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茲盈
1979年生于臺南,長期從事廣告文案工作。著有短篇小說集《無愛練習》,小說作品曾獲多種文學獎。
明日天氣預報
明天就會沒事的吧?她想。
這一日僅剩最后幾小時,母親洗好澡從浴室出來,熱氣隨門打開傾瀉而出,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母親關去浴室燈,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用氣音問她:
“你怎么在看這個?”
她忽然回過神,才發現電視正播放無聲日本摔角,兩個只著頭套與內褲男子在擂臺上攻擊纏斗,倒著舉起來往后摔。
“沒有,在想事情。”她低聲說,連忙將遙控器交給母親。
電視安靜地被轉到新聞節目后停下來,母親拿起桌上雜志扇風,小聲說:“冷氣壞好幾天了,受不了,這周末去買一臺吧?”
“啊,嗯,可是周末我沒空。”
“那我帶莘莘去買,她一直吵著要去逛大賣場。”
她轉頭看女兒正在床上熟睡,再轉回頭新聞正無聲播放全球暖化造成天氣劇變的畫面,字幕顯示明天起一周內恐有午后雷陣雨。
“下雨應該就不熱了。”她說。
接下來好幾分鐘,沒人再用氣音說話,兩人只是安靜地看著電視,直到氣象預報結束進廣告,她才用嘴型對母親說:“我去洗澡。”
快步走進浴室,連換洗衣服也沒拿。浴室里仍有些濕氣余溫,她打開水龍頭發出嘩嘩聲,不知是太悶抑或是整晚未進食造成昏眩,她坐在馬桶上撐著頭,任由額角鼻頭緩緩滲出汗水,接著很快就布滿整張臉,身體和大腿部濕透了,感覺自己就快要窒息。
耳朵貼上門,外面電視聲已停止,她關去水龍頭偷偷打開門,外面黑洞洞一片只有窗外路燈偷跑進來一點微亮。她看見母親和莘莘都已躺在床上,輕手輕腳走出浴室,摸黑朝門邊走去。大門已鎖上,她動作十分輕緩地放下鏈條,但轉開鎖時仍無可避免發出喀的一聲,還好沒有驚醒任何人。她打開門躡手躡腳走出,再輕聲關起。
穿過好幾間套房,再打開一道大門,老舊公寓樓梯間總零散堆放各戶人家的鞋柜鞋子,她一層層拾級而上,外面傳來野狗吠叫和摩托車急駛而過的引擎聲,汪汪,蹭蹭,她好擔心莘莘一醒來發現媽媽怎么不在身邊?
動作得再快點。
她兩階并作一階爬上頂樓,推開沉重鐵門,夏夜涼風迎面吹來,緩解了她的汗濕和暈眩,她瞇起眼睛,這一點也不像明天會下大雷雨的樣子啊!她看向天際,深灰色天空里襯著厚厚淺灰色云層,101在里面忽明忽滅地閃著,如此醒目地標,不管在臺北的哪里都看得見吧!
像是某種銷售話術:二十分鐘就到臺北信義區。
二十分鐘不長,地價卻差上好幾十萬,新聞說要不吃不喝三十年才買得起,不過住在橋這邊就不用了。
“呵,大概二十年吧!”她嘲笑起自己。抬腳跨出門外,頂樓上立著好幾支曬衣架,有些人曬了棉被沒有拿走,要是看了氣象預報,一定會立刻跑上來收的吧!
