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土
一紙榜文笑散了籠罩在四鄉八村好些天的烏云。
哈呀!誰說官家不通情理?這不,我們一喊鬧,真不讓大伙兒走了,多好啊!是呀,誰愿意離開母土,背井離鄉,到那地老天荒的遠方過日子?金窩銀窩丟不下咱這窮窩呀!這下可好了,不再犯愁了。走,快到大槐樹下登個記,官家榜上說,登記了就可以不走。花戶們相擁著說說笑笑走出村子。花戶?怎么這個說法?生疏吧?是生疏,說透了也簡單,就是曾經的社員,如今的村民,常說的老百姓。不過,當人家打下江山的朱和尚坐在龍椅上時,造了戶口,也就有了花戶這個說法。在花戶們眼里,這一天的開頭太好了,晴朗得沒有一絲絲的云彩。
天說變就變,花戶們常說,老天爺的屁股溝子——摸不著。可是,云聚在大槐樹下的花戶喝茶、聊天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感到天要變臉,還當成官家也很仁義,怕咱熱,怕咱曬,讓咱在樹蔭里歇著,還喝糖茶,等著給咱戶冊。拿到戶冊就能回家安居樂業了,嘿嘿,官家可真是天高地厚。戶冊遲遲沒有到手,也沒人焦慮,反正這一前晌的活兒是耽擱了,過早地回去干啥?還不如就在這樹下喝他的糖茶,歇咱的身子。不喝白不喝,喝了又白喝,白喝誰不喝?喝吧,就喝他個騎著毛驢拄著棍,舒坦一會兒算一會兒。有人神說海論,有人捧腹大笑,有人卻三碗下肚,甜甜蜜蜜打起了盹,夢見天上掉餡餅啦……
天上沒掉餡餅,卻變臉了。不過天變臉的時候和天沒有一點關系,大大的紅紅的日頭仍然高高掛在一絲絲云彩也不見的藍天。是急促的馬蹄聲和漫天飛揚的塵土宣告著天的變臉,匆忙閉了嘴、斂了笑、瞪起眼的花戶,猛然發現自己已被圍困在當間。不由分說,雙手全都被捆綁起來,趕著,喊著:都走,一個也不剩,全都走!
花戶們猛然醒豁了,糟糕,被官家日哄!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不走不行了,衙役們喝罵著甩動皮鞭,像趕牲口一樣趕著一步三回頭的花戶。花戶們沉重的腳步實在不快,可隨著日影的移動,也漸漸走遠了。遠了,遠了,遠得房屋居舍什么也看不見了,唯有那棵高高的大槐樹還露著隱約的梢尖。這就遺留下了那句傳續了幾百年的心結: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不過,那時候被捆綁著、吆喝著走的人們絕沒有要留下啥民謠的心思,一個心眼的犯愁才是最真實的。
突然,緩慢的行列騷亂起來。衙役吼喊著撲了上去,手中的皮鞭甩起,落下,抽打開來。引發騷亂的是啞婆,啞婆是社頭背著的。早些年,早早些年,啞婆就老了,老得兒女們都先她而去了,老得一雙尖尖腳再也無法支撐她枯瘦的肢體。孤獨的婆子苦呀,該咋熬煎往后的日子?社頭過來了,壯實的社頭將啞婆背了過去,過成了自家的老祖母。官家要移民了,社頭不愿意走,老祖母更是咬碎牙也不挪窩。管家說不走登個記,社頭就把這朝不慮夕的老祖母背來了,背到這大槐樹下登記來了。可是,咋會料到風云突變?自個不走不行了,也不能扔下這老祖母不管哇,走吧,就背著走吧!
走得一步三回頭,走得只能看見樹梢梢了,不知這一去哪一輩子才能回來。淚水不由得就在社頭眼眶里轉著,可他還是橫著心走著,不能慢,慢了就要挨衙役的鞭子。自己挨幾下沒啥,千萬不能讓背上的老祖母受這份罪。孰料,就在這當口,啞婆卻吱呀叫著掙脫他,落地即跑,跑不幾步,跌倒了。沒待她撐起,衙役跑過去,皮鞭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啞婆不睬,顫抖著,直向路邊的田里快爬。社頭轉身擋時,已經遲了,啞婆的頭發被抽散了,額頭暴起的青痕滲出了血。衙役又是一鞭,啞婆胳膊一彎,身子跌在地上,疼得發抖。可依然伏著地往前爬著,爬到田里,揪展襖襟就朝里頭扒拉黃土。
社頭愣了,花戶愣了,連衙役也愣了,手中高舉起來的皮鞭再也抽不下去。一雙雙眼睛定定地瞅著啞婆,不知她這是啥意思。啞婆裹起黃土,把目光射向社頭,社頭明白那是讓走。他要她放下黃土,她不放,哇哇叫著,是催著趕路。社頭只好鞠身又將老祖母背起。
騷亂過去了,社頭背著老祖母和老祖母裹著的黃土繼續前行。
翻山越嶺。
越嶺翻山。
疲憊的花戶們艱難地拔步。
日落日出。
日出日落。
疲憊的花戶們艱難地拔步。
……
艱難地拔步的花戶不再蠕動,他們落腳在了汶水邊。河水輕輕悠悠,岸草綠綠茵茵,似乎在說,安家吧,這里插一根枯樹枝也會發芽、長大。河邊撐起一個個瓜庵般的草棚,那就是這群花戶的新家、新村。落臥進新家的花戶們,剛開始還囑咐膝邊的孩童,記住:有人問你家在何處,就說山西洪洞大槐樹。然后就趕緊除雜草,墾田土。
然而,出過幾個日頭,河邊的田地里沒了人影,草庵里沒了動靜。花戶們躺倒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躺倒了。躺在草棚里囁囁息息的,河邊上死靜死靜的。是呀,人常說好漢抗不住三潑稀,離家后沒有一個人不鬧肚子,到這里更是,到了這汶水河邊更是鬧騰得沒完沒了,連屎尿也不分了。花戶們沒有一個還爬得起來!躺倒的眾人慌了,再這么拉下去還不把性命都撂在這異域他鄉啦?
