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餅馃子

1、清晨

天還沒亮呢，老范便在胡同口支起了他的煎餅馃子攤床。手推車的骨架，三尺見方的隔板上鑲一平底鐵鍋，打了框架安上窗玻璃，就成了一簡易的小灶臺。

爐具炊具也簡單，面桶、油瓶、鹽盒、辣椒罐，旁邊各擺一塑料袋子，里面裝滿了事先炸好的油條和蔥姜蒜末及香菜梗，再就是盛在圓盒子里滿滿的雞蛋了。

老范自己沒事時掐指頭算過，一個加工好了的煎餅馃子成本是一塊三，賣給顧客兩塊錢，有七角錢的賺頭。從早晨六點鐘起到八點半鐘，粗略算一下能賣出去二十個左右，那加起來就是十五六元的賺頭。中午比早上好一些，有三十個賣，晚上再打掃一下底料，咋也能賣出去十幾個，一天到晚他的煎餅馃子攤能凈賺五十塊錢。

老范是風雨無阻地出攤，固定的地點是南大橋底下，康橋醫院的人行道邊和三輔街的胡同口等幾個地方。從月初到月余，算盤珠一撥拉，咋也到手將近兩千塊錢。

老范的這兩千塊錢可是要派大用場的，明著說起來是養家糊口，暗里說是供兒子念書和額外貼補一個女人。我這么說可能讀者要有些糊涂，但給你解釋一下就會再清楚不過的。老范的前妻因為跟他老是在一些小事上拌嘴，兩人便吵得沒了興致，最終是分道揚鑣。老婆離他而去倒沒讓他老范怎么心涼，值得一說的是他那兒子，經協商判給了母親，可生活費卻一直管老范來討。除去法院判的應掏的那份，兒子總是隔三差五再要額外的一些，什么臨時變通出來的書本費呀補課費呀，還有開運動會的服裝和轉校的擇校費等等，簡直就是你想都想象不出來的苛捐雜稅。那孩子的脾氣倔，像離開他的婆娘，不愿意說話要錢卻理直氣壯。弄得老范也沒辦法，好歹也是自己的種，有著骨血關系就不能看著不管。

其實給自己孩子點錢不算個啥，可老范卻覺得他費力不討好，孩子被婆娘教育得跟個冤家似的，拿著你錢不說，連個好臉子都不給，甚至說還認為是應該應份的。

老范每天烙煎餅馃子賺的錢就這么被兒子折騰出去一少半，剩余的一些他還得貼補一個女人。

女人是老范的一個相好，是老范跟自己那個婆娘分手后認識的。女人在老范賣煎餅馃子的三輔街口擺攤賣報紙，有十幾種當地的日報、晚報和一些商報。一天頭下來，賺個生活費。女人在沒和老范相識的時候是不吃煎餅馃子的，她覺得是一種浪費，光面餅不就得了嗎，咋還又油條又雞蛋的，哪是窮人的肚子能享受得了的。女人每天的午飯就自己帶，拿小飯盒盛一些拌好的咸菜，再裝兩個饅頭，就白開水幾分鐘便打發了。后來老范跟她成了臨近的攤友之后，主動給她送來一個烙好的煎餅馃子，說請她嘗嘗味道，不要錢。女人竟一下子吃好了這一口，那餅烙得軟乎，摻了雞蛋更是爽口，加上油條的松軟和蔥花佐料及其辣椒醬，就是個香。

兩人聊天中女人知道了煎餅馃子的成本，兩塊錢，老范賣給她一塊五，只賺她兩角錢，真是比吃饅頭就咸菜白開水強多了。話說到這，還要交待一下，老范之所以賣給女人幾近成本價了，也是有點小原因的。兩人的攤位挨著邊，女人的攤床有遮陽傘，可老范的卻沒有。突然有一天下午便下雨了，而且還是很急的雷陣雨，老范忘了帶雨傘，是女人從她的攤床底下抽出來一把遞給了他，才免了遭淋成落湯雞的下場。

