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我去慕尼黑國家歌劇院觀賞了瓦格納的四聯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簡稱《指環》)之后,8月底再到離慕尼黑兩小時火車路程的拜羅伊特節日劇院看瓦格納大本營為慶祝這位作曲家誕生二百周年制作、演出的同一樂劇作品,另外還欣賞了《漂泊的荷蘭人》《唐豪瑟》《羅恩格林》。在8月22日至28日七天里,我在沒有冷氣、座位不舒服的歌劇院里為這七部樂劇共耗時二十二小時零五分鐘!
選擇慕尼黑和拜羅伊特這兩家歌劇院的《指環》制作演出是有原因的:一、兩家歌劇院皆在巴伐利亞州,與瓦格納和他的贊助者路德維希二世的關系密切;二、兩家歌劇院在制作演出《指環》上有著深厚的傳統,前者于1869年首演《萊茵的黃金》,后者于1876年首演全套《指環》;三、拜羅伊特節日劇院每五年制作演出新版《指環》,慕尼黑國家劇院則十年制作演出新版本,遠較其他歌劇院的經驗豐富。
此外,拜羅伊特節日劇院只制作、演出瓦格納的樂劇,從未演過其他歌劇作曲家的作品,因此在歌劇界這里已成為瓦格納樂劇的象征地。除了《指環》四聯劇外,劇院每年還從其他六部樂劇里挑選三部演出,除了我這次觀看的三部外,還有《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紐倫堡的名歌手》《帕西法爾》。

藝術恐怖主義導演手法
2013年,拜羅伊特節日歌劇院為慶祝瓦格納誕生二百周年制作、演出的《指環》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甚至稱之為“丑聞”。據報道,節日劇院曾考慮過好幾位導演,曾有意與維姆·文德斯(Wim Wenders)簽約,結果因理念不同而無法成事。最后決定與柏林戲劇界頗為人知的法蘭克·卡斯托夫(Frank Castorf)簽約,由這位著名的反傳統、反資本主義、“劇本摧毀者”擔任2013年版本《指環》的導演。經過卡斯托夫改編過的劇作都面目全非,他曾提出修改《指環》里的歌詞和音樂,但被堅決否決,事實上合約規定了原作的歌詞和音樂不可改動。
2013年版的《指環》從《萊茵的黃金》到《眾神的黃昏》,場場被觀眾大喝倒彩。謝幕時,卡斯托夫在臺上被整整喝了十分鐘的倒彩,其“盛況”是破紀錄的。我從1995年8月開始去拜羅伊特看演出,見過好幾次喝倒彩,但與這次來比較,今年的倒彩猛烈多了,時間也長多了。拜羅伊特的觀眾獎罰分明,對導演不留情面,但對演員、指揮和樂團則熱情有加,有的演員要謝幕五六次,謝幕時間最長達二十分鐘。
《指環》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多以古代傳統服裝與布景來設計演出,進入二十一世紀后拜羅伊特節日劇院則開始選用現代服裝、現代布景和道具,如演員穿筆挺的西裝、攜帶電腦等,但主要的環節還是傳統的,如沃坦的魔杖、《女武神》用劍打斗、萊茵水仙在河里游泳等。2013年版的沃坦沒有了眼罩和魔杖,《萊茵的黃金》的場景坐落在美國得克薩斯州第66號公路上的一家“黃金汽車酒店”;三名萊茵仙女變成了勾引男人的蕩婦,霧魔看來像是一個光頭的窮酸老翁;一名攝影師在舞臺上來回走動,拍攝人物的行動細節,并在舞臺小銀幕上播放,擾亂觀眾的注意力;萊茵河縮成一個游泳池,小小的有點像浴缸;在汽車酒店的二樓床上,出現了眾神之王沃坦、他的妻子弗麗卡以及妻子的妹妹弗萊雅,暗示這三人有亂倫之嫌,間接暗示了在《女武神》里弗麗卡要以孿生兄妹戀情為罪名,處死齊格蒙德的虛偽。卡斯托夫如此處理萊茵三仙女、沃坦的神威、清澈的萊茵河水以及霧魔的野心,的確是名副其實的原劇本的閹割者,也印證了瓦格納所說的“藝術恐怖主義”手段。
