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色新聞總是那么吸引人,如果人的耳朵是鐵,那桃色新聞就一定是塊磁性極強的磁石,何況這起桃色新聞還發生在公安派出所,要是我再告訴你這桃色新聞的主角之一就是我們親愛的項前所長,你會是什么感覺?別說群眾了,就是我們幾個總被項前呼來吆去的小黃雀,乍一聽到這聲霹靂也立刻被震得目瞪口呆,大張著嘴直淌哈喇子。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我跟屁蟲兒一樣追著副所長建國,他瞪我一眼,“什么真的假的,項所說了,全是你李小壯這小黃雀惹的禍!”
當時,我的嘴一定張得更大了。好像為了證明他這句話,就見門外走廊里江雪柳跑過去,跑過去后我才發現她那嬌顫顫的香肩還一抖一抖的。
“不是……不是……”我干張著嘴說不出話。警長趙大昆拍拍我的肩膀遞給我張紙巾,高自強卻幸災樂禍,笑嘻嘻地說:“看把你羨慕的,口水都淌下巴上了。不就是個米紅莉嗎?”
“我說你別扯犢子了,這都什么時候了?我的頭有點兒大,快幫我從頭捋捋。”
那時候,我剛參加工作不久,是派出所的戶籍外勤,準確的叫法是責任區民警。說那時候,其實也就是幾年前的事,說幾年前,好像就眼么前,沒有距離感,所以我還是愿意說“那時候”。
那時候,我和高自強、鐘琪幾個人剛剛從警校畢業,考完公務員后分配到新華派出所,被項前所長親切地稱呼為“小黃雀”。項前,聽聽,多么有文化有創意的響亮名字,要不人家怎么年紀輕輕二十八歲就當了派出所所長呢。聽著這名字,我連帶著對他的父母都狠狠地崇拜起來。可也有對此不感冒的,那就是晚報記者江雪柳,她可不管我內心有多么崇拜,一口一個“向后”地叫,嘎巴嘎巴像吃豆,叫得那個脆生,我真擔心哪次叫急了眼兒,項頭兒呱嗒一撂下臉來讓她這個大美女下不來臺。可項頭兒從沒急眼過,聽說他倆是高中同學,當年這綽號的專利發明人就是江雪柳,當然專利的使用權也僅限于發明人自己。因為從那時起,項頭兒心里就裝不進別人了,別說一個綽號,就是天天讓他給江大美女送花,下跪,我想他也備不住能干出來。
還是說正事,這桃色新聞的禍為什么說是我闖的。我覺得,要是有聯系的話也就這么兩件事。先說第一件事。
幾個月前,也就是項頭兒剛上任時,轄區發生了一起治安案件。紅粉佳人美容院的一名服務生和一名女顧客口角,進而相互廝打。吃虧的顯然是女顧客,說服務生耍流氓也不為過,女顧客的乳罩帶被扯斷了,前胸也被服務生撓傷。真的是撓傷,做筆錄時,鐘琪還拍了照,那段雪白的胸脯和半個乳房上,一道暗紅的血痕觸目驚心地灼傷了我的眼。這時候,我的情感已完全站到了女顧客這邊,如果服務生不刺激我,我想我還是能夠壓住火,畢竟這是當警察后辦理的第一起案件。誰知做筆錄時,這個女里女氣的小男人很不配合,讓我問急了竟然站起來雙手撐桌上跟我瞪上了眼。盡管我是個新手,可也還是警察嘛,我就和他這么瞪著,瞅著這個不男不女的男人,我的臉上一定有種輕蔑。漸漸地,他的目光有了游移,我知道他就要敗下陣來,可他大概實在不甘心失敗,還要做最后的掙扎。他掙扎的方式也很女人化,沖著我的臉呸了一聲,唾沫噴了我一臉。我忘了一切,到現在都不記得鐘琪是否拽過我。我左右開弓,幾記老拳讓這小子立刻成了大熊貓,這幾天描眼影的錢也一定給他省下了,又幾巴掌搧過去,弄了他個滿臉花。
教訓“人妖”的結果是“紅粉佳人”女老板米紅莉有了威脅項頭兒的致命武器。項頭兒只好委曲求全,經過一番友好談判,完全屈從了米紅莉的要求,不拘留服務生,只作罰款處理,由“紅粉佳人”出一筆錢與女顧客私下和解。沒辦法,項頭兒反過來又做女顧客的工作,一件揚眉吐氣的案件,讓我弄得灰頭土臉。
“這要是在……”項頭兒拍了桌子,我只好把后面的話硬咽回肚子,乖乖地像個受氣的小媳婦,手還往臉上擦了一把,小“人妖”唾的唾沫好像還掛在那里。
“什么在這兒在那兒?你個毛都沒長全的小黃家雀兒,我們是中國的警察,中國的警察更應該嚴格依法辦案!”項頭兒拍桌子的動作帥極了,話也喊得擲地有聲,“趙大昆,你是怎么帶隊伍的,回頭給我好好反省,檢討!”家雀沒長全毛是不是黃的我真不知道,只聽人說過黃嘴丫子沒蛻的是嫩雛兒,老鳥的嘴都是黑的。反正項頭兒叫我們小黃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今天我總算明白了,這稱呼是暗含著貶義,我和自強、鐘琪幾個一直以為包含著多么深刻的關懷和親切,原來是沒長全毛。
我歉意地瞅瞅大昆兄,讓這位老實、厚道甚至有點兒木訥的警長跟著我吃鍋烙兒,心里真有些不落忍。
其實,批評歸批評,我知道項頭兒心里還是疼我的。第二天,他就悄悄問建國副所長:“李小壯還蔫巴著嗎?唾沫都唾自己臉上了,年輕人沒點兒血性怎么行,特別是當警察的!”
“看看,怎么樣?項頭兒不光是疼我,還很欣賞我呢!”
“得瑟啥?吸取教訓吧,這回要不是項頭兒幫你平事兒,弄到紀委去最輕也得給你個處分!”鐘琪的話讓我對親愛的項頭兒更加肅然起敬了。
接下來說第二件事。這件事的緣由雪柳姐難脫干系。
新華派出所管區是我們這個城市的“長安街”,政府駐地、商貿中心、餐飲娛樂……總之一句話,調動起你的想象,一個城市中最重要最繁華最熱鬧的去處全集中在這里,所以治安問題就顯得尤為突出。前任所長和教導員就因為辦一起刑事案件違反了程序,被雙雙免職調離。項頭兒是市局局長越過分局這一級直接點的將,從刑警支隊調任的。搞打擊、抓破案是刑警的強項。上任后,項頭兒提出了以打擊促防范的思路,幾個月下來炮火連天地破了一批案件。刷刷刷像割韭菜一樣處置了幾十人,一些往常在街面上滋事的小混混也當起了縮頭烏龜。轄區秩序一時井然。應該說,項頭兒這頭三腳踢得鋼鋼硬,三把火也燒得熱火朝天。江雪柳要寫一篇派出所治安整治的大稿,項頭兒堅決不同意。后來,鐘琪照顧轄區孤寡老人宋奶奶的事又讓江雪柳給挖了出來,她說這也可以寫成一篇大稿。項頭兒同意了,只是把采訪地點定在了海龍水庫。原來項頭兒是要組織一次集體活動,除留下值班的,還特邀江大記者參加,他說也趁機讓大家輕松一下,好再鼓干勁兒干大事,高興得我們幾個小黃雀像小時候家里過年。
星期天,天朗氣清。海龍水庫,巍巍青山環抱著一泓碧水,漁舟點點,白鷺飛翔,十來艘摩托艇犁起雪白的浪花在碧波萬頃的湖面上你追我趕。因為要回答江雪柳的一些問題,鐘琪手握舵把,開得并不快,很快便落在了后面。
在建國的指揮下,我們迅速把小艇靠向湖心島,接著卸下胸環靶插在岸邊。高自強手持擴音器大叫:“項頭兒,都說你是神槍手,讓弟兄開開眼啊!”我跟著高喊:“所長,今天的大練兵你開第一槍,怎么樣啊?”
江雪柳瞅項頭兒笑笑,也跟著起哄。就見鐘琪操縱小艇畫個優美的弧線,靠近岸邊時減下速度,迎著胸環靶駛來。項頭兒站在艇頭,瀟灑地舉槍瞄準,叭叭叭叭……連續擊發,五個彈孔在靶心綻開了一朵不規則的梅花,兩槍九環,三槍十環,看得我們幾個小黃雀一個勁兒嗷嗷叫。
“李小壯你們幾個年輕人聽好了,這射擊可不是一日之功,回去后胳膊綁上塊磚頭,給我好好地練!”項頭兒趁機下了命令。
氣氛熱烈,我就有些沒大沒小,見天空正飛過一群白鷺,指著說:“項頭兒,干掉一只下來!”
項頭兒瞪我一眼,說:“那是保護動物,你小子引誘我犯法?”