人心都是肉長的，女人的這份細心老范咋就能不領情呢，他就專門給女人烙了個煎餅馃子，送給她吃。嘴上說是讓她嘗嘗鮮，順便提提意見，心里卻是充滿著感激之情。然后老范還跟女人許諾說她要是喜歡吃，就賣給她成本價，掙誰的錢也不能掙咱妹子的錢呀。女人說成本價是多少呀？老范說一塊三，撒一句謊都是犢子揍的。女人就笑著說，一個塊八毛錢的煎餅馃子還值得你這般起誓發愿的，真逗。后來老范說你愛吃不吃？女人點頭說愛吃。老范說那你就每天吃一個唄，哥只收你成本價。女人說干脆你就收咱一塊五角錢吧，湊個整。老范說那不還是掙你兩角錢嗎？女人說掙就掙吧，要不咱心里也過意不去。

兩人每天各自擺各自的攤床，說不上耳濡目染，但也是朝夕相處，女人話不多，老范卻喜歡嘮叨，倒也弄得個熱乎。至于兩人后來拉呱到一起，那是后話。

老范在天將亮的時候把手推車推到三輔街的胡同口，這里離學校和工廠近，早起的人多。來不及做早飯的就在老范的攤前等上一兩分鐘，烙好一套煎餅馃子帶到班上去，或者邊走邊吃。這會兒女人還沒出攤，女人要在七點鐘去郵政的批發部取報紙，七點半左右來出攤。

老范也不吆喝，只管低著頭干活，每個煎餅馃子都被他烙得金黃松軟，看著就覺得是一種難得的美食。據老范講，附近一個牙科診所的女醫生每天早上都騎自行車過來買一套，拿回去當早餐吃，說是吃上癮了。

還有一個小學大概是四年級的學生吧，小男孩，胖嘟嘟的臉上有倆小酒窩，也特喜歡吃老范烙的煎餅馃子。每天早上一個，其他材料都可以，就是不讓放辣椒醬。小男孩人管吃不用交錢，煎餅馃子錢老范給他記著帳，到月底了孩子的母親來一次結清。

老范有時候自己都暗地里偷著樂，一個小小的煎餅馃子攤位，還能有這么多回頭客，手藝也算可以了。可也有吃白食的，比如戴一副高度近視鏡的劉稅務，天天早上駕輛二手的破桑塔納來吃，打老范開張那天起就沒給過錢。劉稅務是三輔街管片的稅收干部，在老范第一次擺攤時過來收了他十五塊錢，說是半個月的稅款，臨走還討了個煎餅馃子嘗鮮。老范是個明白人，自然對劉稅務很恭敬，手里捏著那張劉稅務撕給他的稅收小票說，以后咱按月交稅就得了，別撕這玩意兒了，省得費事。另外，劉哥您的早餐就來咱攤上吃吧，不值錢但好歹也是風味小吃，得意這口就來，管夠，不收您錢。就是老范的這句實誠話，趕上了劉稅務這樣一個實誠人，劉稅務的早餐一段時間里幾乎都是來吃他的煎餅馃子，并且還不只他一個人吃，每天早上都要上兩份，給他老婆吃。老范最早心理還算平衡，人家是收稅的干部，吃你幾個煎餅馃子算啥事呢，搭幾個錢不得罪人家最好。可兩個月下來，老范的心里就犯嘀咕了，他大概算過一筆帳，即便劉稅務把每月的稅給他免了，那也是賠錢的買賣。你想想劉稅務每月二十幾天吃他老范的煎餅馃子，按成本算，那也得四十幾塊錢，就算是扣掉稅收款，老范也得搭上十六七塊錢，心里就有些惱了，可惱了又能有啥好辦法，人家管著你呢，惹急了逼你辦經營執照，或者趕你走，還不憋氣帶窩火呀。

老范所在的城市不大，卻很繁華和擁擠，從胡同口朝不遠處的街道望過去，人流和車流匯聚著，給人接二連三的感覺。老范就想到了車水馬龍那個詞，這是他從范家鎮來城里生活四個年頭來內心里所產生的鏡像。

可話說回來，城里的車多也好人多也好，對他老范來說都無大礙，只要別人不傷害他，自己能有活人的一席之地就是了。相反，人越多會對他的小吃攤越有利潤，人多了買他煎餅馃子的幾率就大一些，這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

