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員與少年Pi
淡是:您最近看了哪一部臺灣或香港電影,可以推薦一部作品嗎?
李崗:應該就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吧(笑),李安確實做了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將幾乎不可能的夢境變為現實,我以此為榮。
淡是:在這部電影中,您也客串了其中一個船員角色,可否與我們分享—下拍攝時的情景與故事?
李崗:因為自己從前剛好讀航海專業,原著里跑船的年代正好也是我經歷過的那個年代,所以李安就來請我幫忙提供一些相關知識和選一些角色。電影中王柏杰(臺灣演員)扮演的素食船員,其實是工作人員按照我年輕時的樣子去做的,當時需要幾張亞洲臉孔,我就順帶客串一下。拍攝時,李安對于每場戲的態度都非常認真,對細節有著很高要求,比如這艘日本船里有來自不同國家的船員,他就問我是不是有這個可能性、當時船員的構成應該如何。我做了調查確認之后他才開始拍這個場景。很多鏡頭也是,不過是幾秒鐘的戲,卻花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去考證,所以這部片拍的時間長達四年。淡是:有許多人說少年Pi其實是李安自己,您認同這種看法嗎?
李崗:這個說法他在其他采訪中也是這么講的。我覺得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既可以是Pi,也可以是里面任意一種動物或一個角色,這取決于你從哪個角度去解讀看待故事。他拍片的過程,那種精神狀態確實很接近Pi,勇于推翻主流價值觀與市場規則,愿意去冒險,不斷嘗試各種題材,全力以赴來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李安與自己
淡是:俗話說長兄如父,在生活中,李安對您有什么影響?
李崗:我說個以前的經歷。那時我第一次得了優良劇本獎,有個雜志一起采訪我跟他,我就口沒遮攔地說了一些話。李安當時已經是很出名的國際導演,在采訪結束后他對我說,你現在講話已經是公開的,所以對公眾講話時你要注意人家愿不愿意被你這樣講。從那時起,如果談話牽涉到別人,我就會替對方著想。
淡是:在您看來,李安這么多年來有什么變化嗎?
李崗:我們通常從媒體上接收一個人的公眾形象,可能都是假象,但李安不是,你從媒體接受的信息就是他本人。在我看來,他從小到大幾乎沒變,努力保持內心的純真,不讓任何事物操控自己的靈魂,拒絕喪失純真這種本質。只是現在他到了這個年紀,更愿意去探討人與人之間的威權、生離死別的議題。
淡是:年輕時您選擇做一個生意人,后來卻投入影視行業,媒體報道說這是您在跟隨大哥的腳步,對此您怎么看?
李崗:在做電影之前幾年,我做過很多生意,發覺賣商品跟電影很不一樣。你會愛上電影這個行業,卻很難愛上那些商品。在進入影視這行之前,自己有段時間常在夜里寫小說,不過那時純屬宣泄,所以寫不出個什么名堂。當時正好李安的《推手》還有《喜宴》得到“新聞局”優良劇本獎,我發覺劇本這種格式的文字比較適合我,便開始寫劇本。后來劇本獲獎了,就開始主持電視節目,然后當導演、做發行,現在還做監制,我想冥冥之中走到這行,多少是受李安影響。
淡是:你們平時是怎么談論電影的?
李崗:我們各自拍電影,兄弟間當然會交流,可是每當我覺得自己的思想接近他時,yM+WndhVFYae8B+/DscDmaYaAjIUbQe48FS40jkYN+M=他新拍出來的電影又會讓我覺得自己離他很遠,在好幾個山頭之外了。他令很多電影人感到鼓舞與沮喪,鼓舞的原因自不必說,沮喪的原因在于你會看到和他的差距。關于電影,我們都覺得攝影機看到的是真相,人看到的是印象,印象會因人而異、各自解讀,有點像佛家講的皮相和色相。電影有時雖是虛構的事物,但它會讓人又哭又笑,所以做的人的真誠比真相更重要。
淡是:電影之外,你們會找時間見面談天嗎?有沒有什么相同的業余愛好?
李崗:李安離開臺灣之后,世界各地到處跑,但無論如何每個星期都會往家里打一次電話,我們常常通話,所以沒見面也經常聊天。共同的愛好就是讀書跟運動吧,平時有空的話我會打打球、做做菜、看電影。
淡是:您與大哥李安的廚藝都非常不錯,是受家庭影響抑或與當時的生活經歷有關?