她側身翻起棉被走到后面,那里疊放了三個封好的紙箱,她打開其中一個紙箱,露出一枚熟悉的翻牌電子桌鐘,上面顯示:7/1122:20。
今天是黃董生日。
行事歷
早上到公司,她一定會先確認今日行程。
7月11日/黃董生日
9:30/準備公司朝會
12:00/黃董與李小姐午餐(通知小蔡接送)
13:00/到烘培屋拿蛋糕
16:00/慶生(發信全公司提早十分鐘準備)
18:00/黃董與廠商開會(訂會議室)
早上看來沒有事,朝會已準備妥當,她將桌上東西簡單整理過,發現分類架上多了兩疊文件,應該是黃董昨晚放的。第一疊是每日都要跑流程的各份估價單,黃董簽畢要送往業務部;另一疊全是信封,公司制式化統一印刷的那種,約莫二十來封,第一封的收件人就是她。
司機小蔡晃悠悠地走過來,一派輕松模樣:“黃董今天生日喔!你又要去買蛋糕了。”
“嗯。”
她翻弄那疊信件,沒有小蔡名字。
“小蔡,你今天中午先送黃董去他老婆那。”
“知道了。”
不是真的老婆,是午妻李小姐,這事兩人早有默契。小蔡說他先去洗車,中午會準時回來。她點點頭,坐下來準備打開信封和E—mai1,桌上分機又忽然響起,柜臺請她去簽收給黃董的生日祝賀花束。
一大盆白色玫瑰,賀卡上署名某合作廠商,她將花搬入黃董辦公室內,置放門邊柜上,轉動花盆試圖擺放最好看角度,雖然她知道黃董根本不在意,反正是過兩天就要扔掉的物事。她走過去整理黃董桌面,茶杯里是泛黑隔夜茶,電話線也都纏繞成團,她拿起話筒將線松開整理好,再將杯子拿到茶水間去洗。都只是些小事但她仍會小心處理。
再回到自己座位,時間剛到九點,同事陸續來上班,她拿起那疊信封一一放置收件人桌上,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可能是稅務資料或薪資調整什么的,單就這幾個收件人很難找到其中關聯性。
她回到座位準備打開自己那封,一個同事跑過來問她:“下午幾點幫黃董慶生?”
“四點。”
忽然想起今天周三,連忙打開電腦點入今日星座運勢。占星師預言本星座本周恐遭小人暗算,工作需戒慎恐懼。抬頭環視公司,不知小人所指為誰,她只是一個秘書,有誰會費心暗算她?
有時她想,這或許是種悲哀,秘書其實就是替老板打雜,她從小個性謹慎,書念得極好但是個性較不積極,出社會后只想有份穩定工作求全家溫飽,她也希望工作時間固定,薪水少點只要節儉一些一樣能過日子。
上周參加高中同學會,當年好運考上第一志愿女中,十年后的今日同學之間自有教授、律師、會計師等名片流傳,也有幾個已嫁為人婦,懷里抱著孩子流露出與以往女高中生時全然不同的慈祥表情。只有她自始至終都安靜地坐在角落,若有人問起就佯稱自己忘記帶名片,或端出公司名稱擋著,大伙多羨慕她進得了如此規模外商公司,而她總是擺出自謙姿態說自己只是一個小職員,實際上也是。
再問有無男友,她便以“剛分手”為盾,試圖擋住一些好奇眼光。這本是虛偽場面不必認真。聚會結束后,交換的名片與電話便失去意義,她大可不必交代自己已經歷過失敗感情,還帶著一個孩子。
還好這些母親和莘莘都能體諒,今年母親還拿出退休金要給她做頭期款,她與仲介花上好幾個月終于找到適合一家三口的安身之處,而且過兩天就要簽約了。
午休
她必須去仲介那里一趟。
中午休息時間有一個小時,以往她用餐完畢會立刻回到公司準備下午工作,或趁老板還沒回來先趴著休息二十分鐘。但今天不同,她等下用完餐得先去拿蛋糕,每年她都會在同一家店買同口味蛋糕,每年都會用些大同小異的哏,把黃董騙得一愣一愣(黃董一定也是裝的),最后在一片歡欣氣氛下唱歌切蛋糕許愿,前后花不到十五分鐘,所有人又會回去位子上繼續工作。
但她今天決定要擺爛一次。
她走在辦公室大樓林立的街道,休息時間總有許多著套裝西裝人體,掛著狗牌渾無表情地游走巷弄間四處覓食。今天她特意走遠,到兩條路口外連鎖咖啡廳找個隱秘位子坐下。侍者端來餐點,她卻無心享用,跑這么遠來不是為了吃飯的。她拿出手機撥電話給生命線,心里一邊忐忑不安,一邊卻又期望能有一個溫暖的聲音接起,但電話只是反復嘟……嘟……發出占線聲響,連續撥出幾通仍是相同結果,難道是剛離開公司時匆忙記錯電話了?
