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上映引發少有的評論狂歡,愛之者連呼經典,厭之者大呼上當。如此兩極反應多出于評價體系的抵牾,“墨鏡王”用這部影片向這個時代不覺已思維固化的人們提出了新的課題。
王家衛從來不做封閉文本,其執導影片有一種模糊曖昧的美感,有意留白和難以自洽的敘事縫隙實則錯綜難分。《一代宗師》非線性的情緒化講述,在帶來諸多關于敘事嚴密性質疑的同時,也產生很多解讀的樂趣。王家衛的野心顯然不止于一個人物的傳記或一種類型的描摹,而有著更為深沉的內在動機——通過武林的切口呈現一個逝去的時代,呈現一種理想型精神人格在動蕩時代是去是留的悵然心態。
表面來看,影片所涉的最大歷史事件不過是“北拳南傳”的武林往事,后半段更一度收縮為“宮二復仇記”和“初纏戀后的二人世界”,但格局并不因此而顯得狹小。所有外在的一切,諸如時局更迭、武林紛擾、人物遷徙、文化流變,自然還包括遇見而又錯過的情感際遇,統統折射到人物內心,映現到人物的一顰一笑——王家衛由此不吝以那么多的特寫鏡頭對準人物的面部表情。
最令人著迷的,是影片隨處彌漫的往事情懷。每個人物都像一個音符,或是重音,或是輕吟,共同奏響一闋時代的挽歌。葉問、宮二、一線天,甚至馬三,本來都有可能成為一代宗師,但均因各種原因沒有走完,“非不能也,時不濟也”。越過高山、見到眾生的人不一定是天下第一,但一定是克制最多、舍棄最多的人。葉問終成詠春一代宗師,因為他看到了“眼前路”;八卦掌掌門人宮二卻選擇留在自己的時代里,因為她難以舍棄“身后身”。人生路的分岔不僅對應著詠春和八卦的拳理之別,也與每個人的心靈軌跡暗相呼應。毫無疑問,宮二是影片最為豐滿的角色,作為女兒她深懷孝心,作為掌門她肩負使命,無奈于門戶內的性別落差,不容于時務者的是非倒錯,終不憚以自己斷發奉道和一門心血盡毀為代價,拼一口氣,剛烈至極。這種古典的信義傳承到了民國年間,本身已顯得像個異數。一線天雖然戲份頗少,但在功能上實與葉問和宮二鼎足而立,代表了武林人物入世理想的夭折。甚至在很多人看來多余的丁連山和三江水,均有所指。鬼魅一般的丁連山,源于民國的灰色地帶,所謂“或面子或里子”,交織著江湖人涉革命路的悲涼與喟嘆!哭著收保護費的奇葩三江水,背幾句行話充門面討生活,則是江湖上混事兒一族的典型。有繁有簡、點面交匯,惟其如此才稱得上構筑起武林生態之全貌。
由武林江湖聯想到電影江湖,當下的市場環境實際也存在所謂“眼前路”和“身后身”的有趣命題。這正是《一代宗師》所受爭議的關鍵所在。在票房享有最大話語權的心態之下,市場和觀眾能否接得住這樣一部商業殼、文藝心的大工業電影?長遠來看,健全的產業不僅需要大量的商業類型電影拓開“眼前路”,也要有《一代宗師》這樣的影片滋養“身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