老范腕上的手表的表針指向八點整的時候，他閑了下來。從胡同口進出的人也少了許多，偶爾有出去買早點或青菜的人會朝他的攤床看上一眼，但卻沒有買的意思了。

空氣極其糟糕，煙塵順著馬路的一端襲過來，沿老范的煎餅攤轉一圈，再朝胡同口里邊散過去。老范拿圍裙擦凈手上的油漬和面湯汁，掏出紙煙吸起來。他不急著收攤，他要等一位老顧客來買他的煎餅馃子。

旁邊是女人剛支起來的報攤，天藍色的遮陽傘，三塊折疊的書架，掛起來真是琳瑯滿目。十幾種報紙有一半是彩印的，再加上幾種雜志，色彩便鮮艷多了。

女人長得不是很美，但女人比老范年輕，給人瘦削苗條的骨感。女人的臉上掛著笑，尤其是有人來買報紙的時候，她更是笑容可掬，這便在無形中增添了幾分美。

老范在心里想，城里人嗎，長得就是灑脫和干凈。像他在鄉下范家鎮種的一些青菜，比如水蘿卜，比如卷心甘藍，都水靈靈的招人待見。菜水靈就能賣上好價錢，人也是一樣啊，人長得好不也是本錢嗎。就拿經常吃他煎餅馃子的劉稅務來說吧，不也是對賣報的女人刮目相看嗎。

老范在心里暗地琢磨過，咋就一回沒看見劉稅務收女人的稅款呢，難道說賣報紙不繳稅嗎？總之他弄不明白，他還看見劉稅務時不常地湊到女人的報攤前咬幾句耳朵，兩人還會心地笑上一陣兒。

2、正午

正午是老范最為忙碌的時光，往往不消幾分鐘，搭在脖子上的那條白毛巾就被汗浸透了。老范趕上的是個伏夏，天熱得要命，攤上又沒有女人那樣的遮陽傘，自然就是烤著。離胡同口左邊五十米的地方有所小學校，孩子們來吃他的煎餅馃子的不少，跟群小鳥樣嘰嘰喳喳圍在攤前等著吃。

這之前的幾個小時，老范要辦好幾件事。他先是把手推車推回到另一條胡同的出租屋里，拿屜布把面桶蓋嚴實了，關好煤氣罐，躺床上睡一會兒。不是老范的覺多，實在是起得太早，加上不停地忙碌，人便乏得很，不補上一小覺實在挺不過去。一個多小時之后，老范被鬧鐘叫醒，他爬起來洗把臉，換上件干凈短袖，拎個兜子出門。老范去的地方不是很遠，他到胡同口坐十九線公交車往南市場走，下車后再走上幾百米的路，來到一幢小黃樓。老范幾乎隔兩三天就來一次，這是一家私人開的按摩診所，按摩師傅是位瞎了眼睛的中年婦女，老范在心里稱她是盲人師傅。老范的頸椎有病，時不常的就疼痛難忍，頸椎病不是大病卻也不能掉以輕心，壓迫神經，嚴重的時候渾身酸痛、乏味，干不了活呢。

女盲人的按摩手法相當了得，手指跟鋼針般有勁道，幾回下來就使疼痛有所減輕。按摩所里還有位瘦精拉撒的半大小伙子，左邊的一只腿有點瘸，明眼能看出來，卻不影響走路。小伙子是女盲人的鄉下親戚，半年前就跑過來給她當助手，打打雜，干些零活，也兼職跟著學按摩手藝。小伙子勤快，來患者了樓上樓下地跑，取針劑拿藥水，給客人倒茶水，拿蒸過的熱毛巾板。老范每按一次交一次的錢，不多不少二十塊錢，女盲人告訴他至少得按個一年半載的，能控制住病情，但去不了根。

老范在心里說，多少錢都得花，哪能有病不治呢，身體要是垮了，那就真的無法活命了，最起碼得糊口呀。

四十五分鐘，老范趴在鋪了白床單的按摩床上，任由女盲人擺布。女人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可她的手指卻十分的靈活，在老范的頸肩上走過之后，老范就覺到了火辣辣的陣痛和酸麻。

