勁。我這一生不求物質,只求精神,只求別人賞識,是否從那時已露端倪?
開國大典在下午三點舉行,我們小孩子不能參加,在街上看到人們個個臉上都掛著無法按捺的笑容,高舉新縫制的五星紅旗,高舉“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的標語牌涌向天安門廣場。大街小巷一片歡騰,偉人莊嚴宣告:“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是啊,多好的比喻,原來睡著、跪著、趴著,現在自立了,誰不興奮呢?至于“站起來”以后做什么,是走向富裕還是繼續貧窮,是繼續斗爭還是和諧安康,那時的人們似乎未去思考。不管怎樣,這是歷史的新紀元,從此改變了中國的面貌和歷史的走向。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