我不甘心,回頭踅摸了一下,又發現一只水鳥。項頭兒猶猶豫豫地抬起槍,見江雪柳皺著眉直搖頭,便把他手中的一瓶礦泉水遞給我,說:“李小壯拿著,向右伸出,與肩齊平。”
我很聽話地配合著項頭兒的口令。江雪柳說:“向后,你成嗎?這人命關天的可開不得玩笑!”我終于明白過來,手顫抖,腿哆嗦,“可不是嗎,項頭兒我服了,真服了,子彈可不長眼睛,這人命關天的,得虧雪柳姐救我一命!你還是這么打吧!”我把礦泉水立在胸環靶上。項頭兒一把奪過去拋向空中,接著舉槍,一條水線閃閃爍爍地迎著陽光從瓶中射出。
周一,鐘琪的事跡上了報紙的二版頭條,我樂顛顛地拿著晚報跟項頭兒報喜,還準備讓他看另一個作家寫的一篇小雜文。項頭兒正在打電話,瞅他笑嘻嘻的甜蜜相,一點兒也沒有了往日的莊重。
“我說大美女,你怎么又把我的名掛上了,無功不受祿,這不是竊取你的勞動果實嗎?再說讓大伙兒怎么看我!”
“什么怎么看你!你不是你們分局的大筆桿子嗎?讓你掛個名還屈了你了,好像我占你多大便宜似的!”
電話里江雪柳的聲音很清晰。
“哪里哪里,是我占你便宜了!”項頭兒又堆上一臉壞笑,雪柳那邊及時收了線。項頭兒意猶未盡地笑著瞅我一眼,看來他今天心情不錯,說:“看見了?怎么樣,我這個老同學還算妙筆生花吧?”
我說:“不是算,就是妙筆生花,雪柳姐的才氣是沒的說,我是一口氣看完的。不過,項所,你還應該看這篇文章。這是什么狗屁作家,他還敢自稱‘槍王’。”
“這是本市一位二流作家寫的小雜文,他說自己常常以筆作槍,揭露一些陰暗面。這本不算什么,要說以筆作槍,當年的魯迅先生是他的祖師爺。可這位作家的想象力也忒豐富,他因為自己是個男人,便又幽了自己一默,自詡為槍王。”
“嘿嘿,按他這么說,所有寫雜文的男作家不都是槍王!”項頭兒笑嘻嘻地放下報紙。
我說:“就是啊,他算什么槍王?徒有虛名!”
我話里有話地瞅著項頭兒笑笑,如果在警容鏡前,我一定會看到自己一副溜須拍馬的諂媚相。
“你是說……本所長……?”項頭兒若有所思地拉著長聲,終于讓我帶上了道兒。
我一拍大腿,“就是啊,項頭兒,你看你一手持鋼槍,百步穿楊,是咱分局的神槍手;一手拿筆槍,寫個材料什么的也不在話下,更是咱分局有名的筆桿子。關于這條槍嘛,雖然現在沒人試,不過,不到三十……”我笑著向下面比劃了一下。項頭兒終于反應過來,見我說下了道兒,便瞪眼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說什么呢?你……”
我一個高躥出去,邊跑邊說:“槍王,槍王,咱們項所才是名副其實的槍王哩!”
始料未及的是項前所長的這個綽號竟然不脛而走,很快便在全分局叫響了,不過大家叫他“槍王”時,絕對是說他的槍法和文筆,絕對沒有第三層意思,又是誰這么富有創意的想象力,攪起了這場桃色新聞的風波呢?
聽到這句話,我的五臟六腑都顫顫地在肚皮里笑開了花。我隨口冒出了一句,“這娘們兒,太有才了!”
建國、大昆、自強幾個互相對了對眼,其實我是發自內心贊美米紅莉的,可惜從他們幾個眼神里我看到的是疑惑。我沒再聽建國繼續往下講,我想我已弄明白了大概,這起桃色新聞的女主角就是米紅莉,她就是這起桃色新聞的主動發起人和積極參與者。
我贊美米紅莉,首先是因為她非凡的想象力,并且這非凡的想象力竟然跟我這么合拍;其次是因為她的勇敢,勇敢到了不要臉的程度;還有呢,這事的結局讓我很暢快,畢竟這小娘們兒為了達到目的曾經不顧我的死活,要不是項頭兒,我現在早就被分局紀委那幫家伙給收拾了。所以,人暢快時就格外不吝惜美好的詞匯。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我早就說過,項頭兒號稱我們分局的“筆桿子”,他文武全才的大名在市局也是響當當的,甚至連市里的頭兒們也知道公安局有這么個寶貝疙瘩,市委組織部曾多次動過調他的念頭,因為局長的阻撓,更因為項頭兒舍不得這身警服才沒去。這天早晨一上班,分局局長就給項頭兒打電話,說:“項前,前一段工作有聲有色,不錯;要再接再厲,爭取在下一步的治安行動中再立新功。”
項頭兒當然知道局長不只是表揚自己,便說:“領導,有什么事請指示?”
局長說:“你把手頭的事放放,給咱局弄個經驗材料,人口管理方面的。正好你們所前一段這方面工作很出色,你的道道也多。要代表市局去省廳交流的。”
“不行不行,我可整不了這大材料。”項頭兒急忙推辭,“再說了,咱分局辦公室那幾位天天閑得看報、喝水、蹺二郎腿,我這跟頭把式忙得腳打后腦勺,領導,你干嗎誰越瘸你越拿棍點兒呀!”
“能行的兩個晉督學習去了,剩下的幾個從網上扒個總結什么的還行,整經驗材料,大豆腐墊桌腿,哪是那塊料啊!”局長滿腔無奈地嘆了口氣,嘆完氣他才意識到這是跟項前布置工作,不是哥兒幾個扯閑篇,立馬換了語氣說:“項前,我給你臉了是不,還敢跟我推三阻四。告訴你,這是政治任務,你必須完成,一周內給我拿出初稿。年終評優,我多給你幾個先進指標!”
項頭兒有個習慣,寫材料耍筆桿時必須去離派出所不遠的區政府招待所,那里安靜些。他管內勤要了本稿紙,拎上手提電腦出了派出所,穿高麗街而過,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從派出所去招待所,唯一的一條近路是高麗街,所以項頭兒沒開車。這高麗街在我們柳城可非同小可。改革開放之初,因為是摸著石頭過河,這條街里燈紅酒綠的幾百家酒吧,一下子弄醉了半個城市的男人,在外的名聲更是直追老北京的“八大胡同”,甚至還上了《美國之音》。上面說過了,太過了。于是趕緊糾偏,現今幾百家酒吧沒了,改造成柳城唯一一條商業步行街,米紅莉的紅粉佳人美容院就在這條街的南頭。
“嗨,項大所長,這是去哪兒,又去寫材料吧!”原來是米紅莉笑意盈盈地站在門口招呼自己,項頭兒看看手上的電腦,掃了米紅莉一眼,就感覺出了這個女人不尋常的念頭。
警察當然都愿意和復雜的對手過招兒!看到米紅莉花枝招展般的晃動著手臂,項頭兒覺得忤逆了她的熱情反倒是自己怯陣的表現,他略一猶豫,還是堅定地抬腳邁進了“紅粉佳人”。
大半天的時間相安無事。項頭兒在米紅莉寬大的辦公室里展紙提筆,文思泉涌,寫到精彩處,他不免為自己的才華暗暗得意。天色漸暗,連米紅莉給他開著燈也沒發覺,直到在最后一個字邊畫了個句號。
一個服務生端著個托盤進來了。托盤里,兩聽啤酒,一瓶紅酒,四個精致的瓷盞兒扣著四個盤子,中間的小湯盆也蓋著蓋子,但那一縷縷的香氣還是飄蕩過來,鉆入項頭兒的口鼻,鬧騰著他翻江倒海的腸胃。
“謝謝你們,米總,飯我一定不會在這兒吃的。”項頭兒說著開始收拾文稿。
“話別說這么絕對,在這兒吃頓飯我還能吃了你?”服務生剛出去,米紅莉便婷婷裊裊地進來,其實她一直就在對面屋子里觀察著這里的一舉一動。她穿了件米黃色風衣,波浪卷發很隨意地在腦后束了一下,倒別有一番風韻了。“怎么,如果嫌一個人用餐寂寞,我這個美女總經理陪你,總夠檔次了吧!”米紅莉拽過椅子就要坐下。
項頭兒急忙站起來,說:“謝謝你,米總,讓你破費了。不過,我無功不受祿,借你的風水寶地寫材料就已經給你添麻煩了,好在這個初稿寫得還挺順手。”
項頭兒邊說邊往外走,米紅莉只好說:“那好吧,君子不強人所難,既然項大所長不給我這個薄面,就請便吧。不過你既然來了,就不走走看看?就當檢查工作了,我這兒在你那兒叫什么?是行業場所吧。”
君子不強人所難。這話竟從米紅莉嘴里說出來了。項頭兒認真地打量一下米紅莉,倒覺得她像個通情達理、有文化的人。
于是,項頭兒由米紅莉陪同,樓上樓下地轉。這里除了有男女美容大廳外,還有幾個洗、燙、按、貼、修等專業治療的房間,顧客盈門,生意不錯。倆人邊走邊看邊聊,一圈兒下來,恍如老相識一般,項頭兒心里一直高度繃緊的弦慢慢地松了,不再急著走。最后,米紅莉便把項頭兒引到走廊盡頭的一個大房間。
進了門,室內光線有些朦朧,一屋子的脂粉香氣熱浪一下裹緊了項頭兒。里面有一張豪華的大床,還有些女人用的小零碎兒。項頭兒一驚,上當了!此地不宜久留,久留要出大事,可當他轉回身來想奪路而逃時,米紅莉已關上房門,將他堵在里面。
“項大所長,參觀完了小女子的閨房,就不評價幾句嗎?”米紅莉如水的目光蕩漾過來,讓項頭兒有點兒不能自持。
“嗯,不錯,很豪華很整潔,請讓一下,我該回去了!”項頭兒的腦袋瓜轉著個兒,可就像電腦遇到了病毒,有點兒慢還有點兒木,不知道下一步該發出什么指令。
“別那么假正經好不好,在小女子閨房里你就不想說點兒什么、干點兒什么?”米紅莉邊說邊往前靠了靠,那濃烈的香味讓項頭兒有些胸悶氣短。
“上次的事多有得罪,小女子今天就算賠罪了!”香氣近在咫尺。
“米總,讓開,請你讓開!”項頭兒終于找到了一句比較能體現他派出所所長威嚴的一句話。可是米紅莉根本不吃這一套,她又往前上了一步,那兩片紅唇圓潤誘人得像兩枚紅櫻桃,“別這么冷冰冰的好嗎?想走?那就從我身上過去!”米紅莉抱在胸前的雙臂一順,腰肢輕扭,風衣脫落了,一襲半透的絲綢睡衣遮掩著的關鍵部位似隱若現。“你不是槍王嗎?今天我就領教領教!”
