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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兒

2013-12-29 00:00:00孫迅韜
北京文學 2013年4期

我們結婚是父母包辦的。娶她那年,我剛十四,她已經二十一了。還沒等過門,村里就有些人常常不懷好意地開我的玩笑,說我只能給媳婦當“媽媽踮棍”(媽媽即乳房,踮棍是支撐小車不倒的棍子),又說我是“嘎嗒剪子配沙螞牛”(嘎嗒剪子和沙螞牛,是一種雌雄大小懸殊的螞蚱)。說得我心煩意亂,暗暗抱怨父母多事。恰巧這年我考上了縣立中學,坐過花花轎,拜過天地,入了洞房,糊里糊涂睡了幾夜,就避難似的進城上學去了。

一次回家,母親把我叫進屋里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你呀!可別拿著金子當黃銅,不知好歹。這么好的媳婦,打著燈籠沒處找!”

母親和嬸子們對新來的媳婦特別滿意,可我的心思她們不明白,忙表白說:“我也沒說人家不好,可人家那么大……”

“大點怕啥?要不是比你大幾歲,怎么能知道那么疼你!”

說到疼我,那也是真的。自從把她娶過門,我的衣服不等穿臟,她就早把洗干凈的疊好,催著我來換;破了補,裂了縫,更不必說。別看我家也算小財主,可是除了麥季,總是天天吃紅高粱窩頭。她吃窩頭不在乎,每次回娘家總是帶些芝麻焦餅之類的食物,藏在新房里等著我回家時吃;冬天天冷,只要我回家睡覺,她就用熱水瓶替我把被窩暖熱;她甚至替我掩飾缺點,有時我在學校丟了什么衣物,母親追問,她總說是她不小心不知弄到哪里找不見了。有次,為應付考試熬夜準備功課,一躺下,就夢見要撒尿,到處找廁所,偏偏又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塊僻靜無人的地方,可好了,放心地撒吧!糟糕,大腿根一熱,醒了,也遲了,衣服被褥全濕了。她不僅不聲不響給我把衣服洗了,把被褥晾起來,還對外人說是她不小心把暖被窩的熱水瓶蹬倒弄濕的。我也怕在她面前降低了我做丈夫的威信,忙不迭地辯解說:“都怪夜里做功課睡晚了,要不,也不至于……”想以此表明事情的偶然性。她卻全不在乎,說:“這怕啥!只要你把書念好了,將來能掌家過日子,不用說尿點床,就是你發大水把房子沖倒我也不嫌!”她的話是那么清楚明了毫不猶豫,顯然早就把她的命運跟我捆在了一起,把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前途上,并且準備終身做我的附庸。

憑心說,對于她的疼愛我真有點感激不盡。可是,不管怎樣,總覺得像是大姐姐疼愛小弟弟,大麻雀保護小麻雀,說不清算不算愛情。不過我不再那么冷眼看她了,為她,更應該努力求學。

沒過兩年,日本鬼子來了。沉雷似的炮聲震動過縣城窗戶紙以后不久,日本鬼子進了縣城。官兵早跑了,學校也早散了,我也不得不狼狽地跑回家中。誰想沒過一年,他們得寸進尺,竟又把據點安在我們的鎮子上,紅膏藥旗炮樓上一插,我的家鄉就成了完全的敵占區。

我是堂堂的中學生,在學校也演過宣傳抗日救國的話劇,豈能甘愿做亡國奴!恰巧這時候,有個在中學時一塊兒演過話劇的同學捎信來說,八路軍在抗日根據地里成立了話劇團,問我愿不愿意去參加。我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但一想到走,不能不想起把命運跟我捆在了一起的她。這么大的事情,怎么向她開口說呢?

過了幾天,接待鬼子的偽辦事處忽然要保甲長們登記什么青年名冊。情況愈來愈嚴重了。晚上,掌燈時分,我把她叫進屋里,說了些別的閑話之后說道:“你聽說沒有?辦事處要登記青年名冊了,我看這亡國奴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

她像是剛剛刷完了鍋碗,腰里系著圍裙,用圍裙擦著濕手漫不經心地說:“他登記他的,管咱啥事!”

“哎!你這人怎么這么糊涂,左登記,右登記,說不定是要拔兵哩!”