難怪《萊茵的黃金》引起了如此強烈的不滿和倒彩。
卡斯托夫的導演理念和風格
卡斯托夫將《萊茵的黃金》劇本的內容和人物全部重新塑造了一次:神界改為美國得克薩斯州公路的汽車酒店,萊茵河里的黃金變為美國的油井和油,三位仙女變成妓女型的蕩婦,沃坦看來像黑社會的頭領……這與瓦格納豐滿、輝煌的音樂和歌詞格格不入。我覺得舞臺布景和人物造型破壞了歌詞和音樂,加上現場錄像更是干擾了觀眾的視覺集中力。
在會見記者時,卡斯托夫發表了他有關導演的哲學和對《指環》的看法:一、在導演《指環》過程中,他從沒有考慮過“概念”(Concept)這個名詞,比較傾向“時間旅行”(Time travel);二、他認為現代“萊茵的黃金”的同義詞是“石油”,工業社會沒有石油什么都做不成,卡斯托夫說在過去的一百五十年里,歷史已見證了石油的重要性;三、卡斯托夫說他喜歡用迂回的方式來導演,認為導演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講故事——較復雜的方式,但能更準確地、不傷害原著來表達,他說這便是瓦格納所說的“藝術恐怖主義”;四、卡斯托夫對“完美和諧”毫無興趣,他認為觀眾不接受他的導演風格會令他更為興奮。
對此歐美樂評人對卡斯托夫進行猛烈的批判,《紐約時報》《紐約客》以及英國的《衛報》《金融時報》《泰晤士報》等都大加鞭笞,我所閱讀過的幾十篇樂評一面倒地攻擊卡斯托夫的導演手法和風格,相信這是從1876年拜羅伊特節日劇院開演以來從未有過的現象。
《女武神》缺乏戲劇沖突
卡斯托夫的背景和導演理念通過《萊茵的黃金》所表現出來的“革命性”,令傳統的拜羅伊特觀眾大受刺激。在之后的三部樂劇里,他的手法和風格貫徹一致,因此倒彩之聲不絕。《女武神》的場景搬移至阿塞拜疆的首都巴庫。在那里,沃坦經營油田,舞臺上閃爍的黑白電影顯示了洪丁在吞服了齊格琳德的安眠藥之后昏昏入睡。那八名女武神并沒有英姿颯爽地騎在駿馬上奔馳,而是交頭接耳地談論沃坦與布倫希爾德之間的沖突。
洪丁與齊格蒙德之間的打斗是在石油鉆塔后面進行的,大部分觀眾無法看到,但在小銀幕上卻能清楚見到。銀幕上的打斗代替了舞臺上的真人打斗,歌劇變成電影,多么浪費!現代多媒體的手法令導演本末倒置,用演歌劇的費用來拍電影。其實,在《指環》的四部樂劇里,《女武神》和《眾神的黃昏》充滿了人性的戲劇沖突,無論是演(打斗)或唱(沃坦與弗麗卡以及布倫希爾德)均能吸引觀眾。2013年版的《女武神》缺乏戲劇沖突,我認為原因有四:一、舞臺上的布景太多、太亂,演員缺乏來發揮演和唱的空間和環境;二、導演的處理手法缺乏張力,用了過多的電影手法;三、將古代的故事代入近代的石油工業和社會主義革命,減弱了瓦格納原創的動機和理念;四、未能與音樂和歌詞配合。
《齊格弗里德》與《眾神的黃昏》