“天吶!”項頭兒感嘆一聲,閉上眼睛,先是美食計,接著是美人計,看來,這個女人真是費了一番心思。那自己還堅持什么?還有必要堅持嗎?想想難怪人們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最后他還想明天該怎么面對江雪柳和自己的弟兄們。
“閉什么眼睛啊!得了吧,什么警察,所長的,都吃五谷雜糧,都有七情六欲,我看上你了,難道你不喜歡我?為什么不敢看,這回讓你看個分明!”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項頭兒的眼睛剛睜開就被灼傷了,他渾身上下像著了一團火,燒得他嗓子刺啦啦直冒青煙。這時候,他意識到自己不會舉手投降,心里反倒平靜了。他想喝點兒水,讓冒煙的嗓子別那么疼,喝水的空隙,他給在所里值班的建國副所長打了個電話。
“我靠,這小娘們真敢想!竟敢試……”自強壞壞地笑一下,把后半截話努力地咽回肚子里。我說:“就是,她哪有資格,雪柳姐還差不多!”
“說正經的呢,你們兩個小黃雀,又下道了!”建國不滿地瞪一眼,一直蔫了巴唧的大昆搖搖頭,說:“所長真的,真的,沒有……那個……”
“那有什么好懷疑的,項頭兒要真的那個了,他還敢讓建國領咱們去清查?”我搶著回答,不僅完全相信項頭兒,心里還佩服得五體投地。親愛的項頭兒終于讓米紅莉丟了大臉,不,應該是丟了個大丑,這事兒怎么想怎么讓人暢快。
本想風波會很快過去,可項頭兒天天哭喪著個臉,逮著誰都要損上幾句,我才意識到這桃色新聞的殺傷力實在強大。
“所長,咱腳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邪!”我一本正經地想好了勸他的話,沒敢跟他說。想找建國副所長掰扯掰扯,也沒敢。最后只好和自強、鐘琪幾個湊一起商量,沒待我說完,鐘琪一臉的不屑,“傻呀,這么簡單的問題都看不出來,雪柳姐啊!”
于是我去請雪柳姐喝咖啡。我說:“雪柳姐你相信我們項頭兒吧,他是絕對的正人君子,你知道這些天我們項頭兒連死的心都有了……”
“你們所長讓你來的?”雪柳姐打斷我的話。我知道我的話有點兒夸張了,人家可是多年的老同學,能不了解項頭兒的抗打擊能力嗎?
“你們所長讓你來的?”雪柳姐又問一遍,我反應過來急忙搖頭擺手說:“不是不是,我們項頭兒不知道,不過雪柳姐,讓我說吧,感情這東西就得相互信任是吧,你說……”
雪柳姐沒讓我繼續說下去,她嘴角往上翹翹,臉上蒙了一層淡淡的笑意,說:“你一個小破孩兒知道什么是感情?真是出息了。”
當時,我的表情一定很難看,好在雪柳姐及時給了我一個臺階,她說:“其實我已經找主任談了不再跑你們司法,思來想去又覺得沒必要生氣,再說我們報社也沒有更合適的人,何苦呢?你們項所長弄出點兒什么緋聞也正常,即使他真做了些什么,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我的心情被她弄得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特別是最后這句,徹底讓我癡呆苶傻。常識告訴我,這桃色新聞對最主要的受害人來說,不怕她生氣吵鬧,越生氣越鬧越證明她在乎這事兒,在乎這事兒就說明她在乎項頭兒。而最怕的就是像現在這樣,江雪柳把自己置身事外了。開始時她還哭還生氣來著,僅僅幾天就想明白了,說這事兒和自己沒關系了。哀莫大于心死,此時的江雪柳就是這個狀態。
項頭兒,你好命苦啊!我心悲嘆著,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說辭,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是一個小破孩兒,一個剛出殼的連毛都沒長全的小黃雀。
從這一刻起,我寄希望于時間。時間會沖淡江雪柳對這起桃色新聞的記憶。我也時常盼著我們派出所轄區,我們分局甚至全市局都出點兒什么案子,出點兒稀奇古怪的案子,出點兒有轟動效應的甚至一時半會兒破不了的案子,這樣江雪柳就會隨警作戰,寫出一篇篇或短或長的文章,說不定,文章刊出時她和我們項頭兒的名字又會并列在一起了。
當警察的盼出案子。自強說我吃飽了撐的,太得瑟了,鐘琪罵我就是兩個字:犯賤。我說:“項頭兒說了,不搞案子,你們怎么進步?”
好像為了驗證我這句話,對講機里立馬嗚哩哇啦傳來項頭兒的緊急叫喊。當時鐘琪和自強正在我宿舍里閑聊,我們幾個人的宿舍在派出所的最頂層。
“這么晚了,一定非同小可!”自強嘟囔一句,“小壯,得瑟吧!”鐘琪也白我一眼:“小壯,賤吧!”