花戶們犯愁,社頭更愁,愁這一難怎么能抗過去。只是,自己拉得連身體也撐不起來,哪里還顧得上眾人的生死!別說社頭,就是那個一路搖晃皮鞭的衙役,這會兒也不再兇神惡煞,也展展貼在地上無可奈何地喘息。四野恢復了先前的靜寂,唯有汶河還是像往昔那般流淌,可跳蕩出的不是笑聲,倒似一聲接一聲的哭泣。
在哭泣中昏睡過去的社頭,迷迷糊糊又在哭泣聲中醒來。迷迷糊糊覺得有人拉扯自己。是,有人,不是別人,是那個從自己背上一路馱來的老祖母。她捏了一撮那裹在衣襟里的黃土,塞進他的嘴里,要他咽下肚子。往日苦澀的土,今日卻透著清涼的甜味,舌尖一觸,就化了,融化在嘴里,融化在體內,社頭覺得少有的通泰。他微閉著眼睛,消受著這渾身的通泰。過了好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眼前卻不見了塞給他故土的老祖母。
老祖母呢?
老祖母在艱難地爬動。爬進每一個草庵,將衣襟中那一撮又一撮的黃土塞給一個又一個快要斷氣的人。衣襟里的黃土少了,更少了,沒了。她坐起來抖了抖,又捏了一撮,朝前爬去。老祖母爬破了褲子,爬破了袖子,爬得臉上的皺紋扭曲成了難言的痛苦。痛苦的老祖母爬進了最為闊大的草棚,里頭躺著那個曾用鞭子抽打她的衙役。那衙役癱臥在地上,沒了一點點的惡煞,閉著眼睛沒有再睜開的氣力,更別說再用鞭子下手打人。老祖母愣怔一下,還是蠕爬進去。她顫抖著手掰開衙役的嘴唇,使勁將那最后一撮黃土塞了進去。
社頭掙起了身子,那神奇的黃土讓他有了站立的力氣。他搖晃出草庵,去找老祖母。搖晃過一個草庵,又一個草庵,老祖母終于出現在臉前,卻已閉上了眼睛。她沒有力氣再爬動了,就躺倒在衙役的身邊。
社頭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社頭的哭聲驚醒了衙役,衙役哭了。七尺男兒哭得像婆娘那樣放聲長嚎。
……
河畔草庵里的花戶全醒過來,哭聲驚醒了他們,他們全活了。唯有啞婆那個老祖母沒有逃過這場水土不服的災難,成了第一個死在汶水邊的先人。
是老祖母的那抔故土救活了花戶。花戶們都說那土是母土。
汶水河邊堆起了第一個墳塋,是花戶們一捧一捧堆起的。不用官家發的鐵鍬,就用手,用自己的五個手指頭挖土,捧土,給用母土救命的老祖母堆壘一座墳塋。
墳塋堆成了,高高的,如同一座峰巒,從那泥土的頂端似乎就能瞭望見大槐樹的梢尖。社頭的手磨破了,花戶的手磨破了,衙役的五個指頭血淋淋的了。
最后一撮土覆上了,第一個撲通跪倒的是衙役,一頭磕了下去,額頭就流出了鮮血。身后緊跟著跪倒了一片,跪拜救命的老祖母,和她帶來的那一抔母土。
跪拜母奴
我極不情愿使用母奴一詞,只是不用母奴一詞,這個世界上還真沒有任何詞語能夠活畫我的母親。然而,一寫下母奴我的心肝就如同被利刃戳穿一般,殷殷鮮血汩汩流瀉,令我痛苦不堪。
在能找到的各種辭典上,和奴搭界的詞語不少,但是,每一個都讓人下眼小瞧:奴隸、奴仆、奴婢、奴才、奴化,無一不是貶義的。我將母親比作母奴,是取了其中奴仆一詞。我將母親比作母奴,等于說母親是我們家的奴仆,也是我的奴仆。我極不想用這個不雅的詞語,可也不想遮蓋母親作為奴仆的家庭事實,只能滴著血寫下這些文字。
母奴是對母親的真實寫照
母親八十多歲了,已進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生階段。父母撫養兒女長大,兒女反哺晚年的父母天經地義。然而,在我的家里卻一如先前,父母仍然將我視為小寶寶,掛牽著我的飲食冷暖。
午間,母親說咱吃裹皮面,沒容我答應就忙碌開了。知子莫過母,她最了解我的口味。雖然進城四十余年了,但還是個鄉村人,粗布衣盡管不穿了,可家常飯還是離不開的。裹皮面就是在玉米面或者高粱面外頭,裹上一層小麥面,滑溜順口地將粗糙的玉米面、高粱面送進肚子里去。這是窮困年代善待口舌的粗糧細作,先要和好白面,放在一邊“醒”著;接著燒開水燙那被裹的玉米面或者高粱面,然后將白面搟開,把燙好的面擱到中間包裹住猛壓。橫壓一遍,豎壓一遍,又斜壓一遍,壓得里里外外的面確實緊貼一起,這才搟薄、切開。無疑,這裹皮面要比一般的面條費勁得多,費時得多。可我的母親寧愿辛勞幾倍也要為她的兒子做出可口的飯來。
剛撂碗,母親已端來了泡好的山楂水。說是今天的面硬,喝點山楂水消食開胃。你看,母親把她的小寶寶呵護得多么周到。可是,你千萬不要以為她那個寶寶還是個需要照料的孩童,實話說吧,在下也已年逾花甲。花甲之年還享受著小寶寶的待遇,你說我幸福不幸福?我心里一熱,淚水涌出了眼眶,趕緊抹一把,莫讓她老人家看見。我心里不時翻卷著熱浪,就是這熱浪翻卷出了“母奴”二字。這兩個字讓我幸福無比,也讓我愧疚無比,羞愧無比!