“拔兵?”她認真起來了,擦著的手也停住了,黑黑的小眼睛瞪得溜圓,站立不穩的腳尖向上一翹一翹地,呆了半天才說,“那怎么辦?”

“沒有別的辦法,就得出去抗戰。打不走鬼子就不用想過安穩日子。”

“去當八路?”她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趁此機會我把同學來信勸我參加八路軍話劇團的事說了一遍,問她有什么意見。

她愣住了。本來就白凈的臉變得更蒼白了,同時腿一軟坐在了椅子上,直愣愣坐了半天,燈光照見她的眼眶里汪出淚水來。

我的決定會使她感到震驚,是我意料中的事。抗戰不是去旅行串親戚,要跑路,要打仗,去了可能回來,也可能回不來。假使萬一我回不來,她的一切希望和幻想就會徹底破滅。

我向她講了許多抗日救國的道理。

沉默了好久,她終于說話了:“要去,我也跟你一塊兒去。反正劇團里也不是不要女的。”

沒想到她會這么想。可是她,哪有這可能!便說:“劇團里要女的是不假,可是演戲唱歌沒點文化不行。你一個大字不識……”

“我給你們做飯洗衣裳!”

“那也不行。抗日得打游擊,日本鬼子三天兩頭去掃蕩,敵人來了,你個小腳哪能跑得動!真到那時候,誰能背你?”

她語塞了。下意識地看看自己那對小腳,淚水像串珠子一樣落在膝蓋上。

我知道,她這人要拗起勁來像條觸怒了的牛,頭也不肯回;要是別人的話說在理上,她便不再強爭。之后,她一連幾天沒有說話,只是白天黑夜悶頭忙著給我趕做新鞋新衣裳。

臨走的那天晚上,她親手包了餃子把父母叫來吃過送行飯,然后把新做的兩雙布鞋一套新衣服用包袱包好,親手給我纏在腰里,強裝著笑臉說:“放心去吧!不用掛念我們!”把我送到大門外。我怕她傷心,安慰她說:“你也放心!日本鬼子長不了,打敗了鬼子我就回來看你!”

她什么也沒回答,猛一扭頭就跑回屋里去了。她那一扭身子捂著臉跑回屋里去的樣子,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至今未能忘記。

從這時起,我成了能演戲、能畫畫,也能演說、戰斗的革命文藝工作干部;而她則仍然當她碾米、磨面、擔水、做飯的家庭婦女。她把造成這種不甚相稱的狀況的契機,歸結到她那對可惡的小腳上。

抗戰勝利后的第二年,我第一次回家去看她。剛到縣城就聽說了家中的許多事情:說油坊已被日本鬼子扒了,家境敗落,老少幾輩都已分居;她在我離家之后不久就為我生了個小女孩,這時已經六歲多。聽到這里,我不免一驚。驚訝之后便是慚愧。真難想象這六年的漫長歲月,一個沒有丈夫的小腳婦女是怎樣拖著個孩子一天一天熬過來的!

我作好為她擦拭委屈的淚水的思想準備回到了家中。她見了我,竟然沒有哭,灰黃的臉上毫無表情,直愣愣地看了我半天,連句話也沒說便燒火做飯去了。直到把飯菜擺在桌子上,她才像是敵對雙方開始談判似的,氣呼呼地說了第一句話:

“你這人說話不算話!”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斥責弄得手足無所措,問:“怎么回事?”

“你說打敗了鬼子就回來,為什么老是不回來?是不是也想打離婚了?”

六歲的小女孩也在旁邊幫腔:“想離婚就別吃俺的飯!”

