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詩人托馬斯·特蘭斯特勒默(Tomas Transtromer)榮膺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時,我才第一次翻閱他的詩歌。他的《尾聲》這樣描寫北國瑞典:
十二月。瑞典是一艘擱淺的解去索具的船
對著薄暮的天空,它的桅桿鋒利
而薄暮比白日,持續得還要長久
長夜比死亡更冷
閉上雙眼,那艘龐大、冰冷、離群索居的木船始終漂浮在我的腦海。黑暗而壓抑的天幕下,它任由冰封的海流推動著。它的粗笨的船頭吃力地扎進怪石嶙峋的海灣。它的身后是永遠到不了的、不知名的彼岸。
深冬的瑞典,好像這艘遭受拋棄的大船被忘卻,因而寂靜地廢棄在世界的邊緣。在這個沒有陽光照耀的、短暫的白晝鉛色般黯淡的國度,一切似乎就快奄奄一息。
2008年至2010年,我在瑞典最南端的斯戈納省度過了兩個寒冬。記憶里,上午10點左右天才放亮,午后3時就擦黑了。即使正午,城市里也都到處開著燈,仿佛雪地里即將熄滅的火星。疏懶的沃爾沃大轎車努力放射出柔和的燈光,遲緩地從石鋪的古城盡頭駛來。忽明忽暗的稀薄光柱在暗藍色的城市中緩緩移動著。不多時,一切重歸寂靜。
最初,想到那個垂死的冬天我就絕望。透過緊閉的窗戶,鉛色的天空下,墨色的陰沉沉的一望無垠的樹林,像一潭凝固的湖水,沒有一絲生氣。世界被洗褪了顏色,把明黃洗得鉛灰,把鮮紅褪成黑墨,城市黯淡無光,翻滾的海水漆黑一片。
氣候塑造人的情緒。朋友們漸漸寡言少語,把自己鎖進窄小的屋子里,似乎害怕被夜色吞沒。在電燈的光芒里,每盞窗前仍舊點上蠟燭,既為了給這蒼白的冬天徒勞無力地添上一星暖色,也掙扎著希望火光微弱的熱量能溫暖小小的空間。冬夜里的瑞典人,自殺率出奇地高,他們大聲喊唱著死亡搖滾,在極寒的絕望里墜落。而我則趁著天還亮著,早早躲進地下自習室,好哄騙自己忘掉漫漫長夜的噩夢。
顛仆于日光之海
漫長的寒冬有四個月之久。剎那間,春天重返大地,世界好像被從冷柜中推了出來,恢復了生機。陽光!到處都是陽光!突然之間,(用北島的話來說)“好像鐘停擺——陽光無限”。陽光,這冬季最稀少的財寶,在四月間忽然慷慨地、無窮盡地放射出來。藍得有點兒泛紫的天空下,整個世界都給照得通透可愛。
沒有經歷過苦寒的嚴冬,就體會不到春天來臨時那份感動。旅居阿拉斯加數十年,1996年不幸殉難的生物攝影師星野道夫說:如果沒有冬天,就不會這么感謝春天的到訪、夏天的極晝,還有極北的秋日美景了吧。如果一整年都開著花,人們就不會這么強烈地思念花草。花朵會在積雪融化的同時一起盛開,那是因為在漫長的冬季里,植物們早已在雪地下做好了準備。蓄勢待發。我想,人們的心靈也是在黑暗的冬天里,累積了對花朵的滿懷思念。
希望你能理解為什么瑞典人如此愛陽光。陽光造就了兩個瑞典民族一夏天的瑞典人和冬天的瑞典人。有陽光的日子里,他們真一分鐘都不愿躲在屋子里。他們恨不得像一顆鹽粒融化在明媚的光線里。四月回曖,草長鶯飛,草坪上處處是享受陽光的少女少男。稀稀寥寥的兩個人會躺在日光下小睡;有些會從日出看書到日落;多幾個人會玩游戲,聊聊天。明媚陽光下,草坪就是瑞典人的海灘。不少女孩子們只穿著比基尼,甚至裸著整個上身,千姿百態地將每一寸肌膚呈現給太陽。男孩子們高聲唱著歌大口喝著啤酒——你簡直沒法相信這是幾個月前蜷縮得刺猬樣的瑞典人。
為了迎接終于到來的初夏,全城的年輕人會相約在公園聚會,一起喝個酩酊大醉。這原本是紀念女圣徒圣沃爾珀哥(SaintWalpurga)的節日,在瑞典被叫做“Valborg”。在我留學的隆德城,大學生們提前半個月便開始預備各種酒水。四月的最后一天,人們早早地出發,奔著狂歡而去。陽光無比絢爛。公園里,數不清的學生把草地堵了個水泄不通、人滿為患。每個人都大聲地說話,粗獷地喝酒,把冬夜積壓的憂郁徹底宣泄,從日出到日中,從日中到日落。
蜜色永晝
4月起至8月底,瑞典的漫長夏季可謂美好之極。明媚的日光、超長的白晝和涼爽的氣溫,滿足了不可多得的避暑勝地。6月下旬,即使瑞典南部的白晝亦可達17小時之長,瑞典人還是紛紛前往自家夏屋,享受絲綢般悠閑的美麗夏日。
2009年的7月底,我與兩個朋友乘火車去斯戈納省東南海岸的約斯塔德消夏。慢吞吞的紫色火車在一路平坦的草場間輕松駛過。明亮的太陽似乎永遠懸掛在頭頂。那是個無憂無慮無邊無際的盛夏。面朝一個淺淺的小海灣,深色的波羅的海就在海灣之外。沒有沙灘,只有碎石鋪就的海岸。潮水拍打巖石,激起一陣又一陣泛著泡沫的浪花。遙遠的海的盡頭漂浮著一艘雪白的巨輪。我們面朝大海、背對陽光坐上好多個小時。我們海闊天空,什么都聊。腳下的野草強勁地生長著,努力在有限的盛夏華麗地綻放。
傍晚6點,太陽西斜,氣溫驟降。晚上9點左右,太陽徐徐降落在身后的樹林里,將天幕的一角染成不可思議的紅色。10點天空方才黑盡。披兩件外套,歪在椅子上看璀璨的星空。瑞典人可不知道,這樣的星夜對我來說多么珍貴。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只能靠想象來觀察宇宙。如今,綴滿閃亮星辰的天幕就在咫尺眼前,仿佛伸手就可摘取。“好好享受吧!”朋友說,“再過幾個小時可就天亮了。”
此刻夜涼如水,海灣靜謐一如冰封。再過幾個小時,左側就將泛起微紅。月球與明星漸漸隱身在不斷褪色的藍色天幕上。海潮在人無法察覺的空隙偷偷來臨,再悄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