老范來這里按摩是他的一個朋友大趙告訴的，大趙是家小酒館的廚師，也有肩周炎，嚴重的時候拿菜刀的胳膊抬不起來。大趙經女盲人給按摩上一陣子之后，果真見效了。大趙便跟來他酒館里喝酒的老范介紹了盲人按摩所，老范真就找空閑時間去了兩回，頸椎病真的有些減輕，他在心里想，還是說人家醫生，不管是啥醫生，外科也好，內科也好，即便是盲人醫生，也是有點手藝的。這世間，人咋也得靠手藝吃飯啊。

正午之前的時間對于老范來說是很充足的，他除了去盲女人的按摩所治療頸椎病外，還要去大直路的一家婚姻介紹所。老范不是每天都去，他只是最近一段日子去喝喝茶，聊聊天。開那家婚介所的女老板是老范的高中同學，叫孫紅梅，是個熱心腸的女人，在上個月主動打來電話說給他介紹對象，并說經她介紹贏得第二次婚姻的已超過百對。

老范跟老婆離婚后，兩年多沒再找，都是一個人擺攤床賣煎餅馃子過日子。他除了給孩子些錢供其念書。自己存了個折子，有幾萬塊錢，是留著到時養老的。他不是不想讓身邊有個女人，只是碰不到合適的，你看上人家，有時候人家還看不上你呢。這回經同學孫紅梅一攛掇，老范動心了。他覺得自己也該找個伴了，白天忙碌時間好過，可到晚上卻是寂寞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別說洗衣服做飯了。

老范去孫紅梅的婚介所時不空手，他知道自己這個女同學喜歡吃葵花籽，在路過侯記炒貨店時便花上個五六七塊的，給孫紅梅買上一斤內蒙古產的葵花籽。

孫紅梅是個刀子嘴，但同時又是個熱心腸，把她手里所有的女方資料都找出來，讓老范挑選。起初老范挑上了兩個人，女甲和女乙。女甲比他小三歲，是個未婚的女人，工作單位在城里的一家醬菜廠，有個老媽需要養活。老范看了她的照片，人長得挺清秀，眉眼中也透著善意和慈愛。老范就跟孫紅梅說這個人物還靠點譜，有個老人也不算啥，誰都有娘，有娘不認的人那還是人揍的嗎。孫紅梅對老范說的話挺認可，便在最短的時間內安排了倆人見面。見面的地方是老范選的，大趙做廚師的小酒館，倆人落坐后老范說年歲大了，就不整咖啡屋和公園約會那類事吧，來點實惠的嘮嘮家常。女人甲被老范的話給說紅了臉，就默了聲地點頭。老范便拿菜譜點了三個菜，鍋包肉、滑熘里脊和尖椒炒干豆腐。老范說如果咱倆能成，就是說進一家門了，那咱就好好過日子，以后每天晚上都跟今天這樣，弄仨菜，倆葷一素。女人甲細著嗓音問老范，為啥要弄仨菜呢？老范說是按咱家三口人設計的，一口人一個菜，過日子就是要提高生活的質量嗎。女人甲說咋就三口人呢？老范說資料上看你不是還有個老母親嗎？老范捏著筷子在飯桌上點著說，咱說的三口人是說你、我和你娘。女人甲便被老范的實誠勁給感動了，飯后搶著掏錢包算帳，結果還是被老范給擋了。

女人甲跟老范約會了總共兩次，兩人卻沒有成，原因是老范告訴給孫紅梅的，那女人甲患有肺結核病。至于這一點，女人甲卻沒有在征婚的個人資料上寫明，只是她跟老范接觸之后，覺得老范這人挺好，是個實誠人，不該瞞他，才主動說了，并說自己正在吃中藥，已經見好，醫生說了肯定有治好的可能。可是老范跟孫紅梅說過之后，孫紅梅卻堅決不同意。她說一是這種病不好，有傳染的指數，二是女人甲不誠實，她應該在填資料時便說清楚了。

三天后老范又跟女人乙見了面。這回兩人是按照孫紅梅的安排去看的電影，票由孫紅梅事先給買好了，十塊錢一張，不收老范的錢。孫紅梅特意給兩人買的晚場票，七點鐘開演，把票交到他手上后反復叮囑他別亂花錢，人沒見咋樣呢，就掏錢包請人家吃飯，不大頭一個嗎，你的錢可是辛辛苦苦賺來的，可不是大風刮來的。老范說好軋一好的事，花點就花點唄，男人太小氣了會被人笑話的。孫紅梅說別窮裝大蒜頭，你跟女人甲見兩次面，沒咋著呢就請人家下了兩回館子，還給人家買了條絲巾，你以為我不知道啊。