抗戰勝利后,確實有不少干部回家跟原配妻子打了離婚。可憐的妻子們苦苦等了八年,好容易盼到勝利又被人拋棄了,恨得這些家屬們咬牙切齒罵她們的丈夫是“忘恩負義的陳世美”,“不得好死”。可是她們不能理解她的丈夫也有他的難處:八年抗戰丟下妻子出于無奈。勝利了,蔣介石又撕毀和平協定發動內戰,革命形勢如何發展,仗究竟還要打多少年,誰也難以料定。是讓人家無限期地等下去好,還是讓人家趁著年輕早日找個合適的人家,落個圓滿的歸宿好?不能不去思考。憑良心說,我也不是沒有想過這問題。劇團里有位女同志,自然比她年輕漂亮,更沒有纏過腳,開過臉,還有兩條誘人的辮子。在一次反掃蕩中我們跑在了一起,她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表示過愛慕之意。可是因家中還有個她,我未敢明確表過態。此次回家之前我還想過,她畢竟大我七歲,已是三十一了,如果真也難于苦守,兩相情愿辦個手續各奔前程,也不算壞事。但當我在縣城里聽到許多關于她的事情后,我愧心了!聽說在我走后的第二年,漢奸鬼子曾把她帶去,用刺刀逼著追問我到哪里去了。為此,她吃過耳光,挨過槍托,但她只一口咬定我下了天津,才未遭橫禍。為躲避災難,抱著不滿周歲的女兒住親戚,兩年沒敢回家。又聽說,我在外六年,家中六年沒有辭過灶(每年臘月二十三,送灶王上西天。家中有人在外,便不敢辭灶,怕把親人辭在外面)。又聽說,夏天她不肯撐蚊帳,不是沒有,而是不用。問她為什么,她說:“八路軍日子過得苦,他們沒有蚊帳,我怎么能撐蚊帳!”聽了這些,我不由得心發顫,臉發熱,鼻子發酸。想想自己想過的事,感到羞恥,甚至無地自容。有什么資格提什么離婚不離婚呢?

我不能不掩飾著內心的活動說:“都當了這么些年爹媽了,還離的哪門子婚!是工作太忙離不開。”

“我不信。日本鬼子都打完了,還忙個啥?”

看來她對國家大事一點也不懂,便說:“這你就不明白了。我們干革命,不是打敗鬼子就算完。國民黨要打內戰,我們要保衛解放區。在解放區里,我們要建立民主政權,減租減息,土地改革,事多著哩!”

她不說話了,似乎在思索著什么,有時竟把筷子插進湯碗里。

在家住了幾天,該回去了。我在收拾東西,她忽然說:“別光顧了你自己走,這回你得把我也帶出去。憑我干的活,到哪里也能掙得出飯來吃。”

此刻,我也不能不考慮,既然不準備離婚,總該有個革命的伴侶。這時的解放區已不同從前,后方有工廠、有醫院,什么動力氣的活她都干得了。便說:“這……倒也行。不過我自己作不了主,得回去請示請示,你聽我的信。”

我帶著她的希望和要求回到了駐地,向有關領導作了匯報。誰想領導上表示十分為難,說:“你家屬的要求是合理的,我們后勤的被服廠也不是不需要女工,就怕孩子安置有困難。目前我們實行的是供給制,怕不好辦!”

當時解放區實行的是供給制,一個人只有一份口糧、津貼。婦女干部生了孩子有保育費、保姆費,男干部的家屬生的孩子公家不能供給,就像計劃經濟時期初生嬰兒的戶口只能跟著女方一樣。

制度就是制度,誰也無法變通。革命還在困難時期,我能夠體諒這種困難,但卻無法擺脫我對她歉疚的心情。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她竟沒等我的回信,便帶著小女兒跑了200多里路趕到我們的駐地來了。可把我難壞了!最后也只能請來幾位善做民運工作的女同志,幫我做動員說服工作。

“大嫂呀!聽說你也是個明白人。眼前就是這樣的制度,一時怕也改不了。呆在這里叫領導和老辛都為難,還是先回去,好歹家里還有幾畝地,受點辛苦也還能湊合著過日子。等到咱革命勝利了,就什么也好辦了。”

“我們家成分不好。”

“這跟你有什么關系!你是咱革命干部的家屬,為給咱革命干部帶孩子,實際上也是為咱革命做工作,也有功勞哩!等到革命勝利了,誰也不能忘了你!”