痛苦的童年歷練出母親
勤勞的習慣
從臺灣回到家鄉的爺爺這么評價母親,他說,你媽走到哪兒都受歡迎。
我品味過母親受人歡迎的原因,很單一,就是勤勞。而且,勤勞到了經常迷失自己的角色。做兒媳,她侍奉爺爺、奶奶;做母親,她照護兒子、女兒。這是正常的,可是,做客人,她也是腳不停,手不閑。遠的不說,就說近日去老姨家吧!進門落座,老姨為我們擺出了水果,我們吃著,說著,其樂融融。正說得熱火,不見了母親。一轉臉和老姨一起出來了,一人端著兩杯水。母親又忙上了。
在這個世界上勤勞的人的確不少,但多是帶功利性的。種田的勤勞,那是為了從地里多收幾顆吃食;打工的勤勞,是想把別人的錢裝進自己的口袋;至于在部門機關的人的勤勞,看似高尚,其實也是異曲同工。說透了,這些勤勞都是功利性的,甚至是迫不得已的。唯有母親這勤勞才是心甘情愿的,才是毫無雜念的。我以為勤勞里面,母親的勤勞是純粹的,本真的,最為令人稱道的。
母親這勤勞絕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后天賦予的。說透了,是后天強加給她的!她接受這勤勞的過程是一段艱辛痛苦的人生磨煉。
母親出生在一個相對富裕的農家,一落地就“掉在福窩窩里了”。這話是母親的姥爺說的,我叫他老爺爺。我剛上學時,這位留著白胡子的老爺爺就去世了。他的去世令他的兒子,我的老舅悲痛非常,哭著一次次地傾訴他老人家的艱辛人生。他的傾訴我那時聽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不過卻因為記憶的天空十分明凈,而留下清晰的印象。成年后我終于明白了,那個留著白胡子,拄著拐杖,領著我從村巷里走過的老頭,是一個用自己的拼命勞作改變了家庭命運的農人。農人的本分是種地,他也一樣。別人種麥子,種棉花,他也種麥子,種棉花。種麥子,是為了有飯吃;種棉花,是為了有衣穿,多余的還能夠賣了換錢花。所不同的是,他收了麥子還要緊趕著種一茬玉米。所以,他不僅像別人那樣賣棉花換錢花,還賣糧食換錢花。他花錢和別人大不一樣,別人有了錢就蓋新房,置家當,而他卻把子女送進了學堂,也就等于大把大把地將血汗錢送給他人。且不說我的老舅進了山西大學堂,就連他的妹妹,也就是我母親的母親也慶幸進了當時的女子師范。上個師范學校,如今看來很是俗氣,可在那時卻金貴得如同皇冠上的明珠。
母親的母親年輕美貌,且是時尚的知識女性,這才有可能嫁給母親的父親。因為,母親的父親不僅是富家子弟,而且也是個有學識的青年。他和我的那位老舅同樣都在山西大學堂讀書,家境富裕,才學出眾,在四鄉八村便成了很有名聲的高枝。這高枝自然不是誰家姑娘都能攀附的,唯有母親的母親這樣有學識的新女性才有資格,也才能走進劉家的高門樓。母親出生在這樣高貴的門第,所以,她的姥爺說她“掉在福窩窩里了”。如果母親就在這個福窩窩里泡大,那可能會是另一種架勢。可惜,上天偏偏要讓母親成為奴仆的模樣。因而,一個早晨醒來,幼小的母親那明凈的天空布滿了烏云。她的母親握著她的小手說自己要到很遠的地方去,要她管好自己,還要帶好弟弟。母親忽閃著水靈靈的眼睛說,她離不開母親,要和她一起去。母親的母親流淚了,說那地方只能她一個人去,小孩子不能去。母親后來回憶,她不知道什么地方她不能去,更不懂得人還會死,只當是母親要扔下她去很遠很遠的親戚家。她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惹惱了母親,母親才不帶她。她難過得大聲哭喊,哭得她的母親也哭。她的母親不哭了,她哭得更響了!她的母親就這么走了,無論她怎么哭喊也喊不醒她的母親。
母親的福窩窩眨眼功夫就破碎了。她的父親還算是有些能耐,一心要縫合她那福窩窩。那時他在縣太爺的任上,縫合那福窩窩不是難事,只是縫合的結果,僅僅彌補了那個窩的外殼,卻往里面塞滿了苦楚。母親的父親續弦了,他又有了一個家,可母親那逝去的福分再也找不回來了。
母親的奴仆生涯就從那個幼小的時候出發上路。