老范跟女人乙進電影院看了場電影，散場后去了老范的家，事后女人乙便否了倆人的關系。女人乙的原因也簡單，老范的房子太破了，工作又不牢靠，春夏秋冬的賣煎餅馃子，啥時是個頭啊，她可是有兩個孩子的母親，孩子上學、安排工作能借上力最好呀。老范也覺得兩人不般配，女人乙雖說臉蛋和身材都挺好，卻對擇偶特挑剔，根本不是和他老范過日子的人。

老范見過兩個對象之后，便有點心灰意冷了，歲數大了擇偶雖說不是困難重重，也著實不好解決。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碰不到對心情的人，找老伴找老伴，是為了到老了得有個伴呀。

正午時分，老范要忙個滿頭大汗。一來天熱，又是在太陽底下曬著，二來有煎鍋的火烤，能不出汗嗎，這確確實實是下苦力的活呀。老范忙得不可開交時，旁邊擺報紙攤的女人就過來給他幫忙。女人替他收錢，幫他把烙好的煎餅馃子裹紙裝袋，還給他端來沏好的涼茶水。

女人姓蔡，曾跟老范開玩笑說，飯菜一家，你說巧了不，咱哥倆連擺攤都挨著，這冥冥中是不是有啥緣分呢。老范也曾打哈哈取笑地說，是呀，吃飯沒菜就是不香啊，就跟你灌的白開水，得放點茶才有滋味。

兩人有弄到一起的意思，這一點他們彼此心里都清楚，只是隔一層窗戶紙沒捅破而已。每天中午老范忙過之后，都要好好地給女人烙一套煎餅馃子，揀最大的雞蛋，多舀兩勺面湯，就連蔥姜蒜和香菜梗都要多放一些，女人的午餐算是豐盛的，一套剛烙好的熱乎乎的煎餅馃子，一小條自家腌的咸黃瓜，白開水，吃完了心里邊熱乎。女人也把自己飯盒里的伙食拿給老范吃，有時候是蛋炒飯，有時候是三個菜餡包子，跟老范熟了之后，還特意給他包了兩回餃子，油滋啦餡的，咬一口香氣撲鼻。

不是有句話嗎，遠親不如近鄰。老范跟擺報攤的女人接觸了一大段的時間之后，兩人間都有了一種感覺，那就是男人和女人間相互吸引著的事情。老范在跟女人拉話中知道她丈夫正在外省的一所監獄里服刑，而且是死刑犯，出來的可能性極小。老范沒有問女人她男人犯的是啥罪，只是覺得她可憐，這不是活人等死人嗎？而且是遙遙無期的等和盼。

老范便打心眼里更關心著女人，自己雖說是個成熟的男人，但他生來就心腸軟，而且心地善良。跟老婆離婚后，一個人吃了很多苦、捱了許多寂寞，便覺到了人活著的不易和艱辛。

老范忘不了他跟賣報女人共同經歷過的一件事。是一個自稱女人丈夫監獄里的管教來城里找她，那人給女人亮了警官證，說他叫盧有亮，給犯人辦外調路過這座城市，是她丈夫托他來看看女人的。那個盧警官還給女人帶了一條細皮帶來，在皮帶的卡子上刻著幾粒銀星，一看便知是手工制作的。女人知道這皮帶是她丈夫監獄里犯人們生產的，那些人里面很有一些能工巧匠，那幾粒銀星便是他們親手打制鑲到皮帶上面去的。

女人留盧警官吃了飯，特意下了小酒館，還邀老范作陪。女人的邀請被老范拒絕了，他不是不想去吃這頓飯，他是怕那個警官誤會，一旦坐到一起女人會咋介紹他呢？非親非故的，又攤床挨著攤床的，真要把口風透到女人服刑丈夫的耳朵里，人家還不多心呀。