她畢竟還是通情達理的人,治起氣來像條牛,說不出理來就不強爭了。

她仍然還是擦著眼淚走的!臨走,給她什么東西都不要,只要我給她寫一張條子,叫寫上“永遠不要忘了”她。我答應了她的要求。寫著寫著也禁不住淚水滴在白紙上。

我把她接到北京來的時候,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領導上照顧我的特殊困難,破格批給了兩個孩子的保育費,總算有了安置。她是從屬于我的家屬,理當由我供養。好在當時解放區來的干部,實行了包干供給制,即把應該供給的衣食費用,折合成現金發給本人自由處理。一個人的包干費兩人用,也還過得下去。

我家的經濟條件肯定要比別人家差。初來時,在安定門外糞坊一帶找了間9米平房。沒有家具,靠她驚人的創造性,跟房東借來兩扇門板,對起來一支便成了床鋪;又借來一口大缸,上面蓋塊木板,便成了飯桌和孩子們的書桌。盡管街坊們看了難免竊竊私語,但她卻感到十分滿足。

別看我們經濟條件不好,但也過得很舒適,這是她這個掌握財政經濟、計劃管理大權的內務總理治家有方的結果。她最懂得勤儉節約,別人家用一元錢才能辦了的事,她只用六毛七毛就行。冬天不用取暖爐,用燒飯的爐子便可代替,夜里怕煤氣中毒搬到室外,屋里就照老家那樣用熱水瓶暖被窩。孩子感冒了,不找醫院,弄些白酒來渾身一擦,出一身汗就好了;她自己病了,更不買藥,十有八回是讓我給她拔罐子,弄得個脊梁上一個一個的像些紫茄子。買菜她總嫌用秤稱的貴,有機會就買論堆的;我們家吃白菜是從來不丟幫的,全留下來剁成餡做了餡餅,也好吃得很!吃小紅蘿卜、吃萵筍自然也不丟葉,不丟纓,全都拌著吃了或熬了菜粥。

日子久了,我也嫌她過日子太細,影響孩子的發育,勸她多買點肉食改善一下生活。她往往不以為然,說:“還想怎么著?舊社會,地主家也不是天天白米白面。如今,鍋子不嗞啦不吃飯,還不知足!”她沒見過大地主,只見過像我們家那樣的土財主。

然而她也并不是絕對舍不得花錢,只是要看用在什么地方。如果真有必要,倒賠幾十幾百她也毫不吝惜。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無意中談到我們鄰近一個機關要創辦托兒所,貼出告示要雇用保育員的事。不料引起了她的極大興趣,追著我刨根問底:“你倒是說明白呀,可把人家悶死了!”

“說不說跟你有啥關系?”

“怎么沒關系!要合適我就去干!”

“你別逗了。你要出去了,咱們自己的孩子誰來看?”當時我們的第三個孩子剛滿一周歲。

“那就不用你管了。隔壁狗不理大媽就愿意給人帶孩子。”

我笑了,說:“狗不理大媽看個孩子要40塊,你去當個保育員連30塊錢也掙不了,不是打倒算盤嗎?”

誰想這句話把她惹惱了,臉色立刻又沉下來,像是蒙上了一層烏云,說:“你這人還是說了話不算話。早前你說過多少回給人找工作?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到了真事上,你倒打哈哈。你倒是有單位有工作不愁不憂了,心里哪想著別人!我出去掙多掙少是我掙的,我心里愿意;呆在家里吃別人,就是天天吃猴頭燕窩心里也不舒坦。”

她跟我一樣上班下班,家里有些事仍是非她不可。譬如蒸饅頭,我不會,只能由她頭天夜里蒸下第二天吃;縫縫補補洗洗涮涮我也不行,只能等到她在休息日忙活。孩子們穿鞋費,她白天借下釘鞋的拐,夜里自己釘;為穿衣服費,便拿出她半輩子的積蓄買了一架縫紉機,天天蹬到深夜里。

我不知道她哪來的那么大精力,黑天熬了夜,白天不顯困,而且精神似乎更大了,話也比早前多了。從前,看見同院的職工們下班回來,點點頭問個好也就罷了;現在見人下一班,常常大聲問:“您也下班了?”特別強調的是“您也”二字。尤其是早上,上班前常常大聲嚷嚷:“二嫂,我可上班了,麻煩您給看看火!”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她也”是上班的似的。有時街道上來統計有沒有家屬愿意參加補花或粘紙盒之類的事,她便不無驕傲地搶先對人家說:“我們院里沒有,都是雙職工!”