下了樓,我立刻感到異常緊張的氣氛,幾臺地方車停在樓前,有轎車,有越野吉普。弟兄們有的著便衣,有的穿警服,正各自上車,穿警服的全套披掛單警裝備,著便衣的也穿上了鼓鼓囊囊的防彈背心。項頭兒和建國副所長正站在車邊商量著,派出所槍庫里唯一一支微型沖鋒槍被項頭兒很隨意地卡在手里晃蕩著,像把玩件玩具。
“我靠,真狠呀,一定是哪個大爺把天捅了個窟窿!”我興奮地蹦著要往車上躥。一邊的自強卻嘟囔說:“都去?所里可空了!建國不是說要咱們幾個小黃雀在家嗎,大昆領幾個協警值班也不太妥。”
我說項頭兒讓他倆留下,我去,這大場面當一輩子警察說不定都趕不上呢?于是,我邊說邊拿手機要打電話。
鐘琪聽我這樣說也昂著頭要上車,態度堅決得像只發威的孔雀。
還是項頭兒警惕性高,一把奪下我的手機,說:“這時候你給誰打電話?”聽我說出雪柳姐的名字,他眼睛瞪得比牛蛋大,庭院里燈光有些朦朧,可項頭兒眼底還是爍爍放光,像點著了兩盞小燈籠。他說:“李小壯你盡干混賬事,你以為去水庫野游啊,這可是真刀真槍地干……”
項頭兒沒再往下說,而是看了看自強和鐘琪,戀戀不舍地把微型沖鋒槍遞給了建國,說他帶著咱們幾個小黃雀。
趕往輝南縣的路上,項頭兒大致通報了案情。線索是建國副所長通過特情摸出來的,今晚半夜時分,幾個家伙要搶散落在省道103線兩側的幾個加油站。這幾個家伙有武器,已經在本省北部地區干了幾起搶劫加油站的案子。
團伙,還涉槍!夠他媽瘋狂的!而團伙的首要分子竟是我們轄區的,戶籍所在地就是建國副所長的管區。所以情況迅速上報市局后,局長指示,讓我們立即馳援縣里的弟兄。
我把車開得飛快,就是想在項頭兒面前露一手兒。水庫回來后,我躲在宿舍里偷偷練射擊基本功,左胳膊都練腫了。對講機里建國副所長請示怎么部署警力。項頭兒回頭瞅了一下,說你判斷他們是從南往北,還是從北往南?建國說要是他,就從北往南搶,邊搶邊跑,搶完正好出咱們市轄區進到大山里。
項頭兒說:“那就一個加油站留一組,我在最北邊這組,其余不許停車繼續往前。”
其實,我是不想開槍的。不都說計劃沒有變化快嗎?項頭兒在車上安排任務時,我甚至都想好了,到加油站一定裝作要加油的樣子和預先埋伏在站里的縣局刑警接上頭,那樣項頭兒一定會表揚我的。可是,我真的沒控制住。
當我們看到了第一個加油站,我要拐進去加油,建國他們幾輛車要順序前行時,情況出現了。在加油站的入口處,一輛轎車熄了大燈,車沒熄火,樣子似乎很猶豫,車旁站個人正一邊嘩嘩撒尿一邊四下踅摸。
“項頭兒,車號對上了,就是這輛車!”自強激動地叫了一聲。
借著燈光,我想我們都看清了。鐘琪還憤憤地罵了一句:“他媽的,狗!”我想鐘琪一定是罵撒尿那家伙。平時很少聽到鐘琪罵人的,大概是鐘琪的罵聲鼓勵了我,沒等項頭兒下令,我已右腳踩死剎車,左手降下車窗伸了出去,我想此時根本用不著鳴槍示警,因為我不想沖人開槍,只要我一槍把前車輪胎打爆,抓住這幫家伙一定如探囊取物,也好讓他們見識見識什么是真正神勇的警察。可是我太激動了,激動得還沒開動扳機,就被撒尿的家伙察覺出了異情,褲子都沒來得及提,一屁股跌在地上,加油站飛速撲出來幾個人將他就地按住,嫌疑車輛見狀,眨眼間立刻向前飛躥。
項頭兒使勁拍了一下大腿,叫喊著:“李小壯……你……你他媽快給我追!”
我大腦一片空白,大腳轟油向前攆去。大概是見我的左手仍緊握著槍,項頭兒邊罵邊命令我收起槍,說:“這里不能開槍,你的任務就是專心開車,車上有四條人命呢,別凈想著當英雄逞能。”
想想也是,有這么個槍王在身邊,還用得著我開槍嗎?我的意識清醒了些,為了將功折罪,我把警校學來的駕駛技術發揮得淋漓盡致。距離在逐漸縮短,兩百米,一百米,五十米,我仍然在加速,只要項頭兒不下令,我就準備用我這側的車頭去撞一下,不是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嗎,盡管這樣做有危險,可我覺得值。就在兩車幾乎要撞上的瞬間,前車的后擋風玻璃突然碎裂了,我感覺好像是讓我撞的,所以本能地收了一下油,就聽項頭兒大聲命令:“剎車,趕緊剎車!”話音剛落,就見前車后風擋兩團火一閃,“嘩”的一聲,我們的車像砸過一片冰雹。
果然有槍,獵槍,打鐵砂子的!項頭兒讓自強、鐘琪盡量趴在后座上,又讓我保持距離,別跟得太近。此時我早沒了方才的英雄豪氣,渾身嚇得刷刷直冒冷汗,要不是項頭兒經驗豐富判斷準確,我們恐怕都被打中了。我的腳在剎車和油門踏板上猶豫著,與前車的距離迅速拉大。
“鎮定一些,他這獵槍是自制的,只要你保持在四十米以上的距離,我們就不會有危險,再追上去,怎么樣?”項頭兒說著“咔嗒”一聲,手中的“五四式”上膛了。
我的腳終于又牢牢地踏在油門上。
咣當……咣當,夜色中項頭兒的槍聲響得驚心動魄,我滿懷信心希望看到的情景沒出現,前車仍在飛馳,看來槍王也走麥城了。我說:“項頭兒不要緊,我再往前靠靠。”見前車又閃過兩團火光,我本能地急踩剎車,我想這次一定是項頭兒判斷失誤了,兩車的距離足在四十米以上。可隨著一陣冰雹砸過,前風擋炸裂無數道裂痕,我的耳邊似乎有幾道涼風劃過。我不知道自己中彈沒有,也不知道項頭兒是否挨上了,他面前的擋風玻璃已經裂成無數朵花瓣遮擋住了視線,我扭頭瞅了一眼,見項頭兒把上半個身子探出了車外。
我叮囑后座的自強、鐘琪隱蔽好,右腳踏死了油門。對講機里傳來了建國副所長的聲音,緊接著他的越野車轟鳴著超了過去,方才在加油站他們反應大概是慢了半拍,這時才攆上來。“嗒嗒嗒嗒”,微型沖鋒槍在建國副所長的手里響得挺歡快,可嫌疑車輛仍然在火星四濺的路上飛速向前。
“我靠,這簡直就是現實版的警匪大片!”我拍了一下方向盤,前面有建國副所長擋著,我心情輕松了不少。項頭兒急忙抓起對講機說:“建國,你節省點兒子彈,就那幾梭子,都突突沒了我們的火力壓不住他!”
可建國副所長根本沒聽進去,微沖仍然嗒嗒地叫得歡快。
“小壯,超過去!”項頭兒話沒說完我的腳已踏死了油門。此時,我真的不再害怕了,一點兒都不怕,雖然生死就是一瞬間的事,但真沒再去想這些,這大概就是到了人們常說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境界了。可是,我的潛意識中還是覺得自己是不會死的,我想那些烈士們在犧牲前的一刻也一定是這樣的狀態。
前面,不遠處突然有警燈閃爍,一定是附近縣局的弟兄!他們設了路障!
“狗日的,看你往哪兒跑。”項頭兒說著再次把身體探出車外。就見前車剎車燈亮了,朦朧的光線中一條灰白的小道從公路上拐出去。
“太好了!”項頭兒興奮地拍了一把大腿。根據他的指令,我在快到岔路口時踩了急剎車。此時,嫌疑車剛好拐上岔路,和我們形成一個五十度的夾角,項頭兒不再理會犯罪嫌疑人射向車后的槍聲,他索性跳下車,向著那兩團火光氣定神閑地舉起了槍。
夜色中,槍王風采依然。
“拽什么拽啊,你個小破孩兒,快說結果!你說不說,不說我走了!”雪柳姐開始收拾采訪本。我急忙說:“結果很好啊,大獲全勝!輪胎讓項所打爆了一只,他們還往哪兒跑,除去在加油站撒尿的那個,還有三個,開車的一點兒事沒有,后座開槍的兩個家伙命大,沒死,但都受傷了!”
雪柳姐一副憂戚的表情。我說:“我沒事,你看,沒傷一根汗毛,當時項所最不放心我,把我拽過來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看了個仔細,然后又看鐘琪,又看自強,他倆也沒事。”
雪柳姐終于也長長地舒出口氣,生氣地合上采訪本,敲了一下我的頭說:“小破孩兒,長能耐了是不,還敢耍你姐了?”她拿手機給項頭兒打電話,說:“向后,你不夠意思啊,行動不讓我參加就罷了,這么好的題材完事了怎么也不讓我知道?罰你自己寫出來,把稿子傳我郵箱里。”
這親昵的語氣,我覺得已完全恢復到了戰前狀態,電話里卻傳來項所冷冷的聲音,他說:“我哪有時間給你們報社做嫁衣,你要寫就寫,不寫就拉倒。”
我擔心地看著雪柳姐的臉色,生怕她剛剛多云轉晴的臉色再陰起來,誰知道她卻一臉燦爛,說:“我寫就我寫,我這就過去采訪你啊,等我!”
長篇通訊在晚報刊出時,沒再署項頭兒的名,字里行間卻絲絲縷縷滲透出雪柳姐對項頭兒的崇敬和深情。我想這桃色風暴看來終于過去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還把他們的關系又往前推進了一步。
北環分局錦繡派出所轄區發生了一起碎尸案。案子發生在一個洗頭房,一群服務小姐在女老板威脅下殘忍地將一個私自接客的小姐弄死了,然后分尸滅跡,一群女孩子一旦瘋狂起來也是很可怕的。市局刑偵支隊一上手,案子卻越搞越大,人命不只這一條,把我們分局刑偵大隊的骨干抽了個稀里嘩啦,所以我們濱河公園的系列猥褻搶劫案件就只能靠自己了,分局局長還命令項所限期破案。項所開始還不服,想建議分局刑偵大隊成立個專案組,我們也出人參與,這樣派出所的壓力自然會小些。他說這年頭別太逞能了,活干得越多罪過越大!我知道他心里不平衡,上次的涉槍大案他領著我們十幾個弟兄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豁出命來干,可立功受獎時險些沒有我們的份兒。市局政治部說這一個案子不能兩個單位申報,報了省廳也不批。項頭兒拿著那份晚報一直找到市局局長那里,才算給建國副所長弄了個三等功,給我弄了個嘉獎,可兩個二等功都給了縣局刑警隊。這讓項頭兒憋著好大一口氣,別看二和三就差一個級,可含金量差老鼻子了。當警察的只要立個二等以上的功,退休就百分之百享受在崗的待遇,而三等功更像是場年度競賽的安慰獎,你說我們能平衡嗎?不平衡也沒辦法,公安機關,有時候一句執行命令,你就靠邊去自我平衡吧,平衡不了,你憋氣你活該!