卡斯托夫將《齊格弗里德》的場景搬到蘇聯時代的東柏林亞歷山大廣場,令觀眾意想不到的舞臺上出現了美國國會山雕像,但美國總統的頭像換成了馬克思、列寧、斯大林和毛澤東四位偉人,頗有震撼效果。舞臺上是三層樓高的布景,女武神在樓梯上來回奔走,既無戰馬也無神界的空間,四個多小時的劇場發生在這座三層高的建筑物里,與前兩出似乎一點關系都沒有,既無戲劇發展也不需音樂來襯托。卡斯托夫似乎有意忽視瓦格納為《指環》所注入的詩意和音樂。變為巨龍的巨人以人的形象與齊格弗里德打斗,一個多世紀以來無數導演為營造巨龍而費盡心思,在卡斯托夫手里輕而易舉地給取消了。布倫希爾德與齊格弗里德初次相見的期待與喜悅也平淡無味,難怪觀眾極度不滿。
《眾神的黃昏》更令人失望,在“紐約交易所”招牌的建筑物里,有蔬菜和咖啡館。哈根、岡特爾、古特魯妮、阿爾伯里希、布倫希爾德等幾位主要角色之間的劇情好像與舞臺上的場景毫無關系,既無故事也無情節。卡斯托夫通過《齊格弗里德》和《眾神的黃昏》來批判資本主義?批判資本家的剝削?懷念已解體的蘇維埃和東德的政權?觀者難有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2013年版的《指環》在卡斯托夫的導演下,已經不再是瓦格納的作品,而是用瓦格納之名來推銷卡斯托夫的思想和風格。在《眾神的黃昏》里,婚禮的熱鬧和氣派、齊格弗里德被哈根殺死以及悲壯的葬禮等充滿戲劇張力的場景均被卡斯托夫輕輕地帶過。瓦格納所重視的環節,導演并不重視。
指揮、樂團和演員
雖然樂評人對2013年版本《指環》的評論有著諸多批評,但對演員和樂團以及樂團的指揮卻極為贊賞。指揮彼得連科(Kirill Petrenko)深受觀眾愛戴,每次謝幕都掌聲轟動,他的處理令整套四聯劇充滿了勁力、張力和對比,使瓦格納的音樂令人著迷。有評論說彼得連科的指揮既具有克里斯蒂安·蒂勒曼的激情和詹姆士·萊文的輝煌燦爛,又有朱塞佩·西諾波利激光似的準確,我覺得如此夸贊有點過分,屬文人夸張之詞。樂團的弦樂如水銀瀉地,木管和銅管清脆明亮,打擊樂器為樂團提供了扎實的底氣。樂團的高水平演出對卡斯托夫的制作似乎有點浪費,我常常閉上眼睛聆聽樂團,避開了舞臺上莫明其妙的人物和布景,那是極高的享受。
演員的表現也十分令人滿意。飾演布倫希爾德的英國女高音佛斯特(Catherine Foster)是這次演員里的明星中的明星,她中氣充沛、聲樂技巧卓越、音色優美柔和并充滿了魅力,演唱任何高度技巧的樂段均游刃有余,我相信即使瓦格納再生也會挑選她來飾演布倫希爾德這個角色。飾演沃坦的德國男中音科赫(Wolfgang Koch)的音色和音量均有水平,但缺少眾神之王的霸氣,有點蒼白、乏力之感,可能他的服裝和造型影響了我的心理。飾演迷魅的德國男高音烏爾瑞奇(Burkhard Ulrich)和飾演巨人法索爾特的奧地利男低音格萊斯博克(Günther Groissb?ck)的表演和演唱均相當出色。
飾演齊格弗里德的男高音賴恩(Lance Ryan)在《齊格弗里德》和《眾神的黃昏》里所扮演的角色異常吃重,顯示出他那非凡的體力、音色、音量,尤其是與布倫希爾德的對唱,充滿了激情。其他演員,包括溫克勒(Martin Winkler,飾演霧魔)、厄恩斯特(Norbert Ernst,飾演火神)、博塔(Johan Botha,飾演齊格蒙德)、康姆普(Anja Kampe,飾演齊格琳德)、韓國男低音Attila Jun(飾演哈根)、維斯曼(Nadine Weissmann,飾演愛爾達)、曼克(Claudia Mahnke,飾演弗麗卡)等等都有相當好的水平。簡而言之,整個演和唱的水平極高。
