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墮落畢竟到了盡頭,轉機也來了。
在窒息的陰霾中,四面是細弱的蟲吟,虛空而疲倦,忽然一聲霹靂,接著的是狂風暴雨!蟲吟聽不見了,這樣便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這首詩在當時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開了粗豪而圓潤的嗓子,他這樣開始: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這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首先已夠教人們如大夢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后如云的車騎,載著長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a式的一幕幕出現,通過“五劇三條”的“弱柳青槐”來“共宿娼家桃李蹊”。誠然這不是一場美麗的熱鬧。但這癲狂中有戰慄,墮落中有靈性:
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態的無恥:
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肯前!(簡文帝《烏棲曲》)
如今這是什么氣魄!對于時人那虛弱的感情,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寂寂寥寥楊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這篇末四句有點突兀,在詩的結構上既嫌蛇足,而且這樣說話,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態度的褊狹,因而在本篇里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可是對于人性的清醒方面,這四句究不失為一個保障與安慰。一點點藝術的失敗,并不妨礙《長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宮體詩中一個破天荒的大轉變。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頹廢,教給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給他欲望的幻滅。這詩中善與惡都是積極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說《長安古意》的惡的方面比善的方面還有用。不要問盧照鄰如何成功,只看庾信是如何失敗的。欲望本身不是什么壞東西。如果它走入了歧途,只有疏導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無效的。庾信對于宮體詩的態度,是一味地矯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宮體代宮體。反之,盧照鄰只要以更有力的宮體詩救宮體詩,他所爭的是有力沒有力,不是宮體不宮體。甚至你說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勝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對的方法嗎?
(人民文學出版社《中華文字評論百年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