她感覺整個人仿佛陷入更深黑洞里。
但離她不遠的地方陽光正曬著馬路,曬出一條寬大金色帶子,她看見人們在帶上漫步或狂奔,他們都有目的地可以去,他們的明天后天大后天都還是會讓金黃色帶子把他們送到該去的地方,如果可以她也想站上那條帶子看看努力奔跑的滋味,她知道明天或許可以,但今天的她不行。
她走出店外,在太陽底下等待公車,影子短得躲在她腳下,她顧不得汗水融去臉上彩妝,只是等著,像等待一個好運那樣。
下公車時已經十二點四十,她想起蛋糕還沒拿,一點一定趕不回去,且再拖下去可能還會耽擱替黃董慶生的時間,但瞬間某種惡意擺爛心態卻爬上心頭,她還是決定丟下負責任的自己,走進房屋仲介店里。
身穿綠色西裝的業務員起身迎接:“歡迎,想找房子嗎?”
“不好意思,我找葉先生。”
“他出去了,馬上回來,您這邊坐稍等。”
業務員替她撥打電話給葉先生,她坐下來環視店內張貼滿滿待售的屋房,一對夫妻坐在電腦前看屋,兩人靠得很近,看看熒幕又轉過頭來詢問對方意見,過程中始終帶著笑意,那般完好的家庭貼圖景象,仿佛只在電視里看過。
她忍不住懷疑角落是否安裝了隱藏式攝影機,正努力捕捉他們用電腦找屋的鏡頭。
然后下一個畫面,這對夫妻會站在只有四面墻的空屋里滿意地張望,并說:“真想馬上搬進來!”
那般笑容,仿佛他們已經擁有了全世界。
她也曾經認為自己如此幸福:擁有一份工作、剛簽下一個小屋,正準備開始房貸人生、女兒貼心母親健康,盡管生活仍有些辛苦,例如每日上下班的擁擠公車、黃董偶爾控制不了的情緒、假來假去的辦公室百態……但這些又有什么關系?她所擁有的,都遠遠超過這些不順遂了不是嗎?
但是現在她再也無法這么想了,她只能坐在這里,靜靜等候小葉。
她看見小葉在店外騎樓停好摩托車并摘下安全帽,她試圖在最后回憶起那個屋房:那是一個位于一樓,約二十坪的舊公寓。兩房一廳的隔間足夠她和母親、女兒生活。她想起女兒想要一個自己房間的生日愿望,母親因膝蓋骨磨損而不能爬樓梯的宿疾,她還想起自己多么想要一個飯廳,盡管她很少下廚,但三人若能一起圍著桌子,即使吃外食也很溫暖。
她想起現在向人租賃的窄小套房:三人共擠一張雙人床,離門只有半公尺遠,而且吃飯寫作業看書看電視都得在同一個茶幾進行……想著這些的時候,小葉已走進店里,看見她有些吃驚:“我們不是約好明天簽約嗎?”
是啊,明天就要簽約了,她已經準備好印章和頭期款。
“我知道,但是恐怕不能買了。”
“您是指……呃抱歉我不懂,屋主我都約好了。”
“我想再考慮一下,可能還有更適合的房子。”
她壓低聲量,就怕那對笑得幸福燦爛的夫妻會聽見,或許他們心里會想:“那人怎么了?訂好屋房又退掉。”
“是不是對屋子還有哪里不滿意呢?還是我先幫您暫緩好嗎?因為這邊我已經跟屋主把價錢都談好了,離臺北近交通又方便,以這種價位要買到這種地段幾乎不可能,現在放棄多可惜啊?”
“可是……”
“還是說,我跟屋主延個時間,您可以再考慮幾天,好嗎?”