母親的繼母是個黃花閨女,一進門就拉扯她姐弟倆,當然不是個滋味。母親雖然不滿十歲,可是拉屎撒尿這麻煩事情自己已能獨立完成。弟弟卻不行,剛剛會走路,剛剛學說話,拉屎撒尿都需照料。母親記著姥姥的話,就照料弟弟,白天拖著他在外面玩耍。他要拉屎,就給他解褲子,給他擦屁股。晚上卻不行,母親畢竟還是個孩子,一躺下就睡著了,弟弟的屙尿就成了繼母的事情。還沒有熬夜習慣的繼母自然缺乏應有的耐心,呵斥的聲音便常常驚醒我的母親。母親提心吊膽地驚醒,蒙住頭再提心吊膽地睡去。記得那一回母親姐弟倆跟隨繼母去她娘家,夜里不識時務的弟弟居然哭醒了,他憋不住了,要屙。哭聲攪碎了繼母甜蜜蜜的夢境,頓時生怒,提溜起他就撂到了黑洞洞的屋外。母親是從弟弟的尖叫聲中醒來的,醒來就聽到繼母的母親喝斥繼母:“你個挨刀子的心咋這么狠?你要把人家娃嚇死啊!”
長大后母親時常回味舊事,想起這一幕心就揪得疼。繼母的做法太出圈了,才會讓她的母親也看不下去。弟弟是不是嚇死的,沒人去判定,反正沒過多久便死了。死得讓母親淚流難干,她記著母親的囑咐,要她帶好弟弟。弟弟卻死了!過去她常盼做夢,好去夢里見見母親;如今,她怕做夢,夢見母親也不敢走近那和顏悅色的面孔,她無法向母親交代,為什么身邊沒有弟弟。從那時起,做夢都成了母親的負擔。
母親更可怕的還是白日,白日她無法回避繼母的面孔。弟弟死后,繼母的面孔在她看來怎么都是兇險的。即使笑,那笑容也像夏天的艷陽,說不定一轉臉就會風云突變,響雷閃電。母親提心吊膽地度日,小小年紀就洗鍋刷碗。急急慌慌干完這些活兒,她就趕快溜出屋外。溜出去不是白溜,要有個由頭,春夏里她是去剜野菜,秋冬日她是去撿柴禾。她不敢回家早了,早了要面對那兇險的臉;她不敢回家晚了,晚了那兇險的臉會更兇險。
提心吊膽的日子,磨煉著母親作為一個稱職奴仆應有的勤勞,還有最為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逆來順受的心態。
苦難是母親成長的沃土
對于繼母的那種做派,鄰居喜歡用“糙磨”一詞評判。糙磨是鄉親們的土話,意味從字面可以品出:粗糙的磨礪,哪能是好受的?說普通些應是虐待。其實,我不這么認為,也沒有把母親的繼母看得那么兇險。我倒以為繼母只不過是守住了自己的本分。試想,一個黃花閨女嫁給一個后婚男子,進門就拖起兩個孩子,這突如其來的角色轉變豈是容易的?當然不是,繼母還沒有從既定的思維模式里掙脫出來,帶著瀟灑自在的心緒卻要面對拖泥帶水的現實,心里怎能好受?我不知道當年媒人是如何向繼母說姥爺的,猜想她一定會說跟著縣太爺能夠過錦衣玉食的好光景,當太太;絕不會說過門就要守空房,還要給小崽子擦屁股,洗尿布。這樣繼母的理想與現實就形成了強大的落差,生活的落差自然要變成感情的落差。人的情感如同河水,落差越大,聲響越大。河水的落差,形成了人們百看不厭的瀑布;可繼母這情感的落差降臨在母親頭上卻是痛徹心肝的苦難。
母親領受這苦難也有極大的落差。倘若她一曉事面對的就是繼母,一直沒有享受過溫柔的母愛,心態肯定是另一種樣子。遺憾的是,母親不僅享受過母愛,而且她那受過詩書熏陶的母親,對她的呵護比艷陽里三春暉澤還要溫潤。突然間天地就變了模樣,艷陽沒了,春暉散了,烏云壓頂,這強烈的落差她如何能經受得了?如果說,繼母的出現是烏云在頭上翻旋,那弟弟的夭折就是霹靂在耳邊轟鳴,母親提心吊膽也就無法幸免。
母親說自己愛哭,哭得淚都擦不干。那是她見到了去看她的姥爺。她撲在姥爺的懷里哭,哭成了淚人。哭得姥爺無法走,姥爺要走她就往他懷里鉆。姥爺只好把她帶著一起走,帶回了姥姥家。姥姥、姥爺都是親的,不會有人糙磨她。姥爺、姥姥還有個老生女兒,二老待這個孤苦伶仃的外甥女兒和自己的女兒一樣親。母親和只比她大一歲的姨姨玩起來無憂無慮,歡快得如同春暉里的燕雀。可是,回到家里,回到姥姥的跟前就不是一回事了。姨姨可以毫無顧忌地鉆進她母親的懷里去,撒嬌、打鬧,甚至一不如意就又哭又喊,她不能。不是姥姥容忍不了她,而是姥姥和母親之間的距離阻礙著她。倘若走進心靈的細微處窺視,姨姨在母親懷抱的放縱也會讓母親流淚。她回想起自己的母親,那溫暖的懷抱才是自己的理想樂園,然而,她卻早早失去了。失去了母親的懷抱,她就失去了幸福的童年。即使母親瞅著姨姨撒嬌不流淚,心里也會酸溜溜的。無疑,那滋味有說不出的難受。
