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果
林城大學(xué)校門的斜影被夕陽拉得老長老長。
她和他,拖著行李一前一后地出了大門,身上點染著無奈的余暉。
這成排的苦楝樹,紛亂的街景,她太熟悉了。
四年前,她圓夢考來這所知名大學(xué)。現(xiàn)在,她畢業(yè),頹喪地離開。34門功課,她居然有補修八門的凄美與悲壯。
公交車里如人間煉獄。汗水將她的劉海緊貼在她白皙的額頭,汗珠如蟲子從她臉龐慢慢爬下。她空洞的雙眼朝著窗外,如尊蠟像。
來到火車站,他們進了家小吃店。店里勞累的電扇在哼哼呻吟著,幾只蒼蠅來回起舞。熱浪有意無意地從喧囂的大街往店里直鉆。
他倆是中學(xué)同學(xué)。當(dāng)時他第一名,她就第二;他第二,她便第一。總是針鋒相對。有人調(diào)笑,他們是互不相讓的天生的一對。他卻沒敢妄想,這位思想不復(fù)雜的農(nóng)家子弟,只想讀書改變命運;而她,周身泛著局長千金的高貴光環(huán)。她放任,他深沉。他含蓄,她流暢。兩個世界。
那天,她跟他班里的飛機頭端著飯碗說著笑著,在校園里邊走邊吃。寶貝,我愿世界在這兒永遠停滯!飛機頭說。她臉上仿佛沁出蜜來。他恰巧遇見,卻佯裝沒見。打那,一想到她,他就感覺有股莫名的悵然。
她仍在桌前發(fā)呆,他卻極男人地狼吞虎咽。吃完后,他走出小店。
售票廳里人頭攢動。
返回時,他見她只吃了半碗米粉,眼神依然呆滯。
明早五點半的車。他沒看她,將車票放在滿是油漬的桌面。她如溫順的羊羔,目光一直在隨他轉(zhuǎn)動,似乎想聽他如何安排眼下。
已開好房,你上去休息吧,我明早來送你。
你呢?
我還有事。他淡淡地答,轉(zhuǎn)身離去。
他怎么也想不通,她會成為飛機頭的獵物。在他的心目中,她一直品學(xué)兼優(yōu),像塊純雅透明的水晶。
他費解,她為啥要他送她?昨天,她在電話里口氣極虛弱,明天來送我好嗎?他很久沒吱聲,算是默許。
天色漸暗,樹枝在劇烈舞動,像不停地在訴說其無盡的滄桑。凋零的樹葉和紙屑在腳下亂飛。雨水,像飄忽縝密的網(wǎng),將整個世界緊緊網(wǎng)住。
他獨自漫步,丈量著河堤的小路。這,真正在消磨時光,難得。
夜幕下的河岸,長滿了披頭散發(fā)的柳樹,顯出它另類的荒涼和沉寂。江面白茫茫一片,風(fēng)雨給它配上了紛雜的背景音。這聲音忽遠忽近,忽高忽低。
喂,你在哪?我,我怕……她在電話那頭口氣有些可憐。
那,你就關(guān)好門窗啦。
我怕。你能過來嗎,我真的怕……
他沉默。盡管不情愿,但他還是要去。
她開門。你,你全身濕了,會感冒的!她拉開背包抖出條潔白的毛巾,遠遠遞過去。
你明天去報到?她終于敢正視他了,盡管極怯弱。
他坐在沙發(fā)上點了點頭。
我的今天,全是我爸害的。同時,也有你的功勞!