這或許不是幾天就能解決的事情,但她說不出口。小葉是個很盡心的仲介,但此刻他的用心卻令人感到棘手和不耐。
快的話明天,慢的話可能要好幾個月,她根本不知道要多少時間。
但是當她發現那對夫妻抬起頭來看她,雙方眼神相對時,她又立刻轉過念頭說:“好吧!那我再考慮一下。”
大風吹
她猶豫,究竟是這個好還是那個好?
到蛋糕店時,她對一整柜裝飾美好的蛋糕發呆,心里反復猜測,黑森林是錯的嗎?戚風會是對的嗎?起司蛋糕錯了嗎?提拉米蘇呢?
但究竟誰能判斷誰對誰錯?這世上很多事情本來就沒有原因,而她從來就沒得選。
店員從里面廚房冰箱拿出一個包裝完好的蛋糕,一向都是這個口味這個尺寸,在同樣的驚喜生日派對里重復出現,只是形式,沒有人在意的。
快三點了,公司一定已經發現她出去就沒再回來,慶生派對是四點,但她還不想回去,耍賴似的提著蛋糕緩步街頭。
這期間她又嘗試撥了幾次電話去生命線,話筒中仍是傳來嘟嘟忙音,她想一定是記錯號碼了,但她此時并不想回公司,她走進附近一家小型百貨玩具部,挑了莘莘一直想要的Dora娃娃,近兩千塊錢,是她們一家三天的伙食費。
抵達安親班時,孩子們正在玩游戲,幾張椅子在教室中間排成圓形,孩子們和著音樂唱歌,一個搭著一個肩膀圍成一圈繞椅子行走,歌曲輕快可愛,他們無憂地歡唱,沒有人知道音樂何時會停止,他們只是唱著。
她看見女兒莘莘也在其中,女兒沒有看見她,全然沉浸在游戲中,她多欣慰看見這般畫面,安親班是莘莘能交到朋友的惟一場所,才五歲的孩子,怎能讓她整天跟著外婆買菜看電視?
游戲還在進行,好幾次歌曲驟然停止,就會有一個沒有座位的孩子必須離開隊伍。圈圈越來越小,但莘莘一直都在游戲里,她運動細胞一向很好,即使剩下三張椅子動作仍是敏捷。
才這么想,老師哨音一起音樂停止,莘莘跑到位子前方正要坐下時,一個孩子伸手推開她搶占座位,她腳步不穩跌在軟軟的巧拼上,在全班面前跪坐教室中間。
老師連忙上前拉起莘莘,另一個老師走過來向她解釋:“小孩子玩難免推擠,我們地板都有貼軟墊,不會受傷,媽媽不用擔心。”
游戲繼續,快樂歌聲響起,但里頭繞圈圈的剩下三個不認識的孩子,椅子還有兩張,她忽然覺得這真是個殘忍的游戲。
老師把莘莘帶過來,但莘莘卻甩開老師瞪起小臉說:“老師他推我,為什么他還可以玩?”
老師安慰著說:“因為你沒坐到椅子呀!”
她走過來接莘莘的手,莘莘看見她有點驚訝,仍不忘轉過頭去對老師生氣。
她想老師真的有失公平了,但反正只是個游戲,她想拉走女兒,女兒卻索性坐在地上不肯動,她很少這樣的,即使是看上想要的玩具也從不曾耍賴,試著拉起女兒的手,女兒仍板著臉,氣呼呼地鼓起雙頰。
“怎么啦?媽媽來看你不高興?”
“不公平!”
“只是玩游戲嘛!”
莘莘抬起臉看著她,有點不可置信的模樣:“馬麻你不是都說,我們要保護自己,絕對不可以讓別人欺負我們嗎?”
她忽然間什么話也說不出口。
莘莘爬起身,走進圈圈里,音樂還沒停,她站在剛剛推倒她的男生面前d1a953beb120ae324d029f57761036f0,圈圈停了下來,全班都在看著她。
“說對不起。”
“什么?”
“說對不起!”
輕快音樂繼續,但已經沒有人笑鬧。所有孩子都看著他們。老師走過去要男孩道歉,男孩才低頭說了“對不起”。
游戲結束,她帶莘莘到安親班院子坐著喝飲料,順便拿出剛買的娃娃。
“哇!是Dora娃娃!你不是說這很貴,不能買。”
“沒關系啊,莘莘喜歡不是嗎?”