李崗:小時候在老家的觀念里,男人是不下廚的,我和李安骨子里都是很叛逆、愛自由的人,所以做菜其實或許是一種找自由的方式。因為在這個過程中,你會感到有個屬于自己的時間與空間,可以進行創作,這跟拍電影很像,再把成果與家人朋友分享。我做菜應該比李安好吧(笑),他做做家常菜嘛,我擅長做大宴席的菜肴。
淡是:能用食物來比喻李安和自己嗎?
李崗:白米飯。外表不光鮮,內在很實在,粒粒皆辛苦,悶過才會香。
電影與生活
淡是:您早期的劇本《今天不回家》,以幽默的方式探討父母與子女的關系,這與您當時的家庭相似嗎?可否與我們談談。
李崗:小時候我像爸爸,李安像媽媽,個性跟長相都是?!督裉觳换丶摇返募彝ズ臀覀兗沂遣淮笙竦?,我們家很傳統。以陰陽論來談性格的話,爸爸是百煉鋼的大樹,媽媽則是繞指柔的小草。大樹雖然能遮風擋雨,但倒下就是倒下,小草一倒就會起來,所以在家里媽媽是很重要的。小時候我和李安一個像少林拳,一個像太極拳,但是現在慢慢都往中間靠了。我覺得被父親愛會很累,要光耀門楣,他的愛讓你背負責任,你會想逃。李安又是長子,所以壓力會比較大。到自己當爸爸的時候,又會逃走,這也是當年李安選擇拍電影、我選擇跑船的原因之一。不過有時家庭和自己就像風箏與線的關系,你想要自由,飛得又高又遠,但如果線斷了,你又不知飛到哪去了。我覺得人一生就是這樣,在進退之間彷徨掙扎。所以人還是要有那段線拴著,那是一種牽掛和安心的感覺。
淡是:近幾年您與李安共同合作“推手計劃”,扶持一些年輕的臺灣導演。當初合作的原因是什么?
李崗:臺灣上世紀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時候,好萊塢電影的開放,使得臺灣的商業電影被吞沒。當時本土的社會政治環境變化劇烈,電影戲劇開始出現新浪潮,個人藝術電影搞了兩年,觀眾也跑光了。1990年初至2008年,臺灣電影工業因此瓦解,這期間的臺灣導演,一個人就得去面對整個工業與市場,所以嚴格來說這段時間沒有本土電影。2006年時李安正好叫我幫他做《色·戒》的選角,看到這種情況,我們希望能幫臺灣電影導演做好分工,替他們做上中下游,讓他們可以專心做導演工作——上游是找劇本、資金,規劃法律財務的相關問題,中游則是拍攝與后期制作,下游主要是做發行及宣傳。
淡是:這項計劃具體怎樣操作,現在進展如何?在做的過程中是否遇到困難,運用何種方法化解問題?
李崗:因為李安第一部電影叫作《推手》,所以這個計劃就叫“推手計劃”。2007年的時候,我們選了五個導演來做三部影片——紀錄片《星光傳奇》、劇情片《陽陽》和《朱麗葉》(三位導演合作作品),我主要負責監制,直到去年才把這三部電影全部做完。當時《斷背山》得獎,“新聞局”根據規定發給李安兩千萬的獎金,但因為他持綠卡,美國那邊扣了一半的稅,于是他就拿出剩下的一千萬來做這件事,也提供許多寶貴的意見以及人力、技術方面的資源。這項計劃很難拉到足夠的資金,很多時候需要我們自掏腰包,再申請一些地方政府的補助,所以這期間要和各種部門、企業打交道,說服他們配合這項計劃,其實是很痛苦的,不過總算是走過來了。
淡是:您會來大陸拍電影嗎?
李崗:會。2009-2011年開始拍攝的關于“霧峰林家”的大型紀錄片已經進入后期制作,后面還有一些和大陸的合作項目。
淡是:在您心目中,導演應該是什么樣的?
李崗:導演的英文叫director,我覺得這是對導演最好的一種稱呼,其中direct是方向的意思。導演就是個掌控電影方向的人,他要整合各種資源和技術去做出他腦海中的影像。我覺得李安的性格就是這么個樣,他非常明確自己的方向與觀點,不會為細枝末節的東西生氣,他是包容并且全力以赴的,能將抽象的事物具象化,把自己心目中的電影做出來。導演不該就是這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