那次老范真是藏了個心眼，他當時靈機一動，跟女人說，妹子你家里來親戚了吧，大晌午了快去吃口飯吧，范哥幫你看著報攤。

女人聽他這么一說，就不好張口邀請他作陪了，便帶著盧警官去下館子。

女人中途從酒館里跑出來，跟老范借錢，說快去幫她取五千塊，她手頭沒那么多，存折是定期的，只差半個月就到期了，如果現在取那利息就瞎了。老范問她取那么多錢干啥用？女人說給盧警官帶上，回監獄里當活動經費，能給她丈夫辦減刑。

老范把攤床交給旁邊開茶葉店的一個熟人，連跑帶顛地回家里取存折再跑信用社幫女人取足那筆錢，回來交到女人手上時說，錢是幫你取了，但有兩句話不能不對你說。女人說你要說啥呀大哥？老范說那個警官保真嗎？你又沒見過他，你丈夫又沒來電話說這事，光憑一個證件本就信過了，萬一是騙子咋辦？

女人被老范的話說愣了，仔細想也有道理，五千塊錢不是小數目。便停住腳問他咋辦？老范撓了半天頭皮方說，辦法有一個，你最好當著那個姓盧的警官讓他跟你丈夫通上個電話，你就借口想念那該死的男人了，這很通情達理的。

女人回酒館之后好半天才送那個警官出來，并且一直把那人送到了胡同口。女人回攤前跟老范說，錢她沒全給盧警官，只給了兩千塊。老范說為啥？女人說她跟盧警官說了能不能想辦法讓她跟丈夫說上幾句話，那人說不可能的事，犯人在監牢里是沒辦法通電話的，即便是外出做工也不允許，想通話只有去探監的時候。

老范說人家說得對，監獄是有規矩的，犯人又沒自由，咋就能說通電話就通電話呢。女人說她就留了個心眼，趁上衛生間時把錢藏起來三千，以沒借到那么多現金為由只給了他兩千塊錢，答應十天之內湊齊了，給盧警官匯過去，自己丈夫的事情只能拜托他幫忙了。

老范說剩下的錢你留著用，等你的存款到期了再還咱吧。你最好想什么辦法跟你丈夫或者監獄那邊取得聯系，要是真有這么個管教，那你算是遇到好人了，說不定真能救你丈夫出樊籠。

這件事十天之后就有了謎底，女人把報攤交給老范看管，自己動身去了監獄一趟，結果回來就病倒了。那個盧警官純屬子虛烏有，監獄里沒那個人，她遇到了騙子。兩千塊錢不多，但也夠女人掙幾個月的了，最讓她上火的是，女人從監獄里得知丈夫死刑執行期批下來了，就在下個月，這消息意味著她將終身失去自己的男人。女人還告訴老范，她男人犯的是搶劫殺人罪，無法救贖的死罪。

女人病了四天，病得很重，臥床不起，這倒給了老范機會。他一邊忙兩個攤床的買賣，一邊抽空照顧女人，給她端水吃藥，洗衣服做飯，老范的舉動無疑是一份溫暖，讓女人掉了眼淚。

3、傍晚

每天的傍晚是老范一天中最清閑的時間了，他守在煎餅馃子攤床旁吸紙煙。賣報的女人已經收攤了，可老范卻收不了，晚上也有人吃煎餅馃子呀。比如胡同里面釘鞋掌的李瘸子，他早上和中午都不買老范的煎餅馃子，偏偏晚上來買，拖著一條吃力的瘸腿，一步三晃地來買上一套冒著熱氣的煎餅馃子，邊吃邊往鞋鋪里回。

老范吸的紙煙是三塊五角錢一包的哈德門，屬香煙中的劣質品，他不是吸不起再好一點的煙，像紅梅呀、云煙呀，不下十塊錢那些牌子，他是舍不得吸，老范覺得他該攢點錢了，要是以后真跟賣報的女人過上日子，那還不得換換房子，購置幾件新家具呀。還有那個冤家兒子，動不動就跟他伸手呢，即便沒判給自己，那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老范跟賣報的女人相好了，這件事讓他很振奮，也提起了精神頭，無論干啥事，都喜氣洋洋的。老范在把賣報女人的病照料好之后，兩人便在一起了，住在了一起，只是一個晚上。但就是這一個晚上也讓老范知足了，女人待他很不錯，讓他不僅有了魚水之歡，還看到了生活的前景。

