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抗并克服“上一部作品之高度”的奮力書寫者

我是莫言的老讀者了，在漫長時光中攤開在不同階段讀他的作品，其中有兩三部甚至是像讀赫拉巴爾、格拉斯、拉什迪這樣的大長篇小說家那樣地精讀。他是一個在書寫跋涉的刑徒之途知道自己的才華，對抗并克服自己不同階段的“上一部作品之高度”的奮力書寫者，譬如他在《紅高梁家族》后，其實才三十出頭，屢試長篇突圍，寫出《酒國》、《豐乳肥臀》、《四十一炮》。

你以為他寫疲寫軟了，結果他能在四十多歲不到五十歲時，達到《檀香刑》這樣的藝術高度。我現在這年紀便哀哀叫各種身心疲沓，然莫言還能在那樣的狀態空中踩步，再拼出《生死疲勞》和《蛙》這樣等級的作品。

當然，我們可以說莫言無法在小說哲學上，和博爾赫斯、納博科夫、甚至奈保爾、馬爾克斯這些大名字展開的維度來比，然莫言的爆炸力、龐大的民間話語或妄想資產，正與他的小說哲學維度之邊界一樣，同樣是共和國所給予的（對小說家而言）贈禮和限制。事實上我不認為還能比莫言做得更好了。在共和國短短半世紀那一陣一陣像布萊希特《勇氣母親》的走馬燈換場中，別忘了莫言（或阿城、李銳、王安憶、韓少功、余華、蘇童）們，他們是在我兒子這樣的年紀，便被拋擲到莊稼牲口和荒土地間，在最貧乏、粗糙的物質心靈環境，啟動他們觀看世界的小說家之眼。他們在吸引力最強大的時光里，能像大江和伊丹十三的少年時光。讀到薩特的哲學或蘭波的詩嗎？所以莫言的故事曠野上，那些讓大江抓耳撓腮編不出來的變形妖怪、充滿生命力、永遠饑餓貪吃、機靈奸滑的人們，其實總帶著“流浪漢傳奇”的癡傻、恐怖的童真，觀看滿目瘡痍之亂世廢墟，眼神卻空洞茫然，似乎只為了“將這荒謬怪誕記錄下來”。這譬如《癡兒西木傳》、哈謝克《好兵帥克歷險記》，格拉斯《鐵皮鼓》、拉什迪的《最后一個摩爾人的嘆息》、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惡童手記》。這個“惡童”傳統，所有成人世界的屠殺強暴瘋狂噩夢，在這說故事人啟動的怪誕景框里，只是像“情感某部分發生障礙的孩童”眼中的嬉耍胡鬧。莫言在這部分，他所鋪展擬像的是何其憂郁、森冷，發出桀桀怪笑的黑暗恐怖。在這部分，他展開的小說視窗，幾乎可以說不是（精神史上的）中國式的。他的巨軸圖卷所灑豆成兵在被文明遺棄的曠野奔跑的，恰正是一個世紀前魯迅的小說主人公哀慟欲狂呼喊“救救孩子”的那些看著人吃人，或人如何被襲卷入群體狂歡，而真正失去獨立單一的“我”的那個孩子。從《檀香刑》那傻瓜式的、一種中國式的唐吉訶德。將對西方現代性（工業革命、理性主義、機械復制）如火車巨獸沖垮文明的自我理解與想象，竟將那對工匠技藝的瘋魔，驕傲、極限的光焰（《金閣寺》？）一種錯謬顛倒的民族主義激情“對老祖宗傳統的守護”，莫言以不可思議的輝煌書寫。巨細靡遺特寫那些“以虐殺人體精準掌握被虐者肉身之痛苦，與對痛苦之承受極限”。他把卡夫卡的《流刑地》或徐四金的《香水》，暴漲撐滿成一個即便放在當今中國，仍具強大批判性的“民族在遭遇現代性的時刻，發生不幸之錯誤理解、扭曲變貌”的恐怖景觀。光這部作品，莫言得諾貝爾獎便當之無愧。

從《生死疲勞》的轉世投胎再轉世形成的奇異時間變形，人的仇恨將它者描述成科幻般空洞的“反動者”，它甚至不是“等待戈多”的荒謬迷惑，而是疲憊的永劫回歸的，大家換角色、戲服的大風吹游戲。《蛙》的遍地器官亂跑，或是一種《勇氣母親》式的殺小孩。我不以為中國當代哪一位走得比莫言更遠，包括閻連科的《四書》里的法西斯小孩，甚至反過來鏡面式觀看。

微博上那些訕笑、調謔、莫言得獎此事的破碎犬儒話語，不正也是莫言小說里某些人物越出真實界面的機械性喜劇重演么？

莫言說，那些罵他的人，大部分沒讀過他的作品。我想這是真的。譬如他在早年一系列好得讓人驚嘆的短篇里，有一篇《貓事薈萃》：

早年間，東村里一個閑漢，養了一只黑貓，成了精，那閑漢想吃魚啦，只要心里一想，不用說話，就有一盤煎好的大魚，從半天空里飄飄悠悠，飄飄悠悠。落在閑漢眼前，酒盅、酒壺、筷子也跟著飄來。那閑漢想吃肉啦，只要一想，就看到一盤切成雞蛋那么大的紅燒豬頭肉，噴香噴香，冒著熱氣，飄飄悠悠，飄飄悠悠，落在閑漢眼前……人吃飽了，就挑口吃了，有一天那閑漢想吃鯉魚，飄來了一盤鯽魚，閑漢生了氣，把那盤噴香冒熱氣的鯽魚給倒進圈（廁所）里了。黑了天，就聽到黑貓在窗外說：“張三，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想吃鯉魚，全青島大小飯館都沒有，尋思著鯽魚也不差，女人生了小孩沒有奶都吃鯽魚，就給你來一盤，一百八十里路，遠路風程。給你弄來，你竟倒進圈里！張三，你等著吧，我饒不了你！”張三也不是個省事的，就說：“你能怎么著我？”黑貓說：“你看，著火啦！著火啦！”張三躺在炕上，就看到窗戶欞上的紙冒著藍色的小火苗著起來……打這天起，張三可就跟黑貓斗上了’兩位斗得你死我活，分不出個高低。有一天黑夜，張三坐在炕上吃煙，巴嗒巴嗒的，一袋接著一袋，黑貓在窗外說：“真香！這煙兒真香”張三也不吱聲。黑貓又說：“我吃口煙，好張三！”張三說：“吃口就吃口。”他慢吞吞地把早就裝足了藥的槍從身后拿過來，把槍筒子伸到窗欞子外邊，張三說：“老黑，你含住煙袋嘴。”黑貓說：“好。”“含住了？”張三問。黑貓說：“含住了。”“真含住了？”“真含住了。”“點火啦。”“點吧。”張三一勾槍機子，只聽“呼通”一聲響，把窗戶紙都震破了。張三說：“雜種！叫你吃！”剛要出去看看，就聽到黑貓咳嗽著說：“吭吭……這煙好大的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