可就是這難受,母親也害怕失去,還需小心翼翼地呵護。她怕自己的不慎沖撞了姥爺、姥姥,他們將她趕回提心吊膽的家里。在她看來,小心翼翼比提心吊膽不知道要強多少倍。她那時的舉止應該用村里人的一句話說明:識眼色。大人高興,她就高興,多說幾句話;大人不高興,她高興也不高興出來,話也不多說。更為重要的是,她搶著干活,掃地,抱柴,燒火。沒有人讓她干,姥爺、姥姥不會把這苦命的孩子當做仆人使喚。她自己要干,她沒有以為那是仆人的活計,只覺得干活才會討人喜歡。討人喜歡,就不會淪落回提心吊膽的家里。因為回到家里,即使提心吊膽,也還少不了要掃地、抱柴、燒火……
奴仆的種子不知不覺在母親的心田里發芽了,生長著,及至母親嫁給父親,那種子已長成一道風景。一街兩巷的人在響亮的爆竹聲里都跑來觀看喬家娶回的新媳婦,卻沒人看得出那風景里行走著奴仆的轍印。順著這轍印的運行,一個破敗的家庭將會走向五世同堂的輝煌。
母親進入了演繹奴仆的年代
母親正式演繹奴仆的年代應該是從1959年開始。開頭的原因是我的那個留著白胡子的老爺爺去世了。他一生奮斗的結果是自己成了孤家寡人,這可能是他始料不及的。母親不止一次地給我講過,老爺爺一看到出入衙門的人就眼紅。他在田里拼死拼活下苦勁,謀求的就是掙了錢供子女上學讀書。上學當然不是他的目的,目的是要后人在衙門里出入。他卻不知道官差不由己,出入衙門的子女會失去床前行孝的自由。他明白這個道理時是血汗泡出的籽實為他換回了苦果。那時,他的長女,也就是母親的母親,躺在床上無力掙起枯瘦的肢體,發出的微弱聲音是想見見自己的夫君。這愿望怎么也不能說高,偏偏這不高的愿望也沒能實現。他的夫君此刻正繁忙在打鬼子的前線,無法走脫,待脫開身回來,妻子卻永遠閉上了遺憾的雙眼。他流淚是必然的,而在他流淚前有一位老人卻被女兒那微小的請求揪得心痛,抹了一把又一把的淚水。官差不由己的俗言老爺爺從此時就有了深入骨髓的體驗,他有沒有想到這體驗后來會應驗在他的身上?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躺進棺木里兒女們才一個個從山南海北急慌慌趕回來。他的喪事熱熱鬧鬧地辦了,辦得風光體面。別的不說,那柏木雕花的棺材是四鄉八村很少見的,僅就這一點看,老爺爺和土地較這一輩子勁是值得的。他安息了,可是兒女們卻安然不了,個個如坐針氈。因為炕上還躺著一位老人,她雙目失明多年了,離開了拐杖寸步難行。她就是母親的姥姥。哪個子女也無法撂下工作與老人成天廝守,行孝床前。再說,那年頭高喊著政治口號,一切的個人都應服從國家,服從的結果是老爺爺剛剛啃過的苦果又交給孤苦伶仃的老奶奶接著啃。
老奶奶沒有啃苦果,是母親挺身而出了。母親見大伙兒愁眉不展,低低地說:“我伺候姥姥吧!”然而,就是母親這低低的聲音,多少年后令舅舅、姨姨記憶猶新,都覺得那是挺身而出!事后看來,說母親挺身而出并不過分。戰爭年代的那挺身而出預示著犧牲,至少也會有一場禍殃,少到底也得吃點苦。母親那低低的一聲就標志著她和苦日子糾纏在一起了。她帶著我的兩個妹妹住到姥姥家里,從此與她老人家朝夕相伴。僅僅是伺奉老人、投帶孩子也還罷了,還要下地干活,干生產隊里那成年累月也干不完的農活。春鋤在寒風中掄镢,夏收在烈日里揮鐮,秋播的時候只嫌白晝太短,恨不得趕上日頭拴住它。別人也忙,可忙了地里不忙家里,家里有老人幫扶哩!母親家里沒人幫扶,只有臥床難起的姥姥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別人走出農田閑歇著腳步悠然行走,母親卻是一溜小跑,恨不得一步跑回家里,立即燒火做飯,給老老小小一個熱火妥帖。那年月母親真真是滿面塵灰煙火色啊!那就洗洗,就刷刷吧,可哪里收拾得凈呢?剛被月亮收拾去,又被太陽送將還。
僅僅這樣忙碌,還是一般的辛勞。父親當著個小學校長,卻被指派到幾十里以外,家事無法過問,連擔水、磨面這樣的活兒母親也得干。這樣的活兒別的女人都不干,除非像母親這樣的男人在外的女人,才把自己變成男人去干。女人真能變成男人嗎?不能,干這些活兒憑的全是力氣啊!
