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本期專題的四篇文章,微妙地暗含了一種完整的邏輯。在數字化時代中,整個社會所陷入的“相互折磨”窘境,讓作為個體的人更愿意追求虛擬網路帶來的極致便利與心靈慰藉。即使切斷傳統意義上的社交,個體仍然可以依靠網路實現生存目標。
然而,“使用網路是一種便利,依賴網路就是一種空虛了。”虛實之間的矛盾與沖突,讓現代人如同三毛所說的“兩頭燒的蠟燭”,不斷自我消耗。人們在現實中之所以容易沮喪和憂郁,或許正因為“我們往往把生活周遭的世界看成一張相片,固定不動,其實它是一部電影,不斷地在改變。”以演化的角度看待社會環境變遷,就會發現另一番圖景·面對這個大時代,或許只有轉到社會、人性的背面去觀察、領悟,才能克服那些于無聲處的幻滅。
我們活在一個任何價值都可以數字化的時代,整個社會都陷入“數字”的迷陣中,在紙面上,用“數字”就可以明白顯示業績,有業績才有資源,也才有前途。于是乎,業績至上,折磨人者,人亦折磨之。
這是一個“相互折磨”的時代,很多人恐怕都有同感吧!
幾天前,一個年輕的大學助理教授打電話給我。聲調聽起來有些陌生,不像從前那樣輕快。我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一片靈魂的呻吟聲,糅雜著疲憊、憂郁與沮喪;這不應該出自一個心中陽光正亮麗的年輕人。
他,已陷入憂郁癥的泥沼嗎?
教學、服務、學術研究是一首永遠沒有休止符的進行曲。最讓他焦慮的是:限期升等,否則失業。在大學惡性競爭的時“勢”中,優劣系乎量比評鑒,“數字”可以決定群體以至個人的榮辱爭奪。學術,也不過就像抽取式衛生紙,整包150抽,必然比120抽的值錢。于是,從校長、教師到學生,都陷入“數字”的迷陣中,相互折磨。校長要業績,教師要業績,學生也要業績——在紙面上,用“數字”就可以明白顯示的業績;有業績才有資源,也才有前途。于是乎,業績至上,折磨人者,人亦折磨之。
人類發明了“數字”,最大的用處竟然是拿來“彼此折磨”!這難道不是人類對己之“聰明”的自我嘲諷嗎?
人,要活得有價值,這道理并沒錯。問題在于,“價值”怎么判定?一個考試成績經常是第一名的學生,必然活得比第三十名的有價值嗎?一個存款簿里十位數的人,必然活得比六位數的有價值嗎?
一個每年撰寫十篇論文的大學教師,必然比撰寫三篇論文的活得有價值嗎?假如,我們只相信被絕對化的“數字”,那么對那些問題敢說“不是”或“不一定”的人,恐怕相當少。對于活活潑潑而每個都是獨一無二的精神生命而言,最形式化、空洞化的表征,莫過于“數字”。而不幸的是,我們卻活在一個任何價值都可以數字化的時代。整個社會就像一本巨大無比的賬簿,主管就是賬房;各人所有的努力,都不是為了“自我實現”,而是為了滿足賬房所訂下的業績數字。從小到老,我們就不斷地被以“數字”紋身;仿佛生命存在的意義,用刻在身上的一堆數字,便可以計算得出來。
對自身生命存在意義越沒有感受、對人的識鑒能力越衰弱的管理者,就越會相信一套由“數字”組成的形式化管理制度。而這樣的管理者,在各行各業中,占絕大多數。為求賬面上的業績,莫不催逼其部屬,如驅策牛馬負重而登坡。這樣的工作過程,如何能有“自我實現”的快樂?如何能不備感“折磨”?大學教師限期升等,否則失業,就是典型的例子。真正的學術,必須出自內在動力,于從容中得之,怎能像生產線上的工人,在時限內,組好一定數量的零件?當今大學校長,能不惑于形式化的“業績主義”,而具洞達人性之睿智者,幾稀?大學校長尚且如此,何況智在中人以下的多數管理者呢?
現代人之所以“相互折磨”的原因,除了管理階層將個人存在價值意義形式化、空間化為規格式的數字之外;另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自我利益中心”的價值觀,已成為多數人的合理化信念。“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在以往的社會,乃用來指責自私自利的家伙:在當今的社會,卻被許許多多人奉為合理化的價值信念。“個人權益”由是成為眾生絕對而惟一的核心價值,我們在很多場域所經常聽到,或每日從媒體所見到,大多是為個己或一小撮人之爭奪“權益”而劍拔駑張者,卻很少是為個己或團體之承攬“責任”而堅持不讓者。只有“權益意識”,沒有相對的“責任意識”,大體是我們這個社會的心靈共構。而且最讓人憂慮的是,這種向“權益”一面傾斜的價值意識,從青少年的學生時期便已如此。我在學校30年,看到的大多是學生為本位的“權益”而激烈抗爭,很少是為學校或社會整體的“責任”而慷慨陳詞。每當這時候,我就疑惑地想到:“為什么我們會教出這樣的學生?”并為此而羞愧、心痛不已,卻又充滿無力感。
在“自我利益中心”的價值場域中,所謂“終極關懷”、所謂“普遍價值”、所謂“群體規范”,都已蕩然無存。每個人都為自己的利益在謀算,而利益的取得必然是互相侵奪,并且可以毫無愧色地將這種行為合理化。因此,所謂“為別人設想”,即古之所謂“恕道”,恐怕是只有“傻瓜”才會相信的道德神話了。
在這樣一個生命存在價值被空洞地數字化、絕對地個人利益化的社會中,焉能不人人“相互折磨”?于是,政府官員折磨百姓,百姓折磨政府官員。執政黨折磨在野黨,在野黨折磨執政黨。同一政府中,此部門折磨彼部門,彼部門折磨此部門。同一政黨中,此派系折磨彼派系,彼派系折磨此派系。同一機構中,長官折磨下屬,下屬折磨長官。在學校里,校長折磨教員,教員折磨校長;而老師折磨學生,學生折磨老師。在家庭中,父母折磨子女,子女折磨父母……折磨人者,人亦折磨之。蕓蕓眾生,沒有人不落入“互相折磨”的對峙中。然則,受折磨而瀕臨憂郁癥者,又豈僅這位年輕的助理教授而已?恐怕高層領導人也早就有同樣的感受吧!這絕不能以多元社會的正常現象來自我蒙騙;正常的多元社會既肯認各種不同的價值觀,同時也能彼此尊重,而非“相互折磨”。
這樣的時“勢”,本來就只有從“教育”才能尋得治“本”之道,以熄火止沸。然而,這幾年來,教育部門卻始終在反其道而行,讓人爭權奪利,而美其名為“提升國際競爭力”,由此使得理想價值的最后堡壘一大學,也墮入唯利是圖的污泥中。說穿了,不過就為了那些官員們紙面上的業績數字。其行若非出于愚蠢,則居心便更可怕了。從“教育”去擾亂、腐化人心,是最高明的敗德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