這時候,我們大概還處在王八鉆灶炕——又憋氣又窩火的階段,項頭兒好像先過勁了。他把大昆從夜勤上抽下來,交代他專心去查一下米紅莉的“紅粉佳人”,他說他一直覺得米紅莉的“紅粉佳人”有點兒不對勁兒,綿繡的案子出來后這感覺更強烈了,別的美容院都是女顧客多,可圓夢好像男的做美容的也不少。“你,明白?”
大昆莊重地點頭領命而去,項頭兒領我們幾個又去了趟濱河公園。涉槍大案后,他不再叫我們幾個“小黃雀”了。河堤上,散步的人們三三兩兩。望著前面項頭兒的背影,我小聲說:“你倆知道嗎?項頭兒又悄悄安排大昆去查‘圓夢’了,看來這桃色新聞的事還沒完!我早就說過嘛,項頭兒是不會跟米紅莉那個的!”
鐘琪卻撇嘴,說:“李小壯,別用這溜須拍馬的語氣好不好,我告訴你,你既然拿這事當回事,那你潛意識中一直是在懷疑項所的,所以你才一直尋找排除懷疑的答案。”
自強隨聲附和,“就是,小心項頭兒知道了罵你!”
一連幾天,濱河公園里風平浪靜,我們幾個跟在項所后面天天溜達到曲終人散時,慢慢地興味索然起來。槍不帶了,怪沉的,悄悄放進槍柜里;催淚瓦斯不帶了,萬一不小心弄噴了又是事故;電擊器也不帶了,轉悠這么多天,哪兒遇上了?今天肯定也遇不上。這當警察是最沒能耐的,實在破不了案抓不著人了就使這熊招、笨招,還美其名曰——蹲守!
項頭兒似乎看出點兒端倪,沖我們說:“這才幾天啊,就不耐煩了?知道偉大首都北京不,咱們那幫同行哥們兒,不對,跟你們說應該算前輩了,從時間上看我也應該叫前輩了,總之一句話,咱們那幫前輩哥們兒,為了抓一色狼,從上世紀七十年代一直抓到八十年代,連著蹲了十來年,想想,這是什么樣的毅力?你們都學著點兒啊!叫你們小黃雀還抱屈呢!”
項頭兒說完,布置我們分頭行動,他自己從公園向東,到水邊,再向南,我們三人則從公園向西然后順水邊往南。看到項頭兒一本正經的認真勁兒,心里復習著幾個被害人描述的體貌特征,我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喜悅,好像今晚似乎會發生什么情況。
事后,我把這感覺悄悄匯報給項頭兒,他高興地拍了我一把,說:“小黃雀你快出徒了!”
還是來說這晚上的事。半夜時分,濱河公園乘涼的人散去了,我們向西走到河邊又往南溜達了一會兒,就聽到河邊樹林里那聲凄厲的尖叫,如果不是和鐘琪、自強一起,我一定會被這叫聲嚇呆,更別說去樹林救人抓人了。可今天我們是三個,三個人就有了爭先恐后的條件和勇氣,那名女青年驚惶失措地向我們跑來時,嫌疑人正朝相反方向跑去。
我急忙用對講機通知項頭兒,項頭兒指示:“悄悄跟蹤,別輕易行動,等他過來。”我說嫌疑人正跑向東南方向。項頭兒問體貌特征。我說沒看清臉,但跟被害人說的一樣,瘦高,佝僂,長腿,像個大對蝦。項頭兒說:“行了,這就足夠了。”
眨眼之間,嫌疑人便消失在視線里。我們三個驚疑于“大對蝦”的奔跑速度,心里懊惱無比,對講機里又傳出項頭兒的聲音:“小壯你們過來吧,在湖心島的拱橋旁。”
我們趕到時,項頭兒已把“大對蝦”背銬起來,項頭兒的手里還拎著一把刀,他拿刀向我們晃晃,說:“為什么不讓你們貿然行動,安全,知道嗎?任何時間,注意保護自己都是最重要的。”方才一定還有一場激烈的短兵相接的搏斗,我為沒一睹項頭兒的風采有些遺憾。
來到明亮的路燈下,鐘琪突然指著項頭兒驚叫一聲:“項所,血!”
項頭兒摸了腦袋一把,身子瞬間軟軟地倒了下來,鐘琪急撲上前就勢把他上半身抱在懷里,手按著汩汩淌血的傷口讓我快打電話。一邊的自強早控制不住,左右開弓把“大對蝦”打趴在地上。

項頭兒萬幸沒什么事,住到醫院縫了幾針,輸上液不一會兒就醒了,臉上露出懊惱的表情。自強說:“就怨鐘琪,一驚一乍的。”項頭兒擺手說:“怨血,開始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冷不丁摸了一手血,才感到上身都讓血滲透了,好像覺得自己的血一下都淌沒了,就嚇昏過去了。”
我說:“項頭兒,人吃五谷雜糧,你這可愛的舉動不會影響你高大的光輝形象的。”
“小壯,就你會說!”項頭兒開心地笑起來,勁兒使大發了,疼得他痛苦地咧咧嘴,輕輕撫了一下頭上纏著的紗布。
望著項頭兒,我靈機一動又生一計。
早晨上班時,我特意開車繞到報社樓下,打電話把雪柳姐叫出來。雪柳姐說:“我正要下鄉采訪,你一大早起一驚一乍地叫我干什么?”
我堆上一臉凄慘的表情,悲傷地瞅著雪柳姐不說話。雪柳姐讓我嚇了一跳,說:“小壯,你怎么……發生什么事了?快說啊!”
當我的視線漸漸模糊,感到淚水洶涌澎湃時,我想我當警察真有點兒屈才了,要是去演戲,保不齊也會成個什么明星!就在雪柳姐吃驚地大張著嘴時,我的眼皮恰到好處地眨了眨,那洶涌的淚水便掛到了臉上,我一邊拭淚一邊抽抽搭搭地說:“雪柳姐,我們項所……昨晚抓公園那色狼……被砍了……流血過多……流血過多……他……”
“他怎么樣了?”雪柳姐大喊一聲,身體搖晃了一下,急忙扶住車門。
“他在醫院搶救呢!”
我盼望的結果沒有出現,原以為雪柳姐一準會哭一個落花流水。可是沒有,她鳳眼圓睜,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壯,別吭哧了,快拉姐去醫院!”
警車向醫院急馳,我悄悄看了雪柳姐一眼,暗自佩服,不愧是名記,到底見過大場面。她除了眉頭緊鎖,下唇緊咬,臉色蒼白,其余沒有任何變化,讓我直懷疑自己的戲是不是演過了。想了想,心一橫,還是把這最要緊的一句臺詞給捅了出來:“雪柳姐,不是我說你,千萬別冷了項所的心,說不定哪天成了烈士,你后悔都……”
“李小壯,你說點兒好聽的行不行!”雪柳姐突然扭頭盯著我怒視,好看的大眼睛里呼呼地跳動著兩團小火苗兒。
我心中竊喜。
車進醫院,我們慌慌張張地搶進電梯,來到五層外科,急忙沖進走廊,鐘琪的電話恰到好處地打過來:“什么……項所醒過來了!謝天謝地!雪柳姐,天大的喜訊……”
大悲大喜,雪柳姐終于崩潰,那雙大眼睛就像兩汪汩汩的清泉,兩線溪流刷刷地掛上臉頰,她扔下我瘋了一樣沖進病房,當著眾人的面一頭撲進剛坐起來的項頭兒懷里,嗚嗚地放聲痛哭,怨婦一樣,哭了個翻江倒海,哭了個酣暢淋漓。我急忙揮揮手,眾人便把這難得的時光留給他倆。項頭兒終于反應過來,把拍著雪柳姐后背的右手,收攏握拳,伸出拇指沖我晃了晃。
項頭兒出院后,我們所發生了一起驚天大案!
