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學派,法國學派,德奧派。這是一個很多人都在談論、卻很難講清的話題。就說曾經在中國占有絕對統治地位的俄羅斯派吧,霍洛維茨、里赫特、吉利爾斯都擁有輝煌的技巧,但除此之外,從藝術追求到曲目選擇到臨場狀態,這三人幾乎沒有共同點。涅高茲是里赫特和吉利爾斯的老師,技巧沒有他倆那么好,臨場狀態也沒有一線演奏家那么穩定,但從他的錄音聽,卻是一位絕世的音樂家。在藝術追求上,涅高茲與他的兩位高足又有巨大的區別,也與我們印象中俄羅斯學派普遍給人的感覺有巨大的區別——但他卻是俄派的最重要人物之一。而俄羅斯另一位重要的大師尼古拉耶娃又與上面所有的俄羅斯人都大不相同,這種不同實在太過明顯,我想不一一贅述了,任何普通樂迷都能如數家珍吧?
再說法國學派,卡扎德絮與科托也是一個天南,一個海北。某些法國人演奏的貝多芬讓我覺得不管他是何家何派都不重要,不去聽是王道。至于德奧派,阿勞、施納貝爾、布倫德爾、肯普夫,他們的貝多芬各不相同。布倫德爾的三次貝多芬奏鳴曲的錄音又不相同。阿勞尚且不是德奧人,他只是跟著德國人馬丁·克勞澤——李斯特的學生——學過。跟德國人學過的鋼琴家多得是,都算德奧派嗎?阿勞之所以被稱為德奧派,更關鍵的原因還是因為他德奧派作品彈得正吧?如果他彈得沒有那么正,一定會有人說:“這個智利人不懂德奧派的音樂。”

于是線索就有了,誰彈什么作品,只要彈得正,就被稱為什么派。從這個意義上說,作曲家的風格遠重要于演奏。德奧、法國、俄羅斯這三個地方,正好是鋼琴曲庫中占據絕對優勢的最大派——除了一些“漏網大魚”比如李斯特和肖邦。所以這其實是鋼琴作品的學派,而不是鋼琴演奏的學派。鮑慧蕎說得好:“如果德國沒有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以及眾多鋼琴家(注意她沒有說是德國鋼琴家——作者注)對他們偉大作品的詮釋,就不會有以嚴謹、深刻著稱的德國鋼琴學派;同樣,沒有柴科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斯克里亞賓的大量作品及演奏,也就沒有深沉、雄渾的俄羅斯鋼琴學派;再同樣,如果法國鋼琴家們不彈德彪西、拉威爾,只彈貝多芬、拉赫瑪尼諾夫,又怎么會有瀟灑、細膩的法國鋼琴學派呢?”
這段話真是說到了點子上,只是我對鮑老師用以描繪學派的形容詞有些異議。德國派嚴謹、深刻,俄羅斯就不嚴謹、不深刻了?俄羅斯深沉、雄渾,可斯克里亞賓的晚期作品與“深”“沉”南轅北轍。這些作品均為他的哲學理念而作,該哲學理念以低級向高級進化的升華為主旨,所以其音樂應該是“輕清者上浮而為天”的。這么說來,斯克里亞賓豈不是至少從表面上更接近于“瀟灑、細膩”的法國鋼琴學派了?——事實上這并非碰巧,斯克里亞賓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很法國化的。那時候的俄羅斯貴族都法國化。
所以連適當的形容詞都找不出來,我們又憑借什么說這個派那個派如何如何呢?每個作曲家都太不同了。柴科夫斯基派,拉赫瑪尼諾夫派,斯克里亞賓派,德彪西派,拉威爾派……這么說也許更靠譜一些。于是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當有人問布倫德爾您屬于哪個派時,他無從回答,只說:“我屬于‘嚴格遵循作曲家’派,而不是‘告訴作曲家怎么作曲’派。”(紀錄片《人與面具》)
所以結論就是,彈法國作品要法國派,俄羅斯作品要俄羅斯派,德奧作品要德奧派,肖邦作品要肖邦派,中國作品要中國派。具體到每一個作曲家,只要是經典的作曲家,每人必自成一派。像貝多芬這樣的作曲家,每個鋼琴奏鳴曲都是一派!所以歸根結底是要探求作曲家的真意。
要成“派”,先需要一批本國的曲目!
說到探求作曲家的真意,不得不說樂譜是極為局限的記錄手段。最近在讀一些民歌記譜方面的文章,方知道原來要把民間歌手的演唱精確記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至少我們所熟悉的五線譜只能記個大概,70%左右吧。那么其實,貝多芬所寫的樂譜也只能把他心中的聲音記錄個70%左右,還有30%就是演奏家們見仁見智了。
再回到鋼琴學派,純鋼琴演奏方面有沒有學派呢?這首先要回答有沒有純鋼琴演奏這回事兒。我覺得是沒有的,因為演奏必須依托于作品,依托于作品背后的作曲家。作曲家的風格是什么?作曲家在這個特定作品中想要表達什么?他是怎么表達的?
傳統的所謂俄羅斯學派,據說有一套單純訓練機能的方法,但那是不足取的,那是對人的物化。藝術,至少傳統的藝術,是人性化的,是反物化的。如果頭腦中純機能的東西太多,那就很容易將一套方法運用于所有的演奏中——而不去管作曲家是誰。這就是為什么許多二流的俄派演奏家(這些人的名氣可以是一流超一流的,國籍血統出生地也不限于俄國,大家自己對號入座)彈什么曲目都一個樣的原因。當然,真正的天才,比如霍洛維茨,是可以熬過物化的過程而超脫之,最后回歸人性。但老霍也從不承認自己是俄派。為老霍等人的例子所激勵,我們至今還在等待某些現役的年輕物化派鋼琴家回歸人性,不過這個等待過程可能會像等待戈多一樣遙遙無期。
這些人也許永遠不會來了,也許明天會來!
所以要說鋼琴學派,也有,只有兩個——物化派和非物化派。
以前,網絡通訊都沒有這么發達,大家閉門造鋼琴家,因此給人以這個派那個派的神秘感。現在大家都能上網看視頻,想聽現場音樂會的話也比以前不知道容易多少,所以早就應該拋棄門派之見而共建“作曲家”派”。閉門造鋼琴家本來就是反(傳統)藝術的,(傳統)藝術是以打動人心為目的的。