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有很多博物館,但還沒有一個真正建筑文化學意義上的博物館聚落。樊建川的安仁項目,占地500畝,投資1億元,首批建館20余個,定位于專題化、小型化的博物館,由磯崎新、張永和等國內外20余名最具活力的設計師聯袂操刀,每個人負責一個館,最終組合成為一個在空間風格和藏品展示上統一而又多元的“聚落”。
經過初創期的低落,樊建川博物館聚落正逐漸成熟,走向興旺。
2013年7月,《建川博物館抗戰文物展》在北京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開幕,樊建川攜300余件抗戰文物進行展覽,由三聯書店出版的樊建川自傳《大館奴》同時首發。他認為,歷史產生過很多碎片,今人收集的碎片越多,后人就越可能把歷史完整銜接?!拔乙鰵v史的奴隸,把碎片撿拾起來?!?/p>
用碎片拼接歷史
“我收藏文物有三個標準,一是對記載歷史有意義的,二是特別容易被人遺忘的,三是標志性的,反映社會變遷的。”
1957年樊建川生于四川宜賓,生長在一個軍人家庭。父親是一名老兵,兩次立戰功,后任宜賓市民政局局長。母親出身地主家庭,1950年四川解放時,她看見大軍入川,大勢所趨,放棄小學教師職務,趕快當兵了。
“文革”時期,父母的遭遇,讓樊建川萌發了收藏意識,“剛開始就是想知道父親為什么被批斗。傳單、小報,特別是牽扯到父親的,都收起來。我現在都有關于父親在宜賓的一些資料。由于好奇,碰上北京、宜賓紅衛兵撒油印的傳單時就撿幾張。”此后,他開始收集抗戰文物。樊建川說:“我之所以把抗戰文物作為收藏對象,源于我的軍人情結。我的父親是抗日戰士,我自己也曾有11年的兵齡,這使我對戰爭有一種天生的關注。”
樊建川當過知青、扛過槍,34歲成為家鄉的常務副市長,被視作官場新星。兩年后他辭職,理由是“不善于做官”。他去成都創立建川房屋開發有限公司,賺取了第一桶金。與此同時,他開始了收藏。
看到電影《血戰臺兒莊》,樊建川心中埋藏的收藏熱情被瞬間點燃,“電影里,川軍師長王銘章中彈負傷,渾身是血,仍挺身大叫:‘拼上去,中華民族萬歲!’真是驚天地泣鬼神?!被叵肫饋?,樊建川仍然激動不已,“中學時,老師私下講了點國民黨的抗戰,但了解到的很少。于是,我開始收集川軍的資料,閱讀、研究川軍抗戰史,一串數字讓我震驚了,內心的震撼促使我必須做些什么!”和身邊那些緊盯字畫古玩的大老板不同,他最愛搜羅沒人要的“破爛”。他的興趣越來越廣泛,從辛亥革命一直到汶川地震,但凡和近現代中國有關的都要。一度,他的公司每天都能收到裝滿一個集裝箱的“破爛”。離老板圈越來越遠,老板們嫌他“品位”低,凈搗鼓些不值錢的玩意。
“我們這一百年吃的苦太多了,教訓也太多了,需要有人梳理??!”樊建川堅持。2003年,他出資5000萬元從安仁購得14座劉氏家族老公館,在此基礎上打造博物館聚落,并邀請日本建筑設計大師磯崎新來設計。而今,樊建川的藏品數以萬計,這是他多年經商之余四處奔波找尋的結果,如今他的收藏網已遍布全國各地,每日還有很多慕名而來的人們把祖上保存下來的抗戰藏品贈送給他,資源可謂非常豐富。但是,每逢空閑,樊建川依然親自到市場找尋,原因是抗戰時期的藏品已經越來越少,很多外國人也在收藏,而他能做的就是不讓它們流失。
做歷史的“敲鐘人”
“建博物館、收藏文物是為了記錄和還原歷史,但不僅僅是為了紀念,而是為了讓每個人的心靈都直面民族創傷,讓戰爭的記憶成為民族的思想資源。”