在家里也常有顯示與我平等的意思。派出所來整理戶口本,她征得我的同意,在戶主一欄里改填了她的名字——李秀芝(她本來沒有名字,叫辛李氏,這個名字是進城以后才起的)。后來我們搬家了,派出所的民警來核對戶口,看看戶口本問我:“你是李秀芝的什么人?”叫我也嘗到了依附于別人存在的味道。

然而她那揚眉吐氣的日子并沒有過得太久,剛剛兩年,我們的第四個孩子又要出生了。一個普通機關的托兒所,怎容得了一個身懷有孕的保育員!不久,借著整編把她辭退了。這對她對我都不能不是一個打擊。然而她似乎并沒有十分難過,說:“那有什么辦法!總不能為自己的事連孩子也不要了。”為了孩子,她是什么都可以犧牲的!

1954年,我有幸分到了兩間單元樓房,從城外搬到了城里,結束了被糞便和蒼蠅包圍的歷史,生活環境大改善。生了第四個孩子,她也沒好好休息,一出月子就成天不在家里。起初我很納悶,剛到新地方,沒個熟人,哪里去串門子?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她總跑到居委會主任家里打聽哪里有什么工廠、機關招工。可是事情哪里那么簡單!不用說人家招工不一定來找居委會,即便有,一年二年也不一定有一次。沒有事,她就自動替居委會幫忙。要開什么會了,她就自告奮勇去替人家下通知;派出所要收什么糧本、副食本或戶口本了,她也搶先替人幫忙。別看一蹬一蹬地走路,跑得比大腳板子也不慢。日子久了,派出所的民警、居委會的干部對她的表現都很滿意,沒過一年,什么“居民小組長”啦,“衛生負責人”啦,種種頭銜都落在她的身上。她滿意極了。開會時,同樓的街坊有的不愿意去,她開會回來主動到人家家里去傳達;遇到什么節日或開什么大會,街道婦女輪流站崗放哨,有不愿去的,她也主動去替人家,把那紅箍戴在胳膊上,在胡同口一坐就是半天,神氣十足。遇到個問路的,她不光指指點點,有時甚至把人送到門上。

胡同里住著位起義軍官,家里有位雖不十分年輕但卻仍然漂亮的太太,燙著頭發,抹著口紅,戴著耳環,染著指甲。家里有房子有錢,孩子雇保姆看著,不愿意放下架子去干伺候人的事。她就天天去磨人家:

“哎!我說曹同志呀!……”

她不愿意別人叫她“辛大嫂”,希望別人叫她“李同志”,因而她對別人也一樣稱“同志”,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和她同志。

“曹同志呀!新社會,就是要講人人平等,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人人有活干,人人有飯吃。咱們也不少胳膊不少腿,為啥老呆在家里吃別人?”

“我們家不需要。”人家抽著煙,不大愛理她。

她也不管,只顧說她的:“要說需要不需要,俺家老辛(她總愛這樣稱呼我)也改了薪金制了,也不差那幾個錢,要的是個意思。人要真是光吃不動彈,那不真成了人家說的‘小王八’了?”

軍官夫人經不住她的軟磨硬泡,最終還是擦去了嘴上和指甲上的胭脂,跟她一起參加了服務所。

也有不用動員自愿要求參加的。胡同里有個姓巨的中年人,舊社會開過小鋪賣過糖果,公私合營后經常在家養病,日子久了,被單位辭掉,日子過得很拮據,很想到服務所里找點事干。不知為什么竟也來找她。她則來者不拒,問人家:“你能干什么?”

“別的不行,寫寫算算記記賬也還湊合。”

“那行。現在倒是缺個能寫會算管賬的,我去找所長給你說!”就像誰委任過她當人事科長。

所長也很給她面子,果然點頭答應了。

就這樣,你動員一個,他介紹一個,不久,一個包括傳呼電話、收信送報、代辦存款、拆洗縫補、修鞋、打簾子的服務所就開了張。

服務所是個好漢不愿干,賴漢又干不了的地方。傳電話、送報、記賬、收活……沒點文化干不了;拆洗、修鞋、打簾子……舍不得力氣沒技術不行。用文化的差使自然得由小巨、軍官夫人等等去干;我老伴從小只會動力氣,又弄過幾年縫紉機,進所就干拆洗縫補。她手藝好,干活又快,開張不久,附近工廠里有人來做衣服就常常指名道姓找她做,就像看病掛號挑大夫一樣。這一點有時難免引起某些人的不快,她都毫不在乎,常常是有求必應。所領導看她又肯吃苦又能干,不久就任命她當了拆洗縫補組長,并且還發給一個紅塑料包皮的工作證。為了辦這工作證,她還專門到王府井大街最好的照相館照了一張露著寬大前額的照片,端端正正貼在證上。