鄰居局長就是見到女人遭殃一激動扔了工作回家種地的。局長一次回家已經天黑了,屋里黑洞洞的,以為沒有人。這么晚了這娘兒們能到哪兒去?伸手輕輕一推,屋門吱扭一響開了。隨著這一聲響動,屋里哇哇地響起尖利的哭聲,蜷縮在炕角的女兒尖叫著哭喊。局長趕緊答話,點燈,說別怕,是爸回來了!燈點著了,戰栗的女兒看見真是爸爸,撲在身上哭得更厲害了。哭得局長止不住流淚,流著淚問,你媽呢?女兒說是搭硙去了。搭硙就是磨面,這么黑了還不回來?不由得心頭一揪,抱起女兒就去找老婆。
天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深一腳,淺一腳,局長走得心急火燎。找到一座硙里沒有,再找一座還沒有,趕找到第三處時,看硙的老頭說走了。轉身就往回緊趕,未進家門就聽見老婆撕扯著嗓子喊叫女兒的名字。女兒應了,老婆喊鬧著死女子你跑哪里去了,嚇死媽了!說完,嗚嗚地哭了。
就在這天夜里,局長下定決心不當局長了。自己在外頭風光體面,老婆孩子在家里遭殃受罪,何苦呢!局長真把決心變成了行動,這一行動局長就變成了農民。變成農民的局長風里來雨里去,與莊稼打了半輩子交道。苦也罷,累也罷,他啥也不說,只是臨到晚年干不動了,看著我的父親從眼前走過去就嘆息:那年要是不回來就好了。因為我的父親每月都有退休金,日子過得在他們看來很是滋潤。這話不知父親聽到沒有,卻傳到我的耳朵里了。我很為父親幸運。幸運的父親也感到了晚年的幸福,但是我沒有好意思問過他,這幸福是如何呵護下來的。我始終認為是母親用自己的受累遭殃呵護了父親的幸福。
還從磨面說起。母親磨面的水硙離村子很遠,她個頭不高,要挑起擔子很難,就肩扛布袋。布袋里的糧食少也在五六十斤以上,再少就無法轉動一次水硙了。路遠,一布袋糧食壓在肩頭越走越重。那就歇歇吧,不能歇,歇著就要把糧布袋放在地上。放下來很難再扛上肩,只能咬著牙飛跑。母親在前頭飛跑,四五歲的二妹在后頭猛追,追不上就喊媽等她。媽聽見了卻不敢停下腳步,跑得更快了,為的是早一點趕到再回來抱女兒。二妹見媽媽不應,哭了,淚眼一迷糊,跌倒了。哭聲更高了!母親知道她跌倒了,可也不敢撂下那沉重的布袋啊!她還是飛跑,跑進硙里,扔下布袋,往外飛跑,跑去抱跌在地上的女兒。就是那一次,二妹摔傷了筋脈,幾乎有一年的時間走路都一搖一晃的!
母親這么艱難地苦熬著日子。
母親拯救著饑餓的家人
誰也不會料到,充滿熱情的人們會是在多快好省地奔向大饑餓。都以為這是給自己也是給別人創造好光景,于是就高喊著多快好省的口號奔跑。哪會料到竟是以極快的速度跑進了大饑餓的歲月,突然間就身陷困境了?從后來我閱讀的資料看,我們家鄉是餓死人最少的地方,可是,最少也不等于沒有餓死人。最先餓死的就是老弱病殘,而母親每天一睜眼看到的除了老弱病殘,還是老弱病殘。我們這些老弱病殘沒餓死真是萬幸啊!
