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偉大復興是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最偉大的夢想。國有企業最大的使命,就是不斷提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經濟競爭力。”面對《董事會》記者的專訪,談到央企的責任與使命時,中國恒天集團董事長、黨委書記張杰的聲調明顯升高。
恒天集團的主營業務包括機械、紡織、投資等,由于歷史原因,加之身處完全競爭行業,企業的負擔較重。2006年12月,恒天集團進行董事會試點,至今,推進規范董事會建設已有7年,取得了明顯的成效。恒天集團已經成為全球規模品種第一的紡織機械制造企業。
在張杰看來,不斷增強國有經濟活力、控制力、影響力的關鍵,在于加強制度創新,更好地推動市場化經營和監管。而要搞好國企,按照市場邏輯推動央企規范董事會建設是其中重要一環。他不止一次地說,只有建構偉大的董事會,才會有偉大的企業。
董事會的善治邏輯
《董事會》:您經常說,偉大的企業要有偉大的董事會,何謂偉大的董事會?
張杰:對企業發展有遠見、有決策力,更重要的是能選出特別優秀的經理人,帶領企業持續發展,立于不敗之地,像GE、蘋果。否則就是虛化、弱化的董事會。
《董事會》:在中央企業從規范到高效的治理演進中,您親歷了從試點到建設規范董事會的過程,此間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張杰:國務院國資委推動的央企規范董事會建設,是中國國企改革發展中最關鍵的一環。我理解,規范董事會建設有幾個深刻的含義。
第一,從全球公司治理實踐來看,有偉大的董事會才有偉大的企業。各國公司大同小異都有董事會,但董事會的內涵、構成有所不同。國務院國資委在總結全球董事會實踐基礎上推動的規范董事會建設,有很多新的創意和見解,做了很多制度性探索,包括外部董事占多數,建立規范的專門委員會,賦予董事會重大決策的權利,尤其是對經理層的選聘、考核權。科學的頂層設計和統籌、協同推進實施,能夠更好地讓央企董事會成為真正的董事會。
規范董事會建設是針對國企這些年的一些實際弊端而推出的。相比傳統國企,它實現了三個轉變:從一把手管理變成團隊治理;從結果管理變成強調過程管理;從方針目標管理變成全面預算管理。
第二,用規范董事會建設這個“牛鼻子”來推動中國各項圍繞市場經濟的改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跟其他社會制度一個重要的不同,就是國有經濟是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國有經濟發展好了,就真有中國特色了。
建設規范董事會是央企發展的階段性方向。央企董事會建設好了,對有效進行權力配置、防止腐敗將產生很好的平臺效應,能夠推動行政改革甚至政治改革,對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有重大意義。
《董事會》:外部董事是規范董事會建設的重要制度安排,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然而,目前外部董事來源和履職能力與央企需求不完全匹配,限制了其作用的進一步發揮。您對此怎么看?
張杰:有種說法是中國難找到合適的外部董事,我認為什么樣的政策導向決定了什么樣的人能來,關鍵在于賦予外部董事何種職責和權利。美國的制度導向是,最優秀的人才從商,其中很多不乏是跨國公司CEO。再看新加坡,很多人愿意當國企的董事,因為能當國企董事意味著你誠實守信。在中國則是出仕重于經商,最優秀的人往往第一選擇去當官,當不了官再去從商。所以,制度設計和推動很重要,道路正確、理論正確、制度正確,選出優秀的人才當外部董事并非難以解決。
戰略型董事會能否做到高效甚至卓越,其中的核心問題在于董事的履歷和能力。優秀的外部董事,一定會比所任職央企董事會的原有成員專業能力更強、更懂經營,這樣才會發揮不一樣的指導作用。如果外部董事缺乏公司運營的成功經驗和資歷,可能只會永遠說些正確的話或更多地提出問題,而難以提出具體的、有建設性的建議,比如怎么開發產品,怎么降低存貨。時間一長,董事會文化一定是保守的、消極的,最終可能很大程度上阻礙公司發展。
《董事會》:這就需要有一個契合央企市場化運營需要的選聘、考核、分配標準和激勵機制。實際上,不僅僅是外部董事,央企高管人員的選聘激勵,總體看都帶有過渡期特點,都還是半市場化的。
張杰:好的制度設計一定要符合市場的邏輯,就是對社會貢獻多的人應該多得。我們看到,不少官員權力很大,但收入太低,形成巨大的反差;而不少私人企業,常常借助權力尋租獲得超額利潤,而不是靠誠實、踏實的經營。而對相當數量的國企高管來講,每年拿幾十萬的薪酬,責任、利益還是不匹配的。
對國企而言,這就有待于通過規范董事會建設,建立起新的游戲規則、新的分配制度。國企董事會成員的分配與激勵可以由出資人確定,黨委委員可以由中組部管理,經理層則完全可以實現市場化操作,達到標準年薪上億也可以。
具體到外部董事,應該建立一個科學的任職標準,而不是說,看誰年紀差不多了,就給誰安排安排。當然基于現實情況,董事也可以成為經濟官員的補償機制,但要明確標準,什么的人才可以任職。
即便選聘到優秀人才,如果外部董事干好干壞一個樣,每年拿幾萬塊錢,開幾次神仙會,也沒什么榮譽感,這樣慢慢可能就會變調,誰都能當,也就無所謂了。所以要完善考評激勵機制,外部董事薪酬考核需要和經營結果適當掛鉤,甚至可以給予政治待遇,否則很可能會逆向選擇,犧牲發展,只防范風險。
《董事會》:您剛才提到經理層市場化薪酬上億也可以,但現階段國企董事會最多只有聘免副總經理的權利。您認為,央企經理層選聘、激勵市場化的條件是否已經具備?