“嗯!”
“那你要乖喔,馬麻晚上會來接你去吃大餐!”
“好!”
她看看手表:兩點十分。
“好了,我要回去上班了,莘莘不可以再跟小朋友吵架喔!”
莘莘點點頭:“我沒有吵架,我只是覺得我沒有做錯。”
我沒有做錯!她也好想大聲這樣說。
晚餐
整個搬運過程必須非常低調,才不會被發現。
她將三個紙箱從計程車上搬下來,紙箱十分沉重,母親應該在家但她不能讓她幫忙。搬下來的紙箱先放置門邊,然后一個一個搬到頂樓去。
莘莘就要放學了,她動作要快。
夕陽已經曬不進樓梯間,她點亮昏黃燈泡,搬起紙箱靠在肚子上,一只一只搬上五樓頂樓。盡量不發出聲響,她宛如蝸牛般緩慢小心,任由汗水浸透身上所有衣服,搬運途中某戶鄰居正要出門,見她蹣跚難行便問她要不要幫忙?
“不用了,只是些家里不要的雜物。”
“喔!都要搬上頂樓?”
“嗯,暫放一下,過兩天會叫收破爛的來收。”
“明天會下雨喔,淋濕可就不好了!”
“我知道,謝謝。”
鄰居往下走去,留她一人與沉重紙箱對抗。花費半個多小時終于將物品全部搬運完畢,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她全身酸痛步下樓梯回到家門口,很想進去洗個澡換上干凈衣服,但想起母親在家還是作罷。
她在家門口撥了通電話回去,告訴母親晚上要帶莘莘去吃飯,不回去吃了。
不顧一身汗臭,搭上公車。下車走向安親班路上,她又拿出電話撥給生命線,好像只是不甘愿就這樣放棄而已。這次電話竟無預警接通了,響起豐潤的嘟嘟聲,一次兩次,但她竟嚇得掛掉電話。
如果一直占線該有多好?這樣她就可以晚點再打、明天再打,或最后一天上班再打,似乎就能期待一個答案而不是得到一個答案。
女兒已經在安親班門口等她,還有一個老師陪著。
“對不起,我遲到了,公司比較晚下班。”
“沒關系,因為剩下她一個人所以我在這邊陪她,那我先走了!”
莘莘手上緊緊抱著Dora娃娃,問她想吃什么?她說都可以。兩人坐上計程車到百貨公司,這是今天第三次坐計程車了,她有些心疼,但也就只有今天吧!
他們走進一家歐式自助餐廳,女兒從來不曾來過的地方,一整桌的漂亮蔬菜和數不清的冰淇淋、甜點,旁邊還有一個會從上面不斷涌出巧克力的東西讓莘莘歡呼出聲。
“媽媽,這些全部都可以吃嗎?”
“全部都可以啊!”
莘莘興奮地在食物和桌子前來來去去,一下牛排一下甜點,以往她都會禁止莘莘吃太多垃圾食物,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是馬麻生日嗎?還是……兒童節?嗯……圣誕節?”
“都不是。”
“馬麻你怎么不吃?”
她當然知道這里是算人頭的Buffet,不吃仍是兩人價,她自己也好多年沒吃過這些美食了,現在卻完全沒有食欲。
她勉強去拿了一杯咖啡,等待莘莘品嘗完所有美食。
“吃飽了嗎?”
“嗯!”
“好吃嗎?”
“好吃,可惜外婆沒有來。”
她笑笑沒回答,不知道該怎么補償母親但母親如果來了,一定會察覺的。
下午茶
公司有人察覺到她不見了嗎?