父親設法給家人買吃的,錢不夠就借。他去襄陵鎮集上,買回了一長布袋油根。每日熬油根湯喝過了一個冬天。可這不是長遠辦法啊!何況那時的人沒有好過的,再要借錢已求告無門,好在還有母親。母親救治家人實在不容易,此時她的姥姥竟然癱瘓在床了。原來雖然眼睛看不見,卻還可以下來活動筋骨,摸索著上茅房。這一癱倒屙屎尿就成了大問題,沒人幫扶是不成的。母親更添了煩累。她和別人一樣下地,趁著休息,匆匆趕回來幫姥姥屙屎尿,即使姥姥不屙屎尿也要幫她翻個身。然后,再急火火地跑到地里。沒準人們已經干開了,她便加勁干著,趕著,直到追上大伙兒。母親不僅僅是身累,心也累。
就這累還不算,還要開小塊地解除餓肚子的危機,真不清楚母親的身體是肉體還是機器!雞一鳴叫,母親就睡不著了,穿好衣服,收拾家里,待天色微亮,便荷著镢頭出村去,在澗河的邊沿踅轉,看見比草帽大不了多少的地塊就除了草,松了土,把種子撒下去。后來我看作家浩然寫沙石峪的土地是“東一片,西一片,草帽下面蓋一塊”,立馬想到了母親镢頭下開出的小塊地。母親之所以墾出的地這么零碎,是因為爭不過那些強壯的男人,人家把成塊的整片的大地盤都占領了,母親就只能撿拾些邊邊角角。就這草帽大小的地塊還打下百十斤糧食,那可是救命糧啊!如今看來,百十斤糧食算啥,可在那饑餓年頭,每一粒都金貴金貴呀!母親那點糧食我們自然不敢一斤就當一斤吃,要吃成五斤、六斤。每逢周日,我便去母親住的小榆村,吃一天飽飯。再將母親用玉米換的豆腐渣提回家里,和奶奶拌著野菜吃一星期。饑餓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被母親添加的糧食糊弄了過去。我們一家這老弱病殘平安逃脫了饑餓的重圍,母親有蓋世之功啊!
我是母親徹底淪為奴仆的禍根
認真反思,母親徹底淪為奴仆,我是最為主要的禍根。我的出生就是母親生活水平的又一次下滑。寫到這里,我內心深處充滿了愧疚、自責和懺悔。
按說我的出生應該提升母親的家庭地位,因為我是父母新婚后第一個降生在他們懷抱的。在我到來的時候,他們已經翹首很久了。而且就為了迎接我這個幼小的生命,他們不惜賣掉幾畝瘠薄的土地換回足夠的吃食和暖屋的煤炭。我發出新一代的第一聲啼哭時,沒有一個人不是笑逐顏開的。連一向在媳婦面前穩重得不無嚴苛的奶奶也禁不住心中的愉快,笑得露出了丟三落四的牙齒。那個寒冬,因為這一連串的笑聲母親沒有一絲的寒冷,反而覺得經受著從來沒有的溫暖。
就是這溫暖麻痹著母親的神經,使她對今后日子失去了任何警惕,開始走上了由我擺布的路子。回頭反省,我很為后悔幼時我咋就不是個乖孩子。我整天撲在母親的懷里不下身,母親要是撂下我去個茅房,我都會哭得天旋地轉。那一回,我是在小榆村哭的,哭聲竟然開發出了白胡子老爺爺的智慧,正在爐前燒火的他嘆口氣說出了一句至理名言:“孤柴難燒,獨子難教。”這么難教的兒子,母親也沒嫌棄,反而百般疼愛。
那是一個雨天,我去小榆村看母親。自從母親到小榆村伺奉她的姥姥,每逢周末我就去看她,這已成了慣例。次日母親給我包餃子吃。包著容易煮著難,下雨天柴濕,插進爐子里怎么也不著。母親俯下身對著爐嘴吹火,吹一口氣,從爐口噴出一股煙,著了。那股煙直直撲在母親的臉上,嗆得她眼睛流淚,連聲咳嗽,她連忙抬起頭。一抬頭,火就滅了。母親趕緊低頭又吹,又是一股煙噴在她的臉上。她不敢再抬頭,嗆著,咳著,吹著,火就這么艱難地燒到鍋開了,餃子熟了。我吃著餃子,再看母親,她頭發、眉毛上掛的都是從爐膛里噴出來的煙灰。
我考上初中,去城里讀書,除了學費,還有每月的生活費。那時每月的生活費是八塊四毛錢,一年后國家嫌學生家長的負擔太重,減少到了七塊五毛錢。現在看來這錢簡直微不足道,可那時大多數人家掏不起。我那些農村的同學都不上灶,只從家里背饃,一瓶咸菜便將就一周。我也要躋身那背饃的行列,父親不讓。可我知道為了渡過那場大饑餓父親欠下了外債,我不能只圖自己享樂,要給家里分憂。母親更不讓。聞知供銷社里收衣服支援災區,母親就去集市買些土布,裁剪開,在縫紉機上做衣服。白天生產隊長一打鐘就要下地,不會留給她縫制的時間,只能是夜晚去做。母親有打盹的習慣,天剛黑迷迷糊糊躺一下,沒待我們躺下,她就醒了。醒來就精神抖擻,一干就干到雞快叫的時辰。常常是我睡過一覺了,醒來了,耳邊還響著針尖穿過粗布的喳喳聲……
母親的辛勞補充了父親薪水的不足,我才能堅持在灶上吃飯。用時下的話說,母親是靠自己打工滋養了我身體的正常成長。
我長大了卻沒有解放作為
奴仆的母親
依稀記得,小時候的冬天特別冷。我很喜歡扒在窗臺上玩耍,窗臺和外面只隔一層窗戶紙,不多一會兒我的雙手就凍疼了。我就去吃奶,吃著便將兩只冰涼的小手伸進母親的身上取暖。而母親一摸我的小手就塞進了她的懷中,緊緊貼在暖烘烘的肚皮。一股暖流一下從我的手上傳進我的周身,我貼得更緊了。但同時我感到了母親的顫抖,長大了回想那是母親發冷。發冷的母親沒有挪開我的雙手,反而會把架起的胳膊放下,夾緊我那讓她發抖的手。因為,僅僅貼住她的體膚只能暖和一面,母親恨不得立即就將我的凍手全暖透。
我工作了,進了城,還到了個有點光彩的部門。這或許就是母親當年所期待的,說透了就是她俯身為奴的全部動力。只是我這在鄰居看來還算出息的狀況對于母親來說沒有一點實際意義,而且還增添了新的負累。我有了孩子,大小子未大,二小子出世了。妻子帶二小子,母親就帶大小子。大小子體弱,每一受涼就咳嗽,只好哄著喝藥。哄不成就灌,灌時娃臉憋得通紅,哭著喊叫。每每這樣,灌的人心焦,看的人也心焦,無奈。最為無奈的是,這樣揪心的場景過不多日就會重演一次!母親及時阻止了這悲劇的重演。趁一個艷陽高照的暖日背著大小子去了鄰村。回來時拿了一包草藥,煎好給大小子喝。喝過,好了,好得從此再不咳嗽了。藥是一位老先生切過脈開的,人人都興奮地說還是中藥治病,卻忘了是母親馱著孩子去的。來回歇了幾歇次?出了幾身汗?愧疚呀!
