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編輯_喻婷潔
我們都知道,從事研究有關祖父學術思想的專家學者非常多,時至今日,人們對祖父的思想言行,當已有明朗化的公正、客觀的看法。祖父生前曾經和子女談過“宇宙心”,他說:人當有宇宙心,當人心遍及宇宙穹蒼,便能無所不通曉、無所不包容,任何時代、社會,各有其聲調、色彩、形式和尺寸;人的一切因時、地、觀念而改變;這一刻的是,卻是下一刻的非;浮光掠影的生命轉瞬即逝,只有宇宙心與宇宙共存;那便是所謂真理,垂千秋萬世而不朽。
“爺爺有宇宙心嗎?”我問當時告訴我此話的四姑母頊。
“他有信念,畢生尋求真理,他的心比一般人都曉達,都能包容?!?/p>
“爺爺能以宇宙心來迎接生前所遭遇的不如意的事嗎?”
“你爺爺遇事總是條理分明、心境平靜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當時人的思想褊狹,加上人性的嫉妒和幸災樂禍的心理,你爺爺因此真受了不少委屈……現在,這些已都是過去的,不必多提了吧?!?/p>
祖父有四男四女,分由王、江、朱三位夫人所生。老人家雖也認為兒子才是傳宗接代的重要角色,但他十分鐘愛女兒。他讓女兒多多培養藝術方面的興趣,說這樣她們有朝一日過日子才不至于寂寞。他又說女孩子讀書是為了來日好和丈夫談話,這一點,我后來長大了才知道,原是老人家當時隨便說說的一句家居笑談。可不是,我國的第一所女子公學是經由祖父的倡導才興辦的。他認為女子教育如不普及,國民素質便無從提升。但當我聽父親如此告訴我們的時候,心里不服地想:是否因為祖父前后三任妻子都和他沒什么高明的話題好交談,所以才使他有感而發地如此小看我們女人。
兒輩中我父親智慧最高,和祖父一樣屬“早慧”的人。雖然父親出生時祖父已四十四歲,但十四五歲的父親已經能夠和他的五十八九歲的父親吟詩唱和、說古論今。父親也跟著祖父學書法。有人說父親的字和祖父的相比,有青出于藍的氣勢。他的詩也寫得比祖父的委婉簡明。祖父聽著,高興得哈哈呵呵地笑起來。
祖父畢生樂于助人,尤愿資助有意向學的人。直到現在,我還常聽某某人提到他或她的先人受到祖父的提拔或照顧。祖父自己過日子則非常節儉,他沒有積蓄,過世后所遺留給子女的只是他的作品和商務印書館的股票若干。據說當他在世時還被某戚友亦偷亦騙地取去若干;他不曾追尋,也并不介意。
老人家篤信佛理,但從來沒有排斥其他的宗教。他把父親的小名叫普賢,幼殤的二伯則有個名兒是文殊。四叔是基督門徒的約翰,五叔叫做佛烈。我的二姑母璆篤信天主,年輕輕地當了修女。但先時祖父給她的小名是華嚴。后來我用華嚴為筆名。二姑母對我說:你可知道華嚴是你祖父替我起的名字嗎?現在華嚴兩個字就歸你用吧。人家要是問起,就說有大華嚴和小華嚴兩個人好了。
祖父晚年到福州,為的是辦一件大事,那就是父親的婚事。那是民國七年(一九一八年),祖父六十六歲,帶著當年二十二歲的父親,迎娶臺灣板橋林本源家的小姐我的母親;大媒是福建陳寶琛先生,他是祖父的好朋友,又是母親的娘舅。他喜歡好朋友的兒子我的父親,也喜歡自己的甥女兒我的母親:便做一次月下老人,把這一雙金童玉女的手腕,用紅絲線牢牢地給聯系在一起。
“媽,您和爸爸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拜堂成親進了洞房的時候呀?!?/p>
“嗄?!以前沒見過?”
“當然沒有,只是雙方交換過照片?!?/p>
“這樣的結親不嫌草率嗎?”
“那時候的婚姻都是這樣的。別人家是靠媒婆,你父親和我是由你爺爺和你大舅公替我們了解情況。”
祖父看到母親也是在他們成婚那一天,目前九十八歲的母親可忘了那是什么日子,連季節也都搞不清楚了。年譜上記載祖父于民國七年“秋杪赴閩避冬”,那么便是秋杪了。又寫“是冬氣喘大劇”。這點母親是記得的,她說她一見祖父的面,老人家便是張大嘴巴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想想真難為他老人家,氣喘已經那么厲害,一路上舟車勞頓,千萬里迢迢地帶著兒子從天津到上海,再從上海到福州。
“爺爺自己一個人帶著爸爸到福州來?朱家奶奶沒陪他來?我們的江家奶奶呢?”