她提著蛋糕,走到公司樓下,卻又轉身離開,她想到一個不會有人拒絕她的地方。
這個念頭忽然提醒她,世界上真有一個人從來不曾拒絕她——她的前男人。他們還在一起時,無論她提出多過分要求,對方都會為她達成。在他面前,她掌握了絕對特權,仿佛從來沒有一件事情會讓他說不,交往三年她開始覺得對方軟弱,竟甘愿對一個女人唯命是從,即使那個女人就是自己。好幾次她都覺得那根本不是愛情,只是奴性。尤其當她看見對方一聽說她懷孕,立刻銜母命來說要結婚的模樣,她多想試探對方底限,哪次也好看見他直起眼對自己喝斥,或垂下嘴角的懊惱哭泣,或哀聲嘆息像現在的她的怨天尤人模樣,只是希望他能像個人一樣有些七情六欲?然而當她故意挺著六個月大的肚子,提出分手要求時,對方也僅只是癟一下嘴,接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我知道了,我會尊重你的決定。”
她沒有臺階可以下了,對方收拾衣物離開,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好像從前那些應允的要求只是一種服從。
五年了,好幾個晚上她在孤單或絕望中醒來,都想過給對方撥個電話,或許他會愿意過來陪伴自己,或至少聽她說說話,然而她從來都做不到,她怕對方一旦答應,她又會感覺厭惡。
現在她卻厭惡著自己。
總是任性地無法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壞事,而一有壞事發生,她就想靠到對方的胸膛,想不要再被人拒絕,想有人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
厭惡自己和無處可去,她選擇了前者。
拎著蛋糕搭上計程車,既然已經決定任性還堅持什么公車只要十五塊錢的省錢法。她說出對方公司所在位置,她猜想他還在原來地方工作。
她坐在接待小廳等,總機請問她哪里找,她提起手上蛋糕,說是對方幫過她一個大忙,所以替他送來一個謝禮,也想當面道謝。
她的心狂跳不已,這么多年他是否已經改變?是否還想念著自己?是否已經有了家庭?是否也對對方唯命是從?種種念頭不斷跳出塞滿她的腦袋,只是幾分鐘等待卻度秒如年。她開始生氣自己為什么總是如此沖動,為什么要來這里見他?他又會怎么想?為什么要讓自己陷入如此窘境?好幾次她想站起來離開,卻又被某個聲音攔下,她感覺自己來這并不只是為了尋求一個安慰,而實際上是替自己找一個能夠來見對方的借口。
看見他時,她試著露出一個成熟微笑,然后她看見對方驚訝的表情。
分開這么多年,他總算露出一個普通人該有的反應了。
他向公司請了兩小時假,兩人坐在咖啡廳里沉默以對。他追問她一些事,像是孩子最近好嗎?生活還可以吧?早些年他寄了些錢她有沒有收到?
她都用一個字兩個字回答帶過,她不知道該怎么和他獨處,但明明是自己找上人家的不是嗎?
他看見她手上的蛋糕盒,又問她今天什么日子,怎么沒上班?
她說有,蛋糕是給老板買的,但她暫時不想回公司。
“怎么啦?”他問,態度溫柔依舊。
本來滿肚子的話,看著他的臉卻全都說不出口。不知道對方現在過著怎樣的日子,是不是還愿意給她什么,而自己怎能這么任性,一有不如意就跑來索討自己當年不要的東西?
“你結婚了嗎?”她說。
對方點點頭,說孩子都有兩個了,雙胞胎,老婆在家帶孩子。
嗯。她又用一個字回答,表示知道了,表示你別再說下去了。
“你還好嗎?有什么我能夠幫你的?”
對方越問,她越說不出口,感覺自己在他面前狼狽得像條狗。她看看手表,距離同事幫黃董慶生只剩一個多小時,她得在那之前趕回去。
“你還有多少時間?”她問。
“大概一個小時吧!”
“那,陪我做愛好嗎?”