服務所里的人們多是附近胡同里的街坊,日子久了,便不再板著面孔叫“同志”,婦女們大都互稱為“姐兒”,不論年齡大小,都是姐,沒有妹,姓張的是“張姐”,姓王的是“王姐”,顯得特別親切。我這局外人有時見了她們也隨著這樣叫。也不知是她的人緣好還是因為我是老干部,有時下班忘記帶鑰匙到所里去找她,這些姐兒們對我特別客氣,又倒茶,又敬煙,就像迎接衣錦榮歸的女婿。有時還開個趣味并不高雅的玩笑:“等不得啦?要不就叫李姐兒早點兒回去,省得一個人在家悶得慌!”

1969年夏季,我們單位走過了揪斗、批判、打派仗、大聯合、清隊、整黨等過程,就要下放勞動了。我們是分在本市郊區插隊,離城不遠。臨走囑咐她“有事叫孩子們寫信”,便放心地去了。誰料沒過半年,忽然接到她親筆寫的一封信,說:

“我出事了。這里青(清)隊,人家說我是音(暗)×(藏)的階級敵人,天天辦我的學習班,說不老實交代,就干(趕)我回山東老家……”

看過信,簡直像是挨了一悶棍,氣也喘不過來。這是從何說起呢?說她也是階級敵人,簡直像指責觀音菩薩是妓女一樣令人難以置信。

我不能不回去看看了。借著元旦假期,我回去了。帶著重重憂心踏著殘日來到街口,路過服務部(這時,服務所已改為綜合修理服務部)門前,我把帽子拉到眼皮上,用大口罩蓋起多半個臉,悄悄觀看他們的門面。似乎無大變化,只是門板上多了些紅綠紙大字報,有些已經變成白色。我很想從這里看出一點與她有關的內容,果然發現一張褪色的綠紙上寫著:“漏網地主分子李秀芝,美化地主階級,罪該萬死,若不老實交代罪行,就砸爛她的狗頭。”我很想看看署名,可惜下面被別的蓋住了。

總算摸到了一點頭緒,趕快回家問究竟。打開房門一看,屋里空無一人。墻上,照舊貼著那些紅太陽之類的圖畫;廚房里,到處是灰塵。雖到年底,卻沒有一點準備過年的跡象;屋里,地下到處堆放著沾滿泥土的舊衣服、破鞋,還夾雜著不少散亂的碎紙屑,更增加了幾分凄涼。人干什么去了?如果是上班,也早該回來了。

傍晚,她回來了。頭上包著條黑頭巾,身上穿的也是沾滿了泥土的勞動布工作服;臉上、睫毛上全是土,手里還捏著一把鐵鍬。乍一看去,就像我們鄉下參加平整土地的女社員。不過她臉上沒有女社員們的喜氣。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眼皮耷拉著,加上睫毛上的塵土,遮得眼珠沒了光;腮上的皺紋更多了,而且用力向下垂著,增添了幾分哀愁。

她見了我,并沒有哭,但顴骨上閃著光亮,顯然有干了的淚痕。她慢慢解下了頭巾,頭發并不是很亂,但卻比從前白了許多。

這時,我才知道她早已不能上班,只能在“牛鬼蛇神”的隊伍里老老實實去挖防空洞。

“那你準備怎么辦?”

“挖防空洞我不在乎,叫我認罪,沒有門!”

“要叫你回老家呢?”