這一段,項頭兒和雪柳姐的關系有了春天般的感覺,比桃色新聞前還上了一個臺階,其最明顯的標志是出院前,為了讓所長高興,雪柳姐特意給項頭兒送來了鮮花,還有一支名貴的鋼筆。這在我們看來,應該就是愛情的信物了,所以項頭兒的眼前立刻就是一片錦繡,可犯罪嫌疑人沒管這些,一出手就把項頭兒的好心情整沒了。
那天,郊區的三個女孩兒來城里玩,突然就失蹤了。家長和當地派出所警察瘋找了一夜未果,后來終于跑回去一個,說她們被一伙小混混挾持,慘遭輪奸,今早轉移地點時她才趁機脫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領導們怒拍桌案,老百姓望眼欲穿,派出所守土有責,刑警隊專案攻堅,自己掂量著辦吧!分局局長的這些話好懸沒把項頭兒壓一跟頭。為了減輕自己的壓力,刑警隊成立專案組時他主動請纓派人參戰,可局長說我喜歡兩條腿走路,派出所和刑警隊同時搞,誰先拿下我重獎誰!一句話把他噎得直翻白眼。其實他心里也明白,刑警的主力都在錦繡的那個大案上粘著,局長把破案的大部分希望放在了派出所。
我說:“所長,只要你有信心,我感覺十拿九穩。”
項頭兒說:“那你說說看。”
我當時傻了眼,說:“只是感覺,說不上來!”
建國、自強、鐘琪等人笑了。項頭兒瞥我一眼,說:“只要有信心就好,這案子,既然發在我們轄區,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全都給我沉到責任區里,來一次大排查大走訪,把線索給我盡快撈上來。”
眾人呼啦一下散去。江雪柳要全程跟案,項頭兒卻說:“有什么好跟的,這是破案,哪兒有那么容易的事,現在一點兒線索都沒有,到頭來弄不好還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雪柳姐說:“你剛才還信心滿滿,怎么變得這么快!”
“當著大伙的面,我只能瘦驢拉硬屎。”項頭兒嘆了口氣,沒理會雪柳姐的白眼,繼續說:“你沒聽李小壯的話?要是我都沒信心了,你讓大伙兒怎么忙活?”
大昆聽說全所都上了這個大案,也跑來添亂,項頭兒說:“你的任務是‘圓夢’,把‘圓夢’的事兒弄明白了比這重要一百倍。”
“搞案子有時真得憑點子。”聽我這么說,鐘琪頗不服氣,她說:“什么憑點子,這是偶然中的必然,是我深耕責任區的結果,你運氣好一下給我看看!”這是我們三個人和鐘琪匯合后去站前地下溜冰場時的對話。還記得我說過她照顧孤寡老人宋奶奶的事吧,雪柳姐還寫過報道。這線索就是宋奶奶的鄰居陳叔提供的。陳叔在花山小區的一套住房幾個月前租給了幾個半大小子,前幾天,他們突然退租了,走時六七個人擠在一輛紅色出租車里,所以陳叔多看了幾眼,雖然沒記車號,但他十分肯定,車上有兩名少女。鐘琪感覺少女的衣著體貌有些像失蹤的女孩,又問其他人的情況,很快便把目光集中到站前溜冰場上的這伙小混混上。
自強說:“抓不得,千萬抓不得,我說小姑奶奶,你千萬可別惹他!”
雪柳姐莫名其妙地瞅瞅鐘琪,又瞅瞅自強,最后把目光停到我臉上,因為她強烈要求隨隊采訪,項頭兒最后讓她跟我們這組。
我沒回應雪柳姐的目光,佩服地瞅著鐘琪說:“你覺得這起案件和咱們市里那起系列拐賣案有聯系?”
鐘琪笑嘻嘻地眨眨眼說:“李小壯,愚人千慮必有一得,聰明啊!”
“那還猶豫個啥!”我箭步上前,飛起一腳,將正在脫溜冰鞋的這個小混混踢了個前趴。
“押回所里。”讓陳叔過來辨認一番,陳叔搖搖頭又點點頭,說:“……不像,又有點兒像,當時也沒太仔細瞅啊!早知道,嗨……”拿失蹤女孩的照片,他仍然是搖搖頭又點點頭,“有點兒像,又不太像,早知道……嗨……”
陳叔的眼神不靠譜,我和鐘琪的心一下吊到了半天空,心里慌慌地沒了主意。我們都知道前任所長教導員就是為了破這起系列拐賣婦女案,把這個小混混審了三四天也沒拿下來。最后,讓小混混的家屬反咬一口,被免了職。
“所長,還是慎重些!”建國副所長也憂心忡忡地提醒。
項頭兒卻來了精神,他笑嘻嘻地沖我們揮揮手,說:“今晚我親自訊問這家伙。你們幾個趕快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把你們在警校學的看家本領全使出來。鐘琪,這個案子要是就這么破了,我給你請二等功!”
看著項頭兒一副氣定神閑、勝券在握的神態,我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
不知這晚項頭兒有沒有夜審,即使審了也是勞而無功。第二天我們一上班,項頭兒便把這個小混混放了,讓我們三個交替跟蹤,千萬別弄丟了。
誰知這小混混也不是白吃干飯的,幾個回合下來,竟在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自強懊悔地直跺腳,鐘琪當時就急哭了。我反復在失蹤的路段搜尋了好幾遍,又跑到分局指揮中心求同學在監控上反復巡查。這一區域監控探頭比較密集,應該能夠發現,可是十來個人反復篩查幾遍,仍然一無所獲。最后,同學一拍大腿,說:“我明白了,你們玩化裝偵查,他比你們玩的還熟練,也許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變了模樣變了衣著。”
沒辦法,下午快下班時,我們只好硬著頭皮向項頭兒報告。自強說他丟不起這人,于是便站在門口不肯往里走。鐘琪用求救的眼神瞅著我,我只好跨前一步,說:“項頭兒,對不起!”
項頭兒雙眼一瞪,像兩只電燈泡:“怎么了?”
“所長,我們無能,人,跟丟了!”鐘琪瞅著自己腳尖,小聲嘟囔著。
“丟了!”項頭兒騰地站起來,在我們面前踱了幾步。
我想鐘琪一定和我一樣,正心驚膽戰地等待著項頭兒砸過來一頓劈頭蓋臉的吼叫,“什么,丟了,你們簡直就是一群飯桶!”這是一般指揮員掛在嘴邊的罵人話,可是暴風雨一直沒來。過了好一會兒,我和鐘琪悄悄抬起頭,發現項頭兒已坐回桌邊,左手撫著茶杯,右手輕輕扣著桌子,瞅著對面飲水機上的水桶出神。終于,他長長呼出一口氣,起身倒了兩杯水,拍拍我和鐘琪的肩頭說:“先喝口水壓壓火,還沒到最后時刻呢!”
鐘琪捧起杯,百感交集地抽泣起來。我鼻子一酸也差點兒落下淚來。
室內很靜,我們誰也沒有打破這寂靜的意思。事后我想,人,絕對有未卜先知的潛能,特別是警察,這種潛能可能開發得更好。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響了,項頭兒立刻興奮得跳將起來,說:“建國你快說!”
電話里建國副所長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所長,根據鐘琪的情報,我們已找到了紅色出租車的司機,他肯定前幾天拉的就是失蹤的女孩……”
我不得不承認,姜還是老的辣!當警察不易,當個警察的小頭兒更不易,這個案子至此基本上明朗了,所以我至今無法得知項頭兒總共上了多少手段,派出了幾路人馬。
黃昏時分,我們趕到了市郊,前面是稻田,后面是環城公路,環路里側是大片的平房居民區。我們從兩側悄悄地包抄過去。或許是什么聲音驚動了屋里人,一個光膀子、穿白襯褲的小混混突然打開房門探出半個身子,看到我們大張著嘴喊聲“不好”。屋里幾個立刻炸了營,跳窗奪門拼了命地往前搶。項頭兒抬手向著環路“當當當”開了三槍,他是故意朝著路面打的,伴著子彈嗖嗖在路面上鉆出兩溜火星。幾個小混混立刻嚇傻了,掉過頭來逃向路南的稻田。
我們不顧稻田里的泥水,三四個人攆一個,先后把四個小混混掀翻在泥水中。項頭兒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向初次隨警作業的江雪柳炫耀說:“看看,這是我帶出來的兵,關鍵時刻不用命令,眼里都有活兒!”
分開就地訊問,小混混們終于供出了失蹤少女被他們送到了東豐縣黃玫瑰歌廳。項頭兒抹一把臉上的泥水,興奮得兩眼放光,安排人把小混混押回所里,帶我們直撲百里外的東豐縣。
路上,偏偏項頭兒坐的車胎爆了,他著急打來電話提醒建國副所長別貿然行事,等他們趕過來一起行動。
建國放下電話,說:“咱們還等嗎?”
我說:“兵貴神速,多耽擱一分鐘都怕生變。”
鐘琪說:“兩個女孩兒掙扎在魔窟里,越快越好!”