樂團和演員的水平如此之好,那么只去拜羅伊特“聽”而不“看”,是否值回票價呢?在瓦格納設計的歌劇院“聽”歌劇,我覺得比在其他一流歌劇院要更滿足,但是僅僅聽覺上的滿足而缺乏視覺上的滿足,仍然不夠完美。
今后的方向——選用卡斯托夫,并非偶然
卡斯托夫導演《指環》的風格和手法,配以丹尼奇的舞臺設計和帕瑞茨斯基的服裝,成功地把瓦格納的《指環》改成四出面目全非的作品,拋棄了一個多世紀的傳統,制作出令人們意想不到的不倫不類的混合體——既不是瓦格納的樂劇,也不是現代的音樂劇。好在瓦格納的音樂還在,演員的聲樂藝術還保持著非常高的水平,否則2013年的拜羅伊特節日劇院的制作與演出將完全是一種浪費。
瓦格納畢生努力所建立的德國樂劇,是十九世紀歐洲音樂發展史里的光輝成就之一,似乎在他的孫子沃爾夫岡去世之后,老祖宗的傳統開始有所變化。沃爾夫岡的孫女卡塔蕾娜于2009年導演《帕西法爾》,把非洲的原始場景和人物搬上舞臺,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觀眾也大喝倒彩。從這一點來看,卡斯托夫之被選擇為2013年版《指環》的導演并非偶然——沃爾夫岡的繼承人伊娃和卡塔蕾娜是清楚地知道卡斯托夫的導演理念、風格和手法的。英國《衛報》樂評人克特(Martin Kettle)在他的微博里明示“相信伊娃與卡塔蕾娜是卡斯托夫的同路人”。
我與許多人一樣,擔心拜羅伊特節日劇院今后的發展方向,懷疑今后是不是還值得跑去觀賞。
艾默瑞希談卡斯托夫版《指環》
我每次來拜羅伊特都會與節日劇院的市場拓展主管艾默瑞希(Peter Emmerich)見面,談談與制作演出有關的情況,至今已有十八年了。
歐美各大報刊對2013年版《指環》的制作,尤其是導演、舞臺設計和服裝,都一致予以抨擊,樂評人尤其不同意卡斯托夫的導演理念、風格和手法,其強烈的程度是拜羅伊特節日劇院從未經歷過的。您作為節日劇院的高層人士,如何看待這些抨擊?
任何發生在拜羅伊特的事都會變成大事,如1976年慶祝一百周年的《指環》版本、1999年《指環》的現代服裝和布景、2009年《帕西法爾》的新制作等。有爭論是好事,是正常的,至少人們不再提及日耳曼主義,更注重戲劇性和音樂性,這些都是好現象。《指環》的四聯劇,它們之間是應該有聯系還是各自獨立,這也是值得研究的課題。事實上,《指環》仍然有許多試驗的空間。
節日劇院高層認可觀眾和媒體對卡斯托夫導演的《指環》的反響和決定嗎?
節日劇院一般要在三年內決定“定稿”,2016年7月,觀眾將會看到卡斯托夫導演的《指環》的最后版本。
2013年制作與演出《指環》四聯劇及《漂泊的荷蘭人》《唐豪瑟》《羅恩格林》的費用大概是多少?
這七部樂劇2013年的總開支是二千六百萬歐元。若以五年一周期來計算,2013年的費用當然是最多的一年,這之后的四年(2014年-2018年)相應會少很多。目前還無法有確切的數字,其中還要考慮到修改所需的開支,最終的數目應是最后一年將這五年的開支予以平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