開什么玩笑!他被震驚得站了起來。
飛機頭戴副金絲眼鏡,挺斯文。其實,他是個無賴,踐踏了我的一切。去年底,我不顧女孩的矜持,去你宿舍找你,你不在。他在,我們就認識了。第二次去,你抱著書本匆匆點點頭便走了,我見上次我找你時,送給你的磁化茶杯滿是塵灰,我的心全碎了。那畜牲就請我,去聽什么鬼輕音樂,我好后悔啊!我從手術(shù)室痛苦地出來,打他電話,他借口回避我,后來干脆就不接了。最后,居然是位女生接的,叫我別打攪他們。
他聽得滿腦疑云,開始抬頭正視她。媽的,這可惡的飛機頭!難怪……
那時,我爸單位涉嫌偷稅,我爸被判刑3年。我恨死他了!家里的支柱倒了,我無法從現(xiàn)實的窟窿里逃出,一發(fā)呆,腦子里全是你,趕也趕不走。我把你當(dāng)哥,當(dāng)靠山,當(dāng)男人,可你,對我不屑一顧。是你無形的手將我推到那畜生懷里的!他對我關(guān)懷安慰,盡管是假的,但你,你咋就不能呢?我真恨你!
我當(dāng)時趕去做家教,哪知……
讓我叫你一聲哥吧!我知道,我不配……請你抱抱我好嗎?我真的很怕,很冷。她將他緊緊地抱住。他卻頭歪到一邊,身子僵硬得像條冰棍。一種悵然若失的沉重感擠壓著他,令他窒息。
他背靠沙發(fā)在默默沉思。最終,響起了不均勻的鼾聲。
五點,他們準時去車站。
昨晚,一棵苦楝樹被狂風(fēng)連根拔起,橫倒在門前,苦楝果撒了一地。
他,還要去教完最后的課,拿到酬金,才夠去報到的路費。
苦麻菜
古香古色的小方桌上,靠落地窗那端的花瓶里,康乃馨在暗暗發(fā)出幽香。薩克斯樂曲輕柔舒緩似山霧飄忽。
兩位娟秀的女孩對桌而坐,一位短發(fā)整潔,一位長發(fā)飄逸,她們是姐妹倆。
“爸媽都好嗎?”她一邊恭敬地給姐夾菜,一邊親親甜甜地看著姐。
“都好啊,媽說你幾年沒回過家了,還叫你今年帶他回去過年哩。”
“帶他回去?”提到他,她臉上泛滿了幸福的紅暈。“丁零零……”她從包里掏出一部紅色手機。“李總,是我,展廳已布置好。對,媒體也聯(lián)系妥了,好。我姐從老家來,我陪她在外面用餐吶。好,沒問題。”她銀鈴般的聲音既快又脆。
菜,陸續(xù)上來了。第一道是苦麻菜。
七年前,這雙胞胎姐妹同時考上大學(xué)。家里困難,姐姐把上大學(xué)的機會讓給了妹妹。姐姐到廣東打工,供妹妹讀書。三年后姐姐也上了大學(xué),并且讀完了碩士,只是一畢業(yè)就失業(yè)。
“妹,我聽說你經(jīng)過多年的奮斗,當(dāng)上了這家公司的副總。還真不容易。”
妹妹的電話又響了起來。妹妹接了近十分鐘,才抱歉地對姐姐笑了笑。
“妹妹,為你的成功干一杯!”姐姐端起酒杯。
“謝謝姐!”
“哎,要是……我也能跟你一樣忙碌起來就好了。”姐的眼里隱約流露出一絲傷感來,“妹,能不能跟你們老總說說,推薦我到你們公司去上班?我是碩士!我得養(yǎng)活自己……”姐說話聲音還是那樣柔弱低沉,嘴角在微微顫動。
“不行,姐!”她立刻淡定了笑容,干脆地答道。
“這?”姐挺起胸,驚愕地盯著妹,仿佛在審視一位陌生的路人。
“不錯,姐,我打一個電話,就能安排你到公司做高管。可是,不出兩個月,你又將被淘汰下崗,這對你沒有丁點好處。你讀書多,應(yīng)該比我更懂。沒人能幫你,機會全在你自己手里攥著。明天,我們公司將招聘一批車間女工,你去應(yīng)聘吧,你是碩士,高起點,成功的機會更大。”
姐沉默了一會,靜靜地盯著眼前的那碟苦麻菜,若有所思。
“姐,這苦麻菜入口有點苦,細嚼卻有點甜。人何嘗不都是先苦后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