“朱家奶奶沒來,你們的江家奶奶在生病?!?/p>
祖父在陽岐的“玉屏山莊”里等著父親到福州城內楊橋巷去迎接新娘子。楊橋巷那兒,父親陪母親向揮淚不已的我的外祖母磕了頭,大隊人馬這便笙簫鼓樂、浩浩蕩蕩地簇擁著花轎一路地向著陽岐鄉迎神賽會般地游行著來。進了嚴宅,母親像跌入另一個極其陌生的世界,腦子里迷迷茫茫的,只是哭,只是傷心離開娘親的懷抱和娘家的窩。見了祖父磕了頭后一切如何,人說玉屏山莊里擺開了三十一席喜筵,母親卻是全不知,倒不是日子久了不記得。
祖父是位極有愛心、體貼晚輩的阿家翁。陽岐住著,看母親天天思母落淚,加上有一回夜半,一位祖父的堂弟不知道為什么竟來屋后想撬門而入,被兩個由薩鎮冰上將派來保護祖父的衛兵捉著。這原是一場虛驚,但可把母親嚇壞了。所以,只不過是兩個星期左右的光景,祖父安排好一切,帶著父親和母親從家鄉搬到福州城內來。
那是第一次祖父在福州定居,地點是郎官巷,是母親娘家楊橋巷的鄰巷。這時母親回娘家,從嚴家大門走到林家的后門,距離只不過兩三丈。祖父三年后便逝世在這幢宅第里。后來父母親搬了兩次家,我生在第二次住的家里。第三次搬的家離林家的后門不過數尺,地點也還是郎官巷。
母親是臺灣人,祖父閑時津津樂道的對她說到當他二十二歲的時候,搭乘揚武軍艦來到臺灣的事。他沒提在臺東從生番手中救了海關稅務司英人郝博遜(Mr.Hobson)一命那一則,說了臺灣風景如何幽美,水果如何好吃。還有他學了一句臺灣話:“jidieienna”。我問母親:他說的是“一個孩子”還是“這個孩子”?母親笑說她不知道,因為祖父自己也并不知道。
父親和母親成婚后定居福州,祖父自己則去時去、來時來。去了上海又去了北京,都是生病住醫院的時候多。民國九年(一九二O)冬天他又回到福州,陪伴他的少不了使他坐臥不安的氣喘。
那時候對哮喘沒什么好的治療方法,醫生給祖父配了一種用來薰吸的藥。母親說,用藥的時候祖父坐在床上,母親跪在他背后撐著使他不至于歪倒。父親站在祖父面前,一手托著一個盤子,一把小簪子把盤中一團加上白色粉末的膠狀物仔細地攪拌著,然后點燃了它,看那藥末成了煙霧讓祖父慢慢地吸入。那一回,那煙藥對祖父不曾奏效,在他身后作支柱的母親,卻被薰得頭暈目眩地昏了過去。
哮喘病使祖父痛苦萬分,病來時他指望就那樣地死去,不再睜開眼睛。他屢次對父親和母親說,你們盼望我長命百歲,你們可知道這毛病如何折磨著我?我只有獨自承受著這苦刑,什么人能體會?什么人能替代?!他甚為子孫擔心,遺傳的體質將會使他們受到同樣的病苦。果然,父親六十五歲的時候因哮喘去世,大哥僑去世時年五十五,也是同樣的毛病。
祖父對母親的孝心十分贊美,每次他想來福州,朱家奶奶便對他說:你身有重病,不宜離開北京到別的地方去。他回答:你放心,我在福州有賢慧的媳婦會好好兒地照顧我。
祖父吃飯時用的是特別為他準備的碗,母親擔心老人家迷信,吩咐廚子洗滌時要特別小心。有天廚子失手打破了,母親急忙買了新碗補充。為怕廚子再失手,多準備了幾個。祖父用著新碗時一言不發。這日又被廚子打破了,所以吃飯時祖父用的又是一只補充來的碗。老人家把碗看了看,笑著問母親:這是你給我買的第幾號新碗?
祖父說他會看人手相,看了母親的手,說那是嚴家最有福氣的一雙。父親聽了便在一旁吟唱:此手非凡手,原來是馬蹄。
祖父關心父親的一切,那年他六十九歲,自感是重病之身。父親年方二十五,成了家,卻未見立業。夏天里祖父又到了福州,為的看襁褓中他的長孫僑。也為了關心父親的工作問題。去到北京些時日,秋間又回到福州,這回他帶著二姑母一齊回來,自己寫了遺囑。一面吩咐父親去看大伯父。說趁他人還在著,要大伯父為父親安排一個職務。父親去了沒多久,祖父的病情更見沉重,醫治無效,在郎官巷寓邸逝世。
最近大陸屢有消息傳來,官方重印祖父的譯作,出版他的全集,重修他的墳墓,并舉行盛大的紀念會和掃墓活動,成立嚴復陳列室,大書“學習偉大的世界先賢嚴復先生的愛國主義思想”以為宣揚。親友族人寫了信,寄了照片等等來,當時的隆重和熱鬧情況可以看到。祖父的墳墓果然已煥然一新,但墓碑上端的一個大缺口是無法修補的。那是多少年前一群“愛國青年”找到他的墓前向他算賬的結果。他們打擊祖父的理由是:他不曾以所知所學救中國。
祖父生時慣于不為自己辯護,死了更是默默無言。我翻閱著照片資料,看到兩副對聯,一副是祖父為陽岐尚書廟所書寫的:
更何分蒼鶻參軍粉墨千場皆假面
莫但看烏紗牙笏衣冠一代幾完人
另一副是鄭孝胥寫了贈給祖父的,老人家把此對聯長年掛在書房中:
有王者興必來取法
雖圣人起不易吾言
抄錄在這里,以為此文的結束。
(選自臺灣躍升文化事業有限公司《華嚴短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