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忠實的代表作《白鹿原》,濃墨重彩地描寫了白鹿原生死的禮儀,并由此折射出白鹿原人對待生死的態度與觀念。作者以其對中國傳統文化、家族文化以及各色人物的深刻而豐富的描繪,充分而恰切地傳達了作家的“生命體驗”。小說營造的生活充滿了鮮活的靈性和澎湃的激情,歷史被賦予了血肉、生命和靈氣,生命意識以一種生氣貫注靈魂,注入作品和人物的骨髓。
在人類的意識中,生命意識是較早出現的一種。當人類第一次從死亡的驚詫中覺醒之時,人類便開始正視生命繁衍與生命永恒的問題。于是,生殖崇拜作為生命崇拜的一種表現形式,被人們鮮明地推舉出來。同時又以各種自覺與非自覺、理性與非理性的生殖行為與觀念,寄托了人類抗拒死亡和追求生命永恒的樸素愿望。
人類生命意識的覺醒始自于對死亡問題的追問,死亡作為個體生命終結的普遍現象,是每一個人不愿面對也不敢面對的既定事實。
據考古資料證明,10萬年前的尼安德特人已經模糊地意識到了死亡現象。那時,尼安德特人就開始撫養不能自己生活下去的老人和病人,并且在死者的墓葬中陪葬一些簡單的祭品,以寄托對死者的哀悼。這些都說明,尼安德特人已經意識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
隨著人類對死亡愈來愈清晰的認識,人類的內心深處也對死亡產生了莫大的恐懼和驚詫。在遠古時期,嚴酷的自然生存環境以及困乏的物質條件嚴重影響了人類的生產和生活。嬰兒的低出生率,成年人的高死亡率,造成了人口低增長率的畸形發展趨勢,人類在死亡的威脅中感覺到勞動力的嚴重不足、自身生存狀態的不穩定以及種群的急劇減少,死亡恐懼也便從這時起成為人類揮之不去的夢魘。
詩云:“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死亡意味著生命的否定,意識的否定,人生全部價值的否定,死亡的不可避免性和終極性使人類恐懼、絕望。因此,人類每當面對生命的受損和消亡,心靈都會受到極大的驚懼和震撼。
生命意識是《白鹿原》一個十分明顯而獨特的藝術視角。陳忠實在《關于〈白鹿原〉的問答》中說:“創作是作家生命體驗和藝術體驗的一種展示。”“我的強大壓力發自生命本身。”這一創作心理驗證了尼采的觀點:“藝術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來的形而上活動。”
《白鹿原》通過一系列的敘寫和展示,凸顯了人的最大悲劇問題——死亡及其對死亡的恐懼。作者以冷峻的筆觸為我們描述了無數個由生走向死的歷程。秉德老漢死時“赤裸的眼里的活光倏忽隱退,嘴里又發出嗷嗷嗷嗚嗚嗚的叫聲……垂死的眼睛放出一股兇光,嘴里的白沫不斷涌出……”,田小娥死后“尸體已經完全腐爛,大大小小的蛆蟲結成疙瘩,右肩的肩胛骨已被蛆蟲嚼透,窩成一堆的頭發里也有萬千蛆蟲在蠕扭攛爬……”這直逼死亡的本真刻畫,都指向了人的無法生存與毀滅,生命的消耗與終結。至于人們對田小娥鬼魂的磕頭作揖,燒香敬奉,就更顯現出白鹿原上人們對瘟疫所帶來的死亡的恐懼。于是,在死亡面前的悲哀、惶恐、無奈都使人生帶上了悲劇色彩。
誠如陳忠實在《關于〈白鹿原〉與李星的對話》中所言:“所有悲劇的發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這個民族從衰敗走向復興復壯的過程中的必然。這是一個生活演變的過程,也是歷史演進的過程。”可見,對死亡的恐懼和絕望并未毀滅生機勃勃的人類世界,而事實上生命在綿延,生活在拓展。
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海德格爾亦有言:“向死而生。”正因為有了死,人才有了逾越死亡界線時的超然之氣。也正因為有了死,人才有了輪回不死的心意信仰。面對死亡的威脅,被動的人做出的本能反應是逃避死亡,理性的人則是消解死亡,順應天道,而能動的人所采取的對策則是承受死亡,戰勝恐懼。然而不論人類做出任何的動作,都昭示了人類關注死是留戀生的心理需求,以及由死亡恐懼引發出來的反向張力是人對生命的執著,是人的求生意識。這樣由死亡恐懼而派生的對生命的崇拜推動了人類在生存活動的各個方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小說中白嘉軒著名的“死人如斷軸”的生命哲學,以樸實的話語,體會了生命的真諦,感悟了人類對死亡恐懼的征服和直面死亡的超越。被黑娃打斷了腰桿,從死亡的危機里緩活下來的第一句話是“你整天立在炕跟前做啥?該死的話你立在這兒也不頂啥!你該弄啥快弄啥去”。年饉祈水不省人事,醒后的第一句話又是“三哥,你把牲口喂飽了沒”。這種頑強的生命意識鼓舞了白鹿原上的人世世代代與自然、災禍進行著無休止地斗爭和理性的抗拒,在波濤洶涌的時代劇變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懈地努力獲取生存的必備條件,一代又一代的繁衍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