對方停住了一秒,隨即搖搖頭,臉上仍是沒有表情。
是記憶的錯置嗎?或許他從來就不是這般完好順服的人,只是分開太久才讓她只記得對方完好的部分……她只是這么想著,隨即就深信不疑,并且盡量不去想對方已經屬于別人這件事。
她有一種受到屈辱的感覺。
“我開玩笑的,其實是想跟你借錢。”
“喔!這倒可以。”對方還是沒有表情,漠然喝下眼前咖啡。
“這也是開玩笑的。”她拉起嘴角,揚手叫來服務生買單。對方原本要搶付賬,卻被她推了回去。
“是我來找你的,你只是陪我一下。”
對方沒有拒絕,仿佛只是做他該做的事情。
朝會
準備朝會是她每天都該做的事,所以她總是此別人早到。大部分同事都會趕上九點半的打卡,并且準時坐在會議室里參加每日朝會,而她就在這段時間開始一天的工作。
今天也一樣,惟一不一樣的是那封信,她總算有時間打開信件閱讀。
初時她以為有人把收件人寫錯了,直到從電腦收到內容一模一樣的電子郵件時,才著實感受到從前書上所寫,后腦仿佛遭一記悶棍的疼痛。
那疼痛自脖子上方凹陷骨窩傳來,似是小時候自高處跌落時,撞擊腦部的不適,隨后那不適傳到耳根子里,慢慢蔓延到喉頭,急欲找到某個出口那般強烈,似乎她同時明白女兒總以哭泣方式表達各種疼痛,但她不能。
她不能哭或喊或尖叫,她抑制住所有感受,要自己一次一次重讀那封郵件,好像是夢,夢里讀來總有千百種解釋,每讀一次文字就重新排列編譯,讀一次是悲傷,再讀一次便成歡愉,然后憤怒,或者不痛不癢。然而那郵件如此真實,不論重讀幾次結果都一樣,她仍然反復讀,好似多看幾次就會習慣,就不會如此飽受驚嚇。
她仔細端詳信件下方藍筆簽署姓名,墨滴在下筆處與轉折處稍微濃重,那簽名她再熟悉不過,兩年來她往返無數文件,均是這相同筆跡,電子郵件上的簽名,也是她在數十份文件中找出最完美的一個,掃描完成的,而今竟成為這郵件中惟一,惟一尚帶點人味的標記。
她是否犯下了什么不可原諒的錯誤?是否得罪了誰,為什么會將這封信送來到她的信箱?
她試圖冷靜下來,分析自己如此驚慌原因。她才剛替女兒找到安親班,學費都還沒繳。公告即日生效,接下來她該怎么辦?
有人從她身后走過,她下意識關去信件軟件,若是被看見多么尷尬。然而關去的剎那她又感到后悔,或許應該理直氣壯點,畢竟她沒做錯任何事,她只是個秘書,能做錯什么?
她想起剛剛發送的信封里并沒有小蔡,自己原來比一個開車的更不值得留下,心里像被某種墨黑色的東西濃濃覆蓋住,壓得她喘不過氣,勉強坐下辦公,望向桌面翻牌電子鐘,11點24分,還有半小時才午休,她調適自己呼吸,點開求職網頁,上百種分類在她面前展開,她點選“行政總務”,再點入“秘書”,一長串征人消息羅列眼前,有這么多地方缺人嗎?她隨意點入幾個頁面瀏覽,并重新打開自己的電子履歷表重新檢視,上面清楚標明基本資料與學經歷等,她再打上現職更新檔案,希望能更獲得其他公司青睞,卻又感覺多余;如此簡單的行政工作,有沒有經驗都能應征,那自己究竟還有什么價值?
滑鼠游標在入口網站找不到一個可以進入的地方,她還困在沮喪里面。她忽然很想做一件瘋狂的事,然而她不知道該做什么,連想放縱都沒有辦法。
時間更接近十二點,今天是她的最后一日。她好掙扎要不要去拿黃董的生日蛋糕。被弄走的人給老板慶生,怎么想來都帶有惡意成分,可惜她趕不上這份罪惡,蛋糕早訂好了,現在想要做那些八點檔戲劇里諸如下毒、放瀉藥等等行為,似乎太過愚蠢。
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啊,別給人有話說。
他都不顧你死活了,還管他生日做什么?