自強說:“就是,咱們這幾只麻雀不是放單飛了嗎?露一手給項頭兒看看,你說呢,雪柳姐。”
江雪柳說:“聽建國所長的。”
為了節省時間,我們沒聽項頭兒的去找當地警方配合,而是直撲黃玫瑰歌廳。營救工作竟然進行得十分順利,很快找到了兩個失蹤的女孩。變故是我們要離開時發生的,歌廳老板和老板娘領幾個服務員突然擁上來想把人搶走,兩個女孩嚇傻了,我也有些驚慌,混亂中建國把女孩推給鐘琪和江雪柳,說:“保護好她們,小壯、自強給我上!”
混戰就此開始了,我們是三個人,對方少說有七八個。這是一場不對稱的戰斗,一上手我才知道警校里學的擒敵拳完全是三腳貓的花架子,這樣的打法根本就是有勁兒使不上,不一會兒,我的肩膀就挨了好幾悶棍,要是打在腦袋上說不準會開瓢。我頭腦一熱,又忘了項頭兒慎用武器的訓示,拔槍朝天“當當”放了兩槍。其中一槍還打碎了一只吸頂燈,燈的爆炸聲和碎玻璃的摔落聲制造出了驚心動魄的效果,幾個膽小的服務生扔下手中的木棒嚇得抱頭鼠竄,個別膽大的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拎著木棍觀望。建國和自強趁機將歌廳老板按倒在地上,老板拼死掙扎,他倆手忙腳亂顯得有些吃力。我怕幾個服務生再回來救援,用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他們吼:“給我退后,放下木棒,誰他媽不想活了就往前上一步!”
建國副所長也氣喘吁吁地喊:“小壯,誰敢再上就地擊斃!”
幾個服務生終于扔下手中的木棒,我緊繃的神經稍稍松了一點兒。意外就在這一刻出現了,胖胖的老板娘一開始被槍聲嚇癱在地,就癱在我腳邊,這時可能是緩過勁來,或者她認定我根本不會朝她開槍,突然撲上來一把薅住我的頭發往下拉。變故實在太快,我喘不過氣來,眼前是一堆厚厚的肥肉,我已經把槍口頂在這堆肥肉上了,不知是否要扣動扳機。
“小壯,千萬別!”這是雪柳姐的聲音。事后她們告訴我,第一個沖上來的是雪柳姐,可是她畢竟算是文化人,想伸手去掰老板娘薅我頭發的手,卻被老板娘的另一只手抓了個趔趄。然后鐘琪也上來了,她一記勾拳打在老板娘的太陽穴上。我感到火辣辣的疼痛,頭皮應該被捋掉了一小塊。看到我咬牙切齒的樣子,鐘琪如法炮制薅著有些懵的老板娘的頭發一下一下往墻上撞,撞得老板娘殺豬似的嚎叫。
項頭兒終于趕到了。我看到雪柳姐急忙拿紙巾擦去下巴上的血跡,她的嘴角被老板娘抓傷了,相機帶子也折了,樣子有幾分狼狽。
接下來的表彰讓我們幾個初出茅廬的小警察十分榮耀,一股英雄主義的氣流在胸膛里鼓蕩,讓我志得意滿、興奮異常,鐘琪和自強也是一派意氣風發,喜氣洋洋。
因為錦繡區的系列殺人案也成功告破,市局專門為兩個案子召開了隆重的表彰大會。局長親自把三等功的功勛章戴到我胸前,當然給鐘琪戴的是二等功勛章。按說,這案子的關鍵是建國副所長查到了出租車,他也有資格報二等功。可二等功只能報一個,建國說他都有兩個二等功了,還是年輕人更需要,原以為項頭兒會很糾結,可項頭兒想都沒想就同意了。鐘琪找項頭兒還想謙讓一番。項頭兒說:“立功受獎,老警察讓新警察,這是不成文的規矩,別讓了,等你成老警察時自然就明白了。”這樣,我們這個案子,一個二等功,四個三等功,還有八個嘉獎,弄得我們派出所上上下下像過年一般。
可是,偏偏在這興頭上又有情況發生。要說這生活的河流從來就沒有盡善盡美地順著人的美好愿望去流淌過,特別是當警察的,你想舒舒服服、安安穩穩地過幾天小日子?沒門兒!你不找事,事還找你呢,按下葫蘆起來瓢。案子破了,轄區太平了,隊伍又出事了!這回出事的是趙大昆,我們警察職業生涯初始時的師傅兼警長。項頭兒不是讓他去查圓夢美容院的事兒嗎?連這個系列拐賣婦女案都沒讓他上,可是他非但沒有完成任務,還成了老板米紅莉這個妖艷女人的俘虜。成了俘虜的大昆又生性誠實,或者招架不住媳婦玉芝的凌厲審訊攻勢,乖乖地全部坦白交代了,一些具體的細枝末節也吐嚕得一清二楚。
玉芝這里可沒有坦白從寬的政策,不依不饒地揪著大昆來見項頭兒。“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好手下,偵查偵查都偵到人家床上去了,丟人不!砢磣不!一頭撞死得了!快跟你們所長匯報吧,米紅莉的大腿是白還是黑,她的屁股是兩瓣還是四瓣?”
玉芝怒氣咻咻。
我說:“這個女人真是瘋了!”鐘琪和自強不解地瞅我,我說:“自古說家丑不可外揚,還讓師傅怎么做人?還讓他在咱所怎么工作?”
“那怎么辦?就讓玉芝咽下這口氣?”雪柳姐不知什么時候來的,正眨眼旁觀著這一切。“小壯,你小小年紀還挺復雜呢!”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這事無論如何不是一件值得榮耀的事兒,我見項頭兒盯著門口,便起身把小會議室的門關上。
項頭兒方才被玉芝嗆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就像他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他惡狠狠地盯了一會兒趙大昆,接過鐘琪手中的水杯,賠著笑臉遞過去說:“嫂子,你消消火,咱慢慢說,也許是個誤會,我們會搞清楚的!”
“所長,就……就一次啊!”趙大昆低頭小聲嘟囔著。
我忍不住捅了一下大昆,項頭兒一定想扇他幾個耳光。大昆真是誠實得可以,先嘴硬一會兒,我們做工作也有個回旋余地呀。
“聽聽,你們聽見了吧,他自己都后悔就辦了一次呢!”玉芝扔下水杯,拿紙巾抹眼淚。
“這么辦,嫂子,好嫂子!既然你找我,就是相信我,我一定嚴肅處理這件事,一定給你個公道,要是我處理不好,你罵我,打我也行,這事兒太突然,我有點兒懵,你先回去,讓我從頭到尾捋一捋,好好想想,怎么樣?”
雪柳姐、鐘琪也充分發揮了女人的優勢,上前小聲勸了一會兒,挽玉芝回去了。
項頭兒讓大昆把槍交出來,待在所里反省。他說:“趙大昆瞅你生性老實,誰知卻他媽的貌似忠厚,一肚子小花花腸子,你讓我,讓我們新華派出所臉面盡失!”
罵夠了,也罵累了,項頭兒緩了一會兒,又帶著我來到“紅粉佳人”。
“哎,項大所長,什么風又把你老人家吹過來了?”米紅莉滿面春風地抬起頭。
“你說,你為什么拉我的民警下水?”項頭兒雙手撐著桌面,低頭死死盯著米紅莉。說實話,此時我很緊張,生怕項頭兒壓不住火,一拳掄扁那張涂抹得嬌艷的臉。
米紅莉坐在那兒,很淡定地揚頭地瞇眼,在項頭兒兇狠的目光中得意了一會兒,說:“喲,看你惡狠狠地像要把我吃了似的,拉你的民警下水?誰呀?你是說大昆?噢,我還真忘了他是你的民警,怎么啦?你不是紀委的人吧,那我實話告訴你,我愛上大昆了,怎么著吧!你處分他也好,開除他更好!就是他將來乞討流浪分文沒有我也跟定他了,就是還得求求你項大所長,做做他媳婦的工作,離婚吧。你幫我這個忙,我會感謝你八輩祖宗的!將來我一定請你吃喜糖,喝喜酒!怎么樣?我可是真愛大昆的!”
“愛!你也配說,你不怕玷污了這字眼!”項頭兒氣得語無倫次。我意識到,這個回合,項頭兒沒有打敗米紅莉。
回到所里,項頭兒強壓怒火找來建國副所長,讓我倆兒去完成趙大昆未竟的事業。感到氣氛有些悲壯,我笑嘻嘻地說:“項所,這活可不是好活,這不是往火炕里推我倆嗎,我光棍一條成了那小娘們的俘虜好辦,建國哥,你可得注意點!“
建國拍一下我腦袋,問:“有時間要求嗎?”
“沒有,但要盡量快,一般的美容院都是女顧客多,可她這為什么正好相反,我倒希望她不是違法經營!”我們走到門口,項頭兒又追過來一句,“記住血的教訓,你倆不許單獨行動!”
