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雙城故事

雙城

都開玩笑說我家是“北中南”的組合：我生長于臺北，妻子是臺中人，最后在臺南生下了兒子，著實兼顧了全臺區(qū)域平衡的精神。至于哪天會不會再把東部或離島加進來綜合考慮？或許就得看造化了。

作為一個“逆向旅程”的臺灣人，從臺北往臺南搬遷發(fā)展，確實與我的父母輩的經驗與期待有很大差異。在臺灣經濟成長的打拼年代，不知多少中、南部的年輕人，拎著包袱離鄉(xiāng)背井前往臺北發(fā)展，尋求早日衣錦還鄉(xiāng)的契機。上世紀90年代林強那首《向前行》，不正是這一類“臺北打拼”世代的真實寫照嗎？然而我這個從出生到大學畢業(yè)都沒有離開過臺北的人，卻選擇揚棄既有的人際網絡與熟悉的生活記憶，到臺中念研究所，再到臺南工作、定居，算來也已十多年了。只是我常常懷疑，這樣也是“離鄉(xiāng)背井”嗎？

當然我還是經常地往返臺北、臺南兩城，為了工作，也為了回臺北的老家，只不過“回家”這個動詞的意義，逐漸有了根本上的變化。我越來越像是“去”臺北。即便朋友多半繼續(xù)留在臺北奮斗，家人也始終沒有離開過，但城市的面貌變化太快，曾經熟悉的街道終究也成了陌生的地理名詞，只憑著記憶和直覺，難免會迷失方向。

拜高鐵、高速公路等交通工具的便利，往來于雙城之間的速度是那么快，我們太容易從熟悉中抽離，再從陌生中返途。我漸趨安于臺南這個中型的城市，以一日的時間出差、訪友，在日暮時分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連在外地過夜都成了情緒上的異國情調。至于記憶，臺北逐漸退去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而臺南則成了建構中的生活進行式。

矛盾

然而記憶永遠是無法被清洗干凈的。所有離鄉(xiāng)遠游的人都知道，保存鄉(xiāng)愁最敏感也最深層的器官是口腔，是舌頭是味蕾，是對食物氣息莫名涌現(xiàn)的記憶。我相信，大概移居臺南的外地人都會懂得我說的是什么。

一定有人要問我了：“府城小吃不是最有名的嗎？”或說：“我每回去臺南都要吃好多美食吶！”但我必須說，記憶的味蕾是騙不了人的，至少我的舌頭患了不適應癥。

我可以喜歡碗糅，偶爾吃幾份蝦卷或清蒸肉圓，分析南北肉燥飯的差異，發(fā)現(xiàn)臺南吃魚文化之精深，或是一如眾多人批評臺南食物過甜的口味。但總有尋找熟悉氣味的欲望，潛藏在心中的某個角落里，例如在臺北再尋常不過的米粉湯或蚵仔面線，明明知道在臺南很少見到，通?？谖兑膊惶氐?，發(fā)現(xiàn)時仍會興奮地馬上嘗試—下。食畢，果不其然地，懷著更大的失落與無奈，繼續(xù)在“異鄉(xiāng)”尋找鄉(xiāng)愁之味。心里明白，無論是否有一天我能習慣于臺南食物的口味與飲食文化，口腔里隱藏著的對臺北的記憶，永遠不會散去。

同樣沖撞我的還有語言的差異。無論由于政治偏見抑或誤解，許多人認為到臺南非得說閩南語不可。確實在此城行走，使用閩南語的機率是非常高的，甚至這里是“閩南語文學運動”最重要而堅強的基地，不過在臺南，無論如何還不至于非說閩南語不可。

從小我就在“國語”的教育中長大，父母與周遭的（自然是臺北）環(huán)境都沒有要求我必須流利地說閩南語，只要生活中能夠溝通即可。到臺南定居之后，比較之下才發(fā)現(xiàn)我的閩南語既不“輪轉”，又帶有濃厚的臺北腔調，幾乎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聽懂市場里做買賣的當?shù)厝怂f的日常話語。關于閩南語的聽與說對我都成了不小的障礙，像是一道難以跨越的溝渠，標志著我始終未能融入當?shù)氐纳睢?/p>

新故鄉(xiāng)

這幾年外地人發(fā)現(xiàn)臺南開始改變面貌了，多了些人文藝術氣息與蓬勃朝氣，并且頗似大張旗鼓地推動著保存老屋的風潮。但認真觀察會發(fā)現(xiàn)，有這樣的變化，其實完全不令人意外，甚至可以說這也是臺南——其城與其人——根本的性格使然，簡單說就是對事物本質的堅持，甚至帶有一點執(zhí)著的臭脾氣。

回頭想想，其實這也是我當初來到此城的目的吧。臺北變化太快，腳步太匆促，崇尚物質并追求流行（好啦，也有氣候太潮濕的問題），并不適合我的脾性；而臺南相對從容、自信，又帶著一點沒落貴族的昂然姿態(tài)，使其具有獨特的城市氣氛，表現(xiàn)在飲食文化的獨樹一格上，自然也隱藏在這個城市的悠久文化積淀之中。我越來越喜歡穿梭行走于臺南的巷弄之間，而非川流繁華的大路，為的是看尋常院落的窗臺屋瓦，不論它們有沒有成為“老屋欣力”的成功案例，都可能從中一窺府城低調但深沉的文化底蘊。那不是華麗張揚的雕琢，而是建筑在生活之中的簡單美學。

有人說，整個臺南就是一座博物館，它不是展示高不可攀的藝術作品，撐起其精神內涵的是歷史與文化。撇開臺南有許多歷史古跡可供參訪不說，我更喜歡出入一些帶有個性的店家。它們或許是由當?shù)厝怂洜I，也可能是來此開展人生新旅程的“新移民”朋友。不論是二手書店、茶行、民宿，或是平常的餐飲店肆，我都容易在其中感受到他們對理想生活的堅持，以及對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

或許我說臺南是臺灣“最有歷史感”的城市，應不為過吧？當臺灣文學館與臺灣歷史博物館都選擇在臺南市設立，就已經說明了這座城市在臺灣發(fā)展史上的特殊地位。或許標舉“臺南文學”這樣的稱呼顯得有些多余，但我確實相信，在這樣一座適合生活且尊重歷史的城市里，必然會有眾多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產生?？v使未能全然參與，但得以旁觀并見證一個城市的文學發(fā)展，也是令人感到滿足的。

如今我逐漸習慣臺南的生活，習于浸淫在這里的文化氛圍中。雖然總有不適應與沖突之處，但也在這里得到更多沉淀的養(yǎng)分。在城與城的移動之間，我們都在找尋一個安居之所，可能安穩(wěn)地落腳在一個新的故鄉(xiāng)，也可能要花很多時間與力氣才能適應與融入一個“他鄉(xiāng)”。我無法肯定哪里才會是我最終的停留地，但我很慶幸這里是人生中一個重要的中途站。擺蕩于臺北、臺南間的雙城故事，交雜著新與舊、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記憶與現(xiàn)實、矛盾與調和的復雜情感，終將揉合成我日后鄉(xiāng)愁的多重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