張杰:符合市場邏輯的國企高管人員選聘,應該是國家選聘董事,董事會選聘總經理,副總經理應該是總經理選,因為是總經理搭班子,董事會只是把關。現在的做法是,整個經理層都給你配好,合不合適都要用。這其中既有認知層面的問題,也存在具體方法問題。事實上,央企經理層市場化選聘、激勵的環境已基本具備。
比如,對于選聘、考核總經理,能否強化外部董事的作用,賦予外部董事相應的權利與責任?這肯定比組織部門來挑選總經理有效得多。再比如,有些國有公司屬于天然壟斷行業,與經營層的關聯性不大,或者主要依賴于宏觀經濟景氣,那經理層的薪酬就不能一味市場化,而應當分類監管,分類考核。
就恒天董事會而言,對下屬公司的管控,我們希望下一步更好地按市場邏輯來。我們考慮賦予旗下5家上市公司更好的自主權,包括董事會對經理層的選聘、考核。這是央企制度改革的一個變相選擇,因為你在上層實現不了,只能在微觀層面實現。
央企董事長的使命
《董事會》:內部董事長往往是央企董事會的核心,身為董事長兼黨委書記,您在中國恒天扮演怎樣的角色?
張杰:作為董事長兼黨委書記,我實際上相當于CEO。
按照制度,我是董事會的召集人,負責制度建設、戰略決策、風險管控、重要人事等工作就行了。但如果公司搞不好,市場很少會去說總經理的不是,往往會認為董事長才是公司的最高經營者,而追究董事長的責任。所以,作為央企董事長,必須要有點責任感、使命感、榮譽感,全力以赴地投入。加上我兼任黨委書記,參與“三重一大”決策,還有黨組織賦予的使命和責任,只能參與到具體工作中去。
而且,像恒天這樣的企業身處完全競爭性行業,面臨的內外部環境復雜,挑戰不斷,這樣的情況下就不能照搬理論,簡單區分職責。像我和海濤(恒天集團總經理劉海濤——編者注),本著為公司可持續創造價值的共同理念和追求,根據各自的優勢和興趣點,各有側重進行搭配,工作中主要靠默契和協商。像具體的經營管理肯定是經營層的事,日常的經理辦公會我不參加。不過,碰到重大項目的公關、談判,如果需要我會去,否則別人會說不重視。
《董事會》:董事長兼黨委書記,正是目前在中央企業主推的模式。
張杰:有兩種模式我很贊成。一種是內部董事長兼黨委書記,相當于CEO制;另外一種是配置外部董事長,總經理兼黨委書記,總經理相當于CEO。
如果內部董事長兼黨委書記,再設置總經理,就不一定是最好的模式。兩個人如果覺悟較高,或者男女搭配,相對會好一些,否則難免會有矛盾和障礙,導致效率不高。
不管采取哪一種模式,必須要確定誰主誰輔,不能有兩個聲音,這是全球公司管理的經驗。
《董事會》:那您更愿意擔任董事長,還是總經理?
張杰:如果是規范高效的董事會,我更愿意當總經理。其實不管民企還是國企,不管董事長還是總經理,在其位必須謀其政,給多少錢并不是最重要的,這是企業家天生的內在動力和職業追求。在這個位置上我不想輸給任何人,就像誰都不想在比賽時輸給對方一樣。
《董事會》:據說恒天在舉行董事會會議時,您十分鼓勵暢所欲言,哪怕是尖銳的意見,這是真的么?