時光好快,轉眼光景孩子上學了。冬日天短,上學就早,早到天未亮就要到校。一日,大小子剛出門就哭喊著縮進屋里。母親慌忙跑出來,原來是一夜狂叫的西北風,刮落了一張掛在墻上的兔子皮,巧巧就刮到門口。大小子出門一腳踩上去,凍得僵硬的皮子咯吱一響,嚇得他又哭又叫。母親怕把娃嚇壞,從此就送他上學。送了大小子,送二小子,送得我那兩個兒子都長大了。本該我們負擔的勞役,母親又代勞了。
時光更快了,我的孩子也長大了。長大了的孩子也有了孩子,也就是說我有了孫女。兒子、兒媳上班,母親代我們帶大了兒子,孫女總該我們帶了吧!我還在單位忙,無法帶;妻子不忙,卻病了,病得自顧不暇,更無法帶。鄉下的母親被接來了,她來帶,帶的重孫女上了幼兒園。母親真該換換氣了。是這樣,我們都如此想,可母親和我們一起住了沒幾日就搬走了,和我的二小子去住。那是因為二小子的孩子上了學,放學回來忙碌的爸媽下不了班他就進不了家門。二老住了過去,不僅僅是給重孫開門,迎他進來,而是將理家、做飯的事體搶奪了過來……
母親又錯了位,沒有把自己擺在奶奶的位置,也沒有把自己擺在老奶奶的位置,而是繼續操守著奴仆的辛勞。
母親也有把自己擺對位置的時候,是爺爺從臺灣回來定居。世事像開玩笑一樣,我那多少年杳無蹤影的爺爺居然會有了信,居然會回歸故里。葉落歸根的爺爺當然知道自己回來意味著什么,他在老宅見到嫂子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回來了,回死來了。死對于老人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卻是一件難以把握的事,不知道自己到底會以何種形式離開生活了多年的人世。爺爺的辭世不算艱難,在床上躺了沒有幾日。就這年近九旬的他老人家時常大小便失禁,屙屎、尿在褲子里并不是新鮮事。尿下母親洗,屙下母親刷,總會清洗得干干凈凈。而且一日三餐變化著做爺爺最喜歡的飯菜,兩餐之間會給爺爺孝敬水果,怕他牙齒不好,咬不碎,難消化,就用小刀將蘋果、梨兒切得細碎細碎。爺爺用小勺舀起就可以咽下。爺爺曾對我說,你媽是咱全家的福氣。這是他的肺腑之言。
母親以自己的行動為我樹起了孝敬老人的榜樣,我不用創新,只要模仿就可以。然而,捫心自問,我做得如何?真慚愧極了。搜腸刮肚,迄今為止我僅僅為母親辦了一件還說得過去的事。
父母進城后過了第一個冬天,母親喜喜地說她的腳沒凍。住在樓房里吃喝拉撒都不用到屋外去,避免了寒冷的肆虐。母親的腳凍是很早就落下的病根,昔年天冷了,她還奔波在野地里拾棉花。撿稻穗。鞋單襪薄,不幾日腳就凍得紫紅紫紅,夜里常常癢得無法睡覺。后來,每年北風一吹,天氣稍寒,她的腳就凍了。她就拖著凍腳繼續拾棉花。撿稻穗。沒辦法,生活所迫啊!母親和我說起腳沒凍時,眼睛溫和而明亮,倒像是兒子為她做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看著她那滿足的模樣,我心里酸溜溜地……
我為母親做的太少了,太少了,而母親卻每日每時為我操著心,做著事,讓我深深地慚愧,慚愧得無地自容。我只能五體投地,跪拜母親,跪拜那用奴仆行為支撐家業興旺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