2005年,樊建川在成都市大邑縣安仁鎮投資修建了建川博物館聚落,是現今中國民間最大的博物館群。它占地500畝,有抗戰、地震、民俗、紅色年代四個系列的藏品,25個博物館,兩個主題廣場,藏品總數超過800萬件,其中國家一級文物達329件。
從2003年籌建,到今天初具規模,僅1970年代物品一項,建川博物館聚落的擁有數和品種就居全國之冠。開拍《唐山大地震》前,馮小剛專程來借道具,一進庫房就樂壞了:“比電影道具廠還要豐富得多!”其中“紅色年代生活用品陳列館”還原了一個赤腳醫生衛生站內的醫療室,從手術臺到一寸長的藥品應有盡有,馮小剛恨不得悉數搬回。最終,他運走了整整兩個集裝箱。
樊建川這樣表述自己建博物館的原因:“建博物館、收藏文物是為了記錄和還原歷史,但不僅僅是為了紀念,而是為了讓每個人的心靈都直面民族創傷,讓戰爭的記憶成為民族的思想資源。”樊建川說自己本質是個軍人,“軍人就是犧牲,軍人就是艱苦,軍人就是責任”,他建博物館,就是在做一個有血性的中國男人秉承良心和責任應該去做的事?!拔矣X得13億中國人,有12億,甚至12.5億都應該過自己平淡的正常的生活——吃火鍋、去酒吧,像我女兒她們,但應該有一部分人挺起脊梁,敲響警鐘,去犧牲,就像譚嗣同、張志新一樣?!彼敢馊プ瞿莻€敲鐘人。
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之際,人們都在吶喊:歷史不容忘記!而樊建川卻用他的藏品毅然訴說著中日永不再戰的殷切愿望:“為了和平,收藏戰爭!”在安仁的日子,人們看到建川博物館大門不遠處,堆放著數個齊肩高的混凝土殘塊,厚度約半米,殘塊上些許狀如望口的小洞,依稀可見,這是樊建川最大的一件藏品——抗日戰爭時期的日軍碉堡,重達30噸。這個龐然大物是樊建川在天津發現的,他立刻高價買下,但為了把這個收藏品運到四川,僅在運輸途中就屢經坎坷。碉堡太大,車子在運輸途中被禁運,于是原路返回,碉堡在天津被大卸19塊才重新踏上路途,一路耗資數萬元。當人們終于在千心萬苦之后,把碉堡運進建川公司的院子時,只聽轟的一聲,它撞倒了一根門柱……“險些砸出人命,我們戲說這是日本軍國主義陰魂不散!”如今,樊建川要把這些殘塊拼接還原,并在縫隙中栽上燦爛的花草,擺放在博物館大門口正中最顯眼之處。“日本人用戰爭的頭盔做水壺,中國人用戰爭的碉堡做花壇!”他非常自豪自己的創意,說起來就掩不住滿面笑意,他說這代表了中國人熱愛和平的精神。
“我常常想,一個國家的光榮,可以讓13億人中的每一個人去分享,而國恥,同樣也需要每個人都承擔。作為我來講,經商有了一點資產有了一點錢,我想做一點事。以前是東一件西一件地收藏,單槍匹馬地干,是一種愛好,我利用在全國建立起來的網絡收集,變成了責任。我這樣做,對自己是一種滿足,我實現了理想、愿望;對社會也有一些幫助。所以一旦有值得收藏的抗戰文物,我會在第一時間前往?!?/p>
樊建川直言:“我在日本搜文物得到三種人的幫助,一是有正義感的日本老兵,如鹽谷保芳先生,前后給我捐了七八次文物;二是中國留學生,他們經常不辭辛苦,開著車帶著我到處尋訪;三是在日本開文物店的華僑商人,經常給我提供一些珍貴線索。我在日本的收集網,一直發揮很好的作用,至今猶是?!薄白詈猛娴囊淮问?008年12月到臺灣訪問,連戰推薦我見郝柏村先生,說郝是抗戰研究專家。我到郝家,與他交談許多抗戰事。原來郝在抗戰時曾任過炮兵連連長,我向他征集文物,他苦笑,說什么都沒有了,只能給我幾張照片。我發現我倆之間的茶幾上郝老之杯是原‘行政院長’李煥所送。告辭時,我說,李煥先生參加過抗戰工作,此杯,我館要收藏。郝老天真地說,我正在喝茶呀。我說,倒了即可。郝老撫額大笑答應,叫秘書倒茶洗杯?!?/p>