兩種心情在她腦中來回爭吵,她多想有個人能說說這些,但公司里沒有,她也不想循信封找一個同病相憐的同事一起指責公司無情無義,多么難看。她檢視手機通訊錄里,沒有半個適當人選,雖有幾個親密友人,但她不知如何向人開口說出自己的挫敗。
但這些情緒壓制著她,不說就要爆炸,即使是陌生人也可以,她想到生命線,上網查了號碼,便拎手機到樓梯間去。
推開大樓安全門,幾個抽煙的男人朝門口看過來,她假裝自己只是誤闖,低低頭關上門。本想躲到女廁去,但才推開門就看見幾個女同事正對鏡補妝,硬著頭皮走進其中一間廁所,數分鐘后那些女人仍在廁所里八卦,她選擇離開這棟大樓。
慶生會
她終于拎著蛋糕回到這棟大樓,黃董還沒有回來。這當中沒有人找她,或詢問她怎么消失了這么久。她或許真是不被需要的,只是一個秘書罷了。
她走進會議室擺好蛋糕飲料,再回到座位整理今天代辦事宜,她一切都打點得宜,因此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生氣。
她想起女兒說的,我沒有做錯事!
她也沒有,卻還是得到如此待遇,她想起無法添購的新屋,想起無法接通的生命線,想起自己的前男人,想著今天以來她不斷被拒絕,她多想替自己出一口氣,可是她不知道該怎么做。
黃董從門外回來,幾個同事朝她這里擠眉弄眼,意思大略是可以偷偷通知大家到會議室準備驚喜了,她走到位置上,給每一課課長打電話,要他們暫停手邊工作,十分鐘后在會議室集合,到時候她會請黃董進去,所有人在問號蠟燭的搖曳燭光下給黃董唱歌,她會代表給黃董獻花,她早就可以想像黃董驚訝表情,所有人會拍手叫好,讓黃董許三個愿望,然后她會幫大家切蛋糕,分送他們桌上。
一切如此熟練老調,像每天放在文件柜上的例行公事,沒有誰真心祝福著誰,沒有誰真心在意過誰。
終于,他們聚集在黑暗的會議室中,等她一通電話騙來黃董。黃董根本不會再受騙,但還是會裝作驚喜,她覺得這一切都好虛假。
她氣自己收了信,還得做這些狗屁撈糟的事情,她氣自己即使到這個地步還得微笑,燭光打映在每個人臉上,她滿腹怨氣卻沒有人看見。
門開了,黃董走進來。預備起: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許愿許愿,他們起哄著,前面兩個要說出來喔!
第一個,希望今年公司生意大好,第二個,希望所有人身體健康,沒男朋友的趕快找到男朋友,沒老婆的趕快找到老婆。、
每年都一樣,但是從沒實現過的生日愿望。她走上前去,將塑膠蛋糕刀交給黃董,他象征性切一刀,剩下的由她負責。黃董會在這個空檔說說自己對員工的感謝和期許,說一些鼓勵的廢話,也說一些對于今早發出的裁員信函他有多么遺憾。
她切下第一塊蛋糕,盛在盤子上。
黃董說:“對不起,我很遺憾,這只是暫時的,等公司情況變好,一定會將各位做為第一考量。”
她將蛋糕端向黃董,上頭忘了插上小叉子。她看見一個女同事拿起叉子想要補上,但她卻更快轉身,快步朝黃董走去。
“希望各位,不要因為這件事情打擊士氣,反而要更努力……”
她不確定黃董最后那個“努力”有沒有說完,她已經將蛋糕砸在黃董臉上。
奶油、巧克力、慕斯什么的糊成一張新的臉,兩滴白色奶油從黃董鼻孔中噴出來,像是整人節目現場。會議室里先沉默了一秒,接著有人開始大叫,有人遞來衛生紙,有人責問她搞什么,好像也有人在笑。
總算和以前不一樣了,總算有人做了真心想做的事情了,她想。
她想。
想著這些時,她剛切下第一塊蛋糕,并插上小叉子。
她走向黃董,微笑地對他說:“生日快樂。”
黃董接過,帶著一點嘉許的眼神說:“謝謝,多虧有你。”然后會議室里所有人都用力地為這一刻拍手。
(選自臺灣《聯合文學》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