“我不干!頂多不過是個死,死也得死在孩子跟前……”說著,淚水終于淌下來。

“四人幫”作惡多端,惡貫滿盈,最后終于被人們粉碎了。接著便是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落實各項政策。春風吹遍了全國,吹活了人們僵化的腦袋,吹得家家喜氣洋洋。這春風竟也吹動了我家老伴,呆滯了七八年的眼睛終于又活泛起來。過春節的時候還領著一幫孫女、外孫到樓下放過一次爆竹。

那幾年,我和孩子們常常談論單位里落實政策之類的事,她也常常站在一旁聽。聽著聽著有次竟也插話了,帶些神秘的表情,問:

“那你們說,我的事算不算冤案?該不該落實政策?”

我覺得應該是。撥亂反正就是該把一切被顛倒了的是非顛倒過來嘛!在無端的政治壓力之下逼人退了職,怎么能不算?為使她恢復在人前驕傲地夸耀是“雙職工”的權利,為給她爭取不是丈夫的附庸的地位,我替她寫了一份要求落實政策恢復工作的申請書,寄到從前所屬的街道辦事處。

又是一年過去,事情如石沉大海,毫無音訊。很納悶,便到辦事處去探問究竟。

“你們提的申請,黨委研究過了,沒能及時答復,很抱歉。不過,問題怕是不大好解決。中央文件規定的平反冤假錯案,恢復工作補發工資,指的是那些錯戴了帽子或者開除遣返了的人的問題。退職是個人民內部問題,包括不到這里面去!”

“不!”我有些急,“她的情況你清楚,她退職不是自愿的!”

“情況當然有一些,可決定問題還是要看事實。當初她在退職書上的簽字蓋章都存著,有什么說的?”

我不太體面地離開了辦事處,精神恍惚地回到家,老遠就看見她站在樓口等待著我帶來的消息。寒風吹散了她灰白的頭發,顯然已經站了多時。

“你回來了!人家怎么說的?”

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我知道,此時此刻我的一句話甚至一個表情對她來說都有千鈞之重。就在這一剎那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竟無中生有地胡扯起來:

“也許……行吧!不過年紀大了,班是上不了了,也許……能辦個退休!”

“嗯啊,我也這么猜著!”她臉上顯出難以掩飾的滿足的表情。“其實我倒不是為貪這幾個錢,只要領導上還想著,也就心滿意足了!”

回到屋里,坐立不安,不知如何結束我自設的騙局。四小子回來了,我把事情告訴了他,問他有什么主意。他說:“這好辦!不是說可以給點補助錢嗎?管他,領回來,每月拿出二十塊,說是人家給她的退休費不就行了?日子久了再找機會解釋。”

我沒有什么高招,只能聽他擺布。從此以后,我們家也跟別人家一樣喜氣洋洋了!

她用她的“退休費”給孩子們買冰棍、草帽、泡泡糖。其余,用她的名字另立了存折存在銀行里。

這年,貯存大白菜的季節到了,西北風呼呼地刮。她忽然說:“也不知道姓巨的那人肯不肯做那些困難戶的破襖,真想去看看。”

我有些緊張,慌忙制止:“你不要去找事!過去的教訓還不接受!”

“那是什么世道!這會兒,他有意見能怎么著我!拿著人家的待遇,不管一點事行嗎?”

她的牛脾氣又來了,我怎能勸得住!終于有一天她悄悄去了。也不知見了一些什么人,也不知聽過些什么話,總之,把我的騙局徹底地揭穿了。一回到家中,她臉色蠟黃,聲色俱厲地質問我:“你們為什么騙我?為什么這么捉弄我?莫非說我這個人就值那幾百塊?不行!不該我要的錢我一個不要,誰領的誰給人家送回去!我還沒老得爬不動,我還能干活,用不著誰來救濟我!”說著便拿了那存折到銀行取錢去了。

然而,她并沒有能再出去找活做,病倒在床上了。

我無法知道她何時走完她人生的歷程,但可斷定,她最終也還是從屬于我的干部家屬。

作者簡介:

孫迅韜,男,原名孫清江,漢族,1922年9月生于山東省廣饒縣稻莊鎮(現屬山東省東營市),1940年10月參加革命工作。1954年春至1955年5月,在《說說唱唱》(《北京文學》前身)編輯部任職,1955年夏開始直至離休的30多年時間,先后任《北京文學》編輯部副部長、副主編、顧問、督導員,北京市文聯紀檢員。發表過傳記文學、小說、散文等作品,出版了《歲月的足跡》《回家》等作品集。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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