經過幾天深思熟慮反復推敲,項頭兒最終決定還是和玉芝談談。大昆總是唉聲嘆氣地在所里反省也不是那么回事。這回項頭兒不知怎么想的,他通知了雪柳姐,或許覺得鐘琪一個女的力量單薄吧。后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多愚蠢的決定。
來到大昆家,玉芝仍然摔摔打打地沒完,也難怪,誰攤上這事不氣個半死。
我搶過玉芝的拖布,說:“嫂子,我來幫你。”鐘琪收拾桌上一片狼藉的碗筷,自強洗了塊抹布去擦沙發。我們幾個全力配合著項頭兒。雪柳見再沒什么可干的,拉住玉芝的手說:“嫂子,坐下來歇會兒吧!”
玉芝像見了久別的親人似的抽抽咽咽。
過了一會兒,項頭兒陪著十二分小心說:“嫂子,我們今天一是來跟你匯報,二是來跟你請示,現在大昆已被關禁閉了,下一步你有什么要求,告訴我,我跟分局紀委說,一定給你出這口氣!”
“開除他!法辦他!”抽泣著的玉芝嚇了我一跳,這女人怎么這么狠。
“嫂子,這事往重里說,辭退是夠的。可法辦不夠。我看你對大昆還是有感情的,你只要不追究,就不會從重。我看,你為了這個家和孩子考慮考慮,能不能……原諒大昆這一次。”項頭兒盡量斟酌著。
“我原諒他?我怎么原諒他!這個遭天殺的,我為這個家,上有老下有小地操碎了心,他,他還背著我干出這不要臉的事兒,你說他還有良心嗎?”
“嫂子,大昆對你還是蠻有感情的,禁閉這些天他死的心都有。要么,你就原諒他這一次,就當他一時沒把握住,一不小心擦槍走火了,給他個立功贖罪的機會。”
“什么?擦槍走火,虧你想得出!你們男人沒個好東西,你這樣的所長帶不出什么好兵。你去問問雪柳,你擦槍走火一回,她干不?”
雪柳姐立刻弄個大紅臉,生氣地瞪著項頭兒說不出話。自強和鐘琪吃驚地大張著嘴,就像兩條被人拎出水的魚。我急忙上前解圍,說:“嫂子,你的打擊面別太寬了,咱就事論事,啊!”
項頭兒“撲哧”一下樂了,樂完,臉又“呱嗒”撂下來,說:“嫂子,我今天把話挑明了,敲鐘問響,你到底對大昆還有沒有感情?還想不想繼續過?要想,就原諒大昆這次,不想,你就狠狠踹上一腳,正好把大昆踹到米紅莉懷里。米紅莉可是動了真情,發誓就是要飯吃都要跟著大昆,拉開架勢鐵了心是要和你搶大昆來了,這會兒,她那邊急得跺腳、蹦高,正盼著你這一腳呢!何去何從,你自己掂量吧,我可沒時間天天陪你倆玩‘過家家’。”
我暗自佩服項頭兒的伶牙俐齒,玉芝果然被他鎮住,雙手掩面像只蚊子似的嚶嚶直哭。
項頭兒沖鐘琪和雪柳擺下頭,小聲說:“趕緊趁熱打鐵。”又捅了一下有些傻愣在那兒的我和自強,說:“傻小子,玉芝現在恨不得讓所有男人都去當太監,還不快撤!”
后來,玉芝經過痛苦的抉擇,還是原諒了大昆。分局紀委也作了處理決定,調大昆去邊遠的農村派出所。之所以從輕發落,是紀委調查米紅莉時,米紅莉死活不承認,她說趙大昆搞男女關系,和誰搞了?和誰搞你們找誰去,別來敗壞我的名譽,我告訴你們,這回你們不給我恢復名譽我連你們和趙大昆一起告。
嚇得紀委的幾個弟兄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嘿,這小娘們兒!”我聽出來,這回項頭兒的話里有幾分贊許。大昆畢竟是一起摸爬滾打了多年的弟兄,誰能忍心看著弟兄落難。所以,當我和建國副所長終于摸清了情況獲得了證據,趕回來向項頭兒匯報時,我沒有了往日屁顛屁顛的興奮勁兒,語氣也莊重而中性起來。原來,“紅粉佳人”的確是做美容的,但米紅莉又同時養了一批賣淫女,以備男顧客的不時之需,做完美容,有特殊需要的可以領走賣淫女。這是“紅粉佳人”招攬男顧客的獨門絕技了。
“米紅莉在鉆法律的空子!查封,停業!”項頭兒毫不猶豫地下了命令。
查封“紅粉佳人”時,米紅莉哭了,她掛著一臉的淚珠,倒有那么點兒梨花帶雨的味道,她哭著說:“項大所長,我一個女人撐起這么個門面容易嗎?”
米紅莉的腔調哀婉凄切,就是鐵面心腸的人也會被撫弄得心弦顫顫發音。項頭兒果然緩和了口氣,說:“米總經理,你聽好了,第一,今天是讓你停業整頓而不是取締;第二,做生意要守法經營,你很聰明,但在我新華轄區,任何規避法律的圖謀都不會得逞,希望你把聰明用到正確的地方;第三,只要你守法經營,你立刻就會成為我們的保護和服務對象,或許,還可以成為朋友,這不好嗎?”
至此,這起桃色事件總算應該落幕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我親愛的項前所長最終仍然沒有逃脫噩運,成為了這些桃色事件的最大受害者。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一天天挨過去,當我突然意識到什么時,才發現項頭兒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是的,雪柳姐好長一段時間不來所里了,原來還以為他倆的感情已得到進一步升華,可以去更隱秘的所在進行切磋了,現在看來不是。
我實在不落忍看著項頭兒一天天憔悴,便自告奮勇說:“項所,我知道你為什么事鬧騰,一定是又出狀況了,我先去雪柳姐那偵查一下,怎么樣?”
“好兄弟,兄弟啊!”項頭兒親切地拍拍我肩膀,或許感到這樣還不足以表達他的心情,又一把攬過我,手在我頭上揉搓了一下。上次被薅掉的一小塊頭皮已結了個亮亮的小疤。
我當然又要去請雪柳姐喝咖啡。
雪柳姐說:“小壯,是你們項所讓你來的吧!”
我說:“不是,真的不是!”
雪柳姐拿精致的小匙攪動咖啡。這對話、這場景和以前都一樣,應該承認,我還是一只小黃雀,尤其不善于把握眼前這樣的局面,所以仍然是想到哪說到哪兒,想到什么說什么,我想這或許正是雪柳姐比較信任我,拿我當她的親弟弟的原因吧。
我說:“雪柳姐,我感覺你和我們項頭兒之間好像出了點什么事兒,是不是怨我們項頭兒啊,你告訴我,我回頭好提醒他,讓他改掉毛病,做得讓你更滿意。”
雪柳姐苦笑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咕咚喝下一大口咖啡。我讓她的神態和舉動嚇了一跳,我說:“雪柳姐,你別嚇唬我,你和我們項頭兒不可能結束,那樣太可惜了!”
一顆大滴的淚突然就毫無征兆地飛上了臉頰。她沒有擦,就那么掛著那滴淚深深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算了,你也不是孩子了,我就跟你說說我的想法吧。”雪柳姐終于打開了心扉,“也許我是個理想主義者。你別怨姐,一切都是沒辦法的事,誰都沒有錯,要說錯的話,那就是你們項所不該選擇讓人變得這么復雜的行當,或者說我不該選擇跟你們聯系這么密切又保持一定距離的職業。可是我倆都選擇了,為了安身立命,混口飯吃,還都屁顛屁顛地忙得不亦樂乎,干得熱火朝天。你不明白?那我再說得明白一點兒,我把你們警察這職業或者說我把你們的項所看得太清楚了。我喜歡過簡單的生活,可你們警察的職業太復雜了,復雜得可以瞬間改變一個人,塑造一個人,就像大昆那么老實的一個人。這復雜讓人無法準確去把握一個人,就像你們項頭兒……”
我的心突然就狠狠地漫滿了悲涼,雪柳姐又說什么我沒有聽見,他們應該怨誰呢?還得怨那起桃色新聞吧。
這一切全都起緣于此,這看似偶然的、不經意的小事件,給項頭兒和雪柳姐造成了這么大的傷害,誰能說清?現實中又有多少這樣偶然的、不可預見的、讓人常常忽略不計的小事情、小物件突然間就成為我們生活中感情中甚至生命中的雷區呢?
項頭兒來電話了,他急不可耐地問:“有什么好消息告訴我?”
我把手機從耳邊移開,愣愣地捧在眼前,像捧著一堆炭火。我慨嘆自己命苦,更慨嘆項頭兒命運不濟,似乎看見了電話那邊項頭兒望穿秋水的目光。我求救似的望著雪柳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項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