張杰:有人講,外部董事應當先統一意見再開董事會,我認為那樣做不對,搞成外部董事決定制了。我是董事會制度的堅決支持者和堅定實踐者。我不主張所有事情都私下溝通好、統一思想后再上董事會,這樣一來董事會會議就容易走過場,變成形式主義。我一直堅持讓所有董事充分地發表意見,任何事情都可以在董事會上直接說,話說當面,因為董事會的制度設計就是要讓每個人獨立表態,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我會認真傾聽,進行價值判斷,相信其他董事也是這樣。
制度要求是明確的,董事的履職能力取決于自身的素質和修養,這樣做的好處是,真正具備專業素養的董事能給公司很大的幫助。
恒天集團推進規范董事會建設以來,出現過一次投票否決議案的情況,那次是在爭論比較大的情況下投的票,對我們觸動很大。現在,對于上會的議案,如果董事們意見一致,我們就繼續推動。如果有不同意見,一般不啟動票決程序,而是讓經理層完善后再提交討論;哪怕有時候我們很清楚自己的意見是正確的,不過仍然不會急于表決,而是緩一緩,給董事們更多的思考時間。
《董事會》: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央企董事長必須既能夠協調駕馭復雜的局面,還要多一份包容和責任感,這是個不小的挑戰。
張杰:作為處于競爭性行業的央企董事長,你要時刻考慮企業的競爭能力,要實現經營結果,又受到方方面面的諸多約束,難度肯定比普通企業會大一些,壓力很顯然的。尤其像恒天集團這樣的大型國企,沒人給你補貼,如果經營得不好,市場肯定拋棄你,沒人救你,因為民企也可以做,為什么非要國企?
不過,國企領導人就得是“高手”,就要能夠在矛盾中實現平衡,既能滿足國家的要求,又能符合董事會的意愿,把方方面面的利益搞好,實現好的結果。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任務、使命是不一樣的。作為央企的董事長,責任和使命決定了我們的一切行為。我們既要按出資人的要求履職,也一定要以企業發展、員工利益作為最重要的標準。有時候還要有點樂觀主義,對評價結果不要太在意。
“五十而知天命”。身為國企領導,第一要務是要把事情做好。
《董事會》:您的這番話,讓外界對央企董事長有了新的理解。
張杰:為什么這幾年國有企業發展得這么快?除了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大環境,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有一大批忠于國企的企業家,這一代人把國企的發展作為實現個人人生價值的崇高理想。
這種追求跟這一代人的出身也有關,其中的絕大多數人是最普通家庭的孩子。國家培養到這一步,衣食無憂,更得有顆感恩的心;在其位如果不好好做事情,是不對的。拿我來講,如果沒有恒天這個平臺,我沒有可能跟跨國公司對話;要是從頭做起,我什么時候能做成一個行業的老大?而現在,恒天是全球規模品種第一的紡織機械制造企業。
馬斯洛的需求論講究多個層次,可見不是所有人都追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榮譽感也很重要。在中國掙點錢不難,那算得了什么?你能不能帶領團隊在行業內擁有國際一流地位才是關鍵。我很佩服張瑞敏、任正非這樣的企業家,他們帶領企業是真正的打遍全球。
《董事會》:企業興,國家強。中國企業如何實現民族偉大復興進程中肩負的歷史使命?
張杰:中國在世界民族之林能有今天的地位,是方方面面長期艱苦努力的結果。中國要想真正實現富強、復興,中國經濟中必須有一塊靠國家的支持、國有經濟的帶動,去參與全球競爭,我們才有機會勝出。
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關鍵是提升國家整體競爭力,表現在每個產業上,如果產業都有很強的競爭力,就有堅實的經濟基礎。美國的互聯網、醫藥等很多有全球競爭力的產業都是國家資本支持搞出來的。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借助國家的力量培育企業的核心競爭力。因此,中國的經濟領域中哪些該國有,哪些該民營,不應按資本性質來決定,而該按競爭能力來決定。如果這個產業能與國際巨頭競爭,國家可以退出;國資介入是為了幫助這個行業提升全球競爭力。
對國企來講,國有企業最大的使命,就是不斷提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經濟競爭力。而企業經營的好壞跟產權無關,關鍵是怎么經營好。如果用計劃經濟的辦法,什么企業都管不好,用市場經濟的辦法就可以,跨國公司早已證明了這一點。
只要思想解放,積極推動,加強制度創新,更好地推動市場化監管和經營,央企為什么不可以建成偉大的董事會,為什么不能成為偉大的企業?新加坡淡馬錫都能實現,中國的國有企業更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