老范想，女人的丈夫已經被執行了槍決，女人成為了自由之身，說不定過個一年半載的便能跟他組合成一個嶄新的家庭。老范很喜歡這個女人，人長得好，性格也溫順，過日子后半輩子算是有了依靠。

老范便跟女人商量，把女人住的房子收拾一下。他沒跟女人說結婚用，這話他有些說不出口，好像自己急于把女人占為己有似的。老范避重就輕地跟女人說，看你那房子住得挺舊，得好好修修了，棚啊墻的刷一遍住起來才舒服。女人也沒表態，更沒顯出多大熱情來。老范便利用一個星期天雇了人買了油漆涂料，把女人的房子從里到外粉刷了一遍，房子新了家具卻顯出陳舊來，他便一狠心趁女人在外面看攤的空當，掏錢去買回來一張床和一套衣柜沙發來。晚上女人回家時臉上見了笑容，說這可真是讓大哥破費了，不但刷房子還換了家具，這是咋說的，不好意思呀。

老范說跟哥你還客氣啥，兩人自然而然地又住在了一起，做過夫妻間的事后，老范幾次想提辦證搬到一起的話題，但女人卻睡著了，使得老范沒有把話說出來。

有段時間，老范的晚飯也開始吃煎餅馃子了，他名義上是圖省事，實際上是舍不得剩下的一些少量的面湯。因為擱一夜便會餿掉，他就給自己攤一份大點的，放兩根油條，多抹一些辣椒醬。一份就吃飽了，也省得回家再生火做飯了。老范也想去擺報攤女人的家里去吃晚飯，可女人沒表態，他擺攤又到很晚，差不多每次收攤時都快七點鐘了，就不好意思去打擾她。

有幾次，孫紅梅給他打電話問他找對象的事，說她手里有貨了，讓他過去看看，都被老范找各種托詞推脫了。老范想還看什么看，這身邊不是有個女人嗎，兩人身份一樣，又都吃得了苦，靠吃辛苦賺錢那后半輩子也就吃喝不愁了。

老范悄悄地利用早上去按頸椎病的機會去商場轉了轉，給女人挑了一枚白金戒指，只十幾克就花掉了八百多塊錢。雖說有點心疼，但覺得還是值，畢竟是跟把身心都交給了自己的女人呀，她也挺苦的。戒指買好后，老范便想找個機會送給女人，他在一個中午收攤時約女人晚上一塊兒吃飯，說帶她去吃麻辣小龍蝦，城東的排檔上剛開了家湘菜館子。

女人答應了，女人說晚上你收攤后來我家吧。女人的這句話讓老范簡直就心花怒放，他想晚上就有好事了，這將是他幸福的一天。老范傍晚去擺攤時順路買了一塊熏好的豬拱嘴，老范知道女人喜歡吃這東西，他想要是女人沒收報攤呢，就把豬拱嘴交她先帶回去，收攤時好去喝兩杯。可老范沒看見女人的報攤，女人的報攤比往日收得早了些，老范就有點失落，支好煎餅馃子攤后他開始干活，讓他沒想到的是買賣竟比平時好，小半桶的面湯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里快賣光了。

夜色完完全全籠罩胡同口的時候，老范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經十九點一刻了，他想再賣半個小時就收攤。老范的肚子餓了，是他攤上的一個油紙包里發出來的香味吸引了他的味覺。老范的腦海里就浮現出了女人的模樣來，先是臉蛋，繼而是女人那豐腴的身體。老范真是不想再單身了，他倒不是離不開女人的身體，他是覺得自己應該有個伴，吃飯、睡覺和說話時的伴。

就在老范的思緒游離了大腦時，老范衣兜里的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是女人打來的，老范就一喜，想女人是把豐盛的晚餐做好了。可接聽后女人卻讓他別來家里了，說她鄉下親戚病了，來城里看病，她得幫著跑跑。

老范的一腔子激情立馬被澆滅了，他想說什么，女人卻掛了電話。無奈老范只好收攤回家，自己拾掇飯吃。老范炒了盤菜，再把那塊豬拱嘴切了，獨自喝起來。他沒有怪女人，人家鄉下親戚來城里瞧病，這是急事正事呀，人家還哪有心情陪咱吃喝呢？怪不得前幾天女人又朝他借了兩千塊錢呢，可能就是預備著給親戚看病用吧。