“燒錢”也要做博物館
“人發聲再大,也比不上文物傳遞的聲音。這種聲音更真實,更有溫度。”
毋庸置疑,樊建川是個有錢人。1993年,時任宜賓市副市長的他,月入不過200余元,剛夠養家糊口。于是他決定辭職下海,到成都闖蕩。初到省城,可謂“兩眼一抹黑”,但所幸之前的經歷和經驗發揮了作用。創業之后,樊建川的房地產公司也算順風順水。他很少打廣告,房價也略低一點,雖然利潤上有些許損失,但是沒什么糾紛,口碑也一直不錯。幾年時間,他就進入了當時的中國富豪榜,“最高時大約排在280名”。
此后,樊建川的收藏開始規?;⒁粩S千金。然后“頭腦一熱,娃兒落地”了。但“娃兒”的“撫養、教育”著實讓樊建川發愁甚至惱火。500畝地,20個館,每天一開門迎客就意味著口袋里要飛出去8萬元——水電費、綠化費、維修費……外加500名員工的工資。為此,樊建川先后賣掉了自己的部分產業,包括位于市區的辦公樓、加油站、地下停車場以及幾家小公司。2010年,他在富豪榜上的排名降至600名左右。2011年,已經掉到了800名上下。2012年,樊建川估計自己要在1000名開外了,而這一切皆因他已建成的30個和那些早已存在于夢想之中的博物館們。
但他認為,所謂財富,不應該僅僅局限于一種計算方法,“因為我的文物很值錢??!”
回想多年來的艱辛,樊建川總結出了私人建博物館的幾條原則:首先得有信仰,有熱情;其次是能征集到文物,既要數量,又要質量;三是能籌到大筆資金,懂得維護博物館;此外,還要能忍受長期虧損,承受得起生存的壓力。他說,建博物館對他而言,是心靈的安慰。況且,也不花納稅人的錢。眼下,房地產賺錢,連央企都沖進去了,而博物館卻少有人干,僅1%,而美國的私立博物館卻高達60%。因此,他告訴自己,不能犧牲,要做榜樣。國家能建博物館,民間也能建。國家博物館靠財政運轉,民間博物館靠市場也能運轉。
在樊建川看來,博物館就是一個造血低能兒,要賺錢,必須靠商業。他在邊想邊做中大膽挑戰人們對博物館的既有認知,創造了一個全新概念:博物館聚落。他覺得,其實這里不應該叫博物館,而是一個關于歷史記憶的文化休閑場所?!爸挥形鞣讲虐巡┪镳^搞成一種莊嚴神圣、要讓人頂禮膜拜的場所,我想顛覆和消解這種模式,這就是我做這個博物館的依據,其實每個人都有博物館,每個家庭都有博物館?!?/p>
40年來,樊建川收藏了逾800萬件物品,除了收藏戰爭、災難之外,他還“為了未來,收藏教訓”,“為了傳承,收藏民俗”。其中137件已經被國家相關部門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而展出的,只是冰山一角。經商之余,樊建川四處奔波收集藏品,下班之后查資料做考證熬夜寫作。其間,除了辛苦勞累,還有別人的不解。朋友說,你真是樊哈兒,收藏這些東西干啥?這是政府干的活兒。有時,樊建川也自問,是不是大腦出問題了?身為同行的馬未都,曾造訪博物館,稱樊建川的倉庫為“證據庫”,并欣然題詞:證據的力量。樊建川自嘲他們二人是一對難兄難弟,而后者感慨說:我們都是理想主義者?;蛟S可以用《大館奴》的一句推薦語作結:“江湖義士,殫精竭慮,敲鐘不已,只為守護一個健忘民族的集體記憶!”
責任編輯 李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