老范把大半瓶白酒都喝了，拾掇完碗筷后躺床上看電視，看著看著就想自己應該給女人打個電話，問問她親戚的病咋樣，是不是住院了。要是真住院了，那自己得去瞧瞧呀，哪能不聞不問呢。老范就撥女人的手機，可對方傳來語音提示卻說關機了。老范急了，忙爬起身去柜子里取了一千塊錢，穿戴整齊了出門奔女人家。他想得去女人家看看，因為她沒開手機，聯系不上你知道人家去哪家醫院了呢？只有先去女人家碰一下，不在家的話才能去就近的醫院找找。

老范到女人家之后，見院門沒鎖，屋里還亮著燈，他就去拉門，可門在里面拴上了。

老范便納悶了，才幾點鐘呀就拴門了，他便輕手輕腳地走到窗戶前往里看，里面的情景卻把老范嚇了一跳。

老范看見女人正跟戴眼鏡的劉稅務一塊兒喝酒。哪有什么鄉下來的親戚呀。飯桌上擺了好幾盤子菜，兩人有說有笑地端杯夾菜的，好一份近乎。

老范想女人怎么跟劉稅務走這么近呢？難道是她有事求人家幫忙了？不排除這一可能，老范想自己千萬不能進去，人家會尷尬的；也沒有理由進去，自己和女人的關系還沒到明確的地步，進去說些啥呢？老范就出院門在胡同里溜達，眼睛卻隨時盯著女人家院門。可一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見那個劉稅務出來，老范就急了，趕緊湊過去看，一看不要緊，心都要跳出來了。女人的屋里竟然關了燈，整個院子漆黑一片。

老范傻了，倚在院墻上好一陣嘔吐，他把大半瓶的酒液和吃食都吐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老范照常把煎餅馃子攤支在了胡同口，但是他沒有過去跟擺報攤的女人打招呼，他覺得心里邊酸，自己咋就說喜歡誰就喜歡誰呢，咋就不好好擱心里核計核計呢。

女人卻跟往常一樣，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依舊滿臉喜悅地忙乎著她的那個五彩斑斕的報攤。老范想，惡心呀，為了少交那么一點稅，就跟那家伙上床，如此隨便的女人哪還值得自己去呵護和愛呀。

老范這么想的時候，劉稅務把車停在了他的煎餅馃子攤床前，搖下車窗朝老范比劃了一下。老范明白他的意思，就舀面湯給劉稅務烙煎餅馃子，劉稅務的車里沒有拉他媳婦，就是也跟著白吃煎餅馃子的那個年輕女人。老范就烙了一個，并在面皮里放了一小撮辣椒末，再攤上雞蛋和油條，把烙好的煎餅馃子拿紙板裹好遞過去。劉稅務笑著跟他擺擺手，算是表示了謝意。可劉稅務剛剛啟動車子就又停下來，搖下車窗跟他喊，咋這么辣啊，你放多少辣椒呀？老范看到劉稅務的嘴不停地張著往外哈氣，心里憋不住笑地說，沒放多少啊，興許是剛買的這幾斤辣椒旱地里長的，辣氣重唄，對不住啊，要不再給您重烙一個？

這時候老范的攤床前已經擠了幾個要煎餅馃子的大人和小孩，老范的手和腳都忙著，劉稅務只好駕車走了。

老范在心里說，咋不辣掉你那饞貓樣的狗舌頭，省得你偷腥不干人事。

忙過清晨這段時間。老范收攤時，女人過來跟他打招呼，老范沒理她，只是自顧自地收拾東西，往家里走。老范想，人活臉樹活皮，他老范都奔五十歲的人了，再不長個記性那還算是男人嗎？

又過了幾天，老范把他的煎餅馃子攤床搬到了尚志街的愛民小學門口，那兒人多，又沒發現穿灰制服出來收稅的人。

搬過來之后，老范發現他的小吃攤竟然還跟從前一樣吸引人，尤其是清晨和正午時分。

老